報導者 × 2021 TIDF

│台灣│傑出貢獻獎

重返人間──陳映真的烏托邦,與4位《人間》雜誌工作者的第一件差事
2017年1月7日由《人間》雜誌等團體在台北舉辦的「悼念陳映真─左翼的追思」追悼會場。(攝影/余志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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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專題

即便壽命只有4年不到,1985年創刊的《人間》雜誌像是一則傳奇,在解嚴前後的台灣映照出無數社會角落與土地傷痕,以充滿張力的攝影與文字定義了深度報導的內涵;30多年來,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提起,以各種形式的展覽、研討活動或獎項被記憶著,包括此次2021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頒發的傑出貢獻獎。《報導者》與過往曾參與《人間》雜誌的工作者面對面,從他們親身的角度思索,這本雜誌對他們的生命以及整個時代意味著什麼。

1980年代後期(1985~1990)的台灣,一切都在沸騰。經濟上,從基礎農業轉型成出口導向的代工經濟,對外貿易持續成長,股票指數4年上漲超過11倍,「台灣錢淹腳目」的俗諺不脛而走;政治上,隨著國際冷戰局勢逐漸解凍,國民黨長久以來統治底下的封鎖與禁忌,也在短短數年如走馬燈般陸續破除:解除戒嚴、開放組黨、兩岸探親⋯⋯整個社會發生一連串前所未有的改變。

在尚未有網際網路的1980年代後期,媒體成為反映大眾的現實與夢想、聲音與欲望的一面鏡子。從解嚴前夕就已蓬勃發展的黨外雜誌,到1988年解除報禁後百花齊放的主流媒體,鏡子中紛雜斑爛的多元影像裡,《人間》雜誌像是一道巨大的暗影,映照出當時繁榮社會表象的另一面:

在垃圾山上討生活的人們、寄居都市邊緣的東部原住民、被家人囚禁在荒山的精神病患、一群娶瘖啞婦女為妻的榮民在濁水溪畔自行開闢農場、越戰期間美軍留下的混血兒⋯⋯。
台灣報導文學和攝影的傳奇篇章,還原底層人性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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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雜誌當年以強烈的封面影像帶出各期的專題報導。(攝影/陳曉威)
《人間》雜誌當年以強烈的封面影像帶出各期的專題報導。(攝影/陳曉威)

高度張力的黑白照片與文學性筆觸描繪出的「異世界」圖景,直接呈現使人難以別過頭去的弱勢處境與土地傷痕,震撼了當時渴望擁抱新知、看見社會底層真實面貌的年輕讀者,旗幟鮮明的攝影與文字風格,就此成為《人間》雜誌的印記。

《人間》雜誌所觸及的每一個故事與議題中,不僅只停留在同情與悲憫,而是突出或還原了那許多被主流社會遺棄、淘汰、排除的畸零生命最基本的人性尊嚴──這樣的方向,很大程度出自創辦者、台灣現代小說家陳映真長期的關懷與個人意志,幾乎每一篇稿件,最後都經過他的把關或修正,成為統一的調性。

「《人間》雜誌一直強調在社會發展過程中,讓被忽略、被犧牲的人跟土地被看到,激起更多對這片土地的關懷,當時啟蒙了一整代年輕人──現在大約50歲的這一輩,」新故鄉文教基金會董事長廖嘉展說,他大學畢業剛退伍就加入《人間》雜誌擔任記者,妻子顏新珠也在裡頭擔任攝影記者。

「從現在的角度看,在戰後戒嚴體制與經濟起飛下,它勇於去思考、面對跟衝撞,在相機與文字底下的凝視中,引領一個時代的社會價值,終極的精神是人性關懷的普世價值,在現在資訊氾濫的時代,這點依然非常珍貴,能夠從中得到更多反思機會。」當年的經驗深刻影響他們後來以埔里為基地,持續記錄地方的故事,並在921震災後與居民一同打造出永續生態村

從底層映照出的溫煦人性光輝之外,《人間》雜誌更大的企圖不只是站在客觀角度的紀錄者,而是介入與改變社會。這股力量在關於鄒族青年湯英伸殺人案達到最高峰,從一則社會新聞的角落開始,記者深入湯英伸在阿里山的故鄉、旁聽法院的開庭與宣判、訪問他在嘉義師院的同學,一直到最後陪伴他的骨灰返回故鄉特富野⋯⋯完整還原一位原住民青年的生命歷程,並尖銳地指出造成這起駭人命案的共犯結構──放任歧視、壓榨持續而無作為的漢人主流社會。

系列報導喚起社會廣泛的關注,並使當時的宗教、文化與原民界前所未有地集結起來,替罪證確鑿、已被宣判死刑的湯英伸上書蔣經國,發動「槍下留人」的行動──而當時仍是戒嚴時期。湯英伸被槍決後,更進一步促成雙方的和解與對話,在那個仍不知曉「修復式正義」的年代,加害者的父親湯保富與受害者的父親彭阿升在淚光中互相擁抱,雙方許諾彼此到台北或阿里山時,「一定要到我家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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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6月號《人間》雜誌,記者官鴻志以「我把痛苦獻給您們」為題,大篇幅闡述湯英伸案救援始末。圖為《人間》雜誌獲2021年TIDF「傑出貢獻獎」,在Lightbox攝影圖書室展出的《人間》雜誌。(攝影/陳曉威)
1987年6月號《人間》雜誌,記者官鴻志以「我把痛苦獻給您們」為題,大篇幅闡述湯英伸案救援始末。圖為《人間》雜誌獲2021年TIDF「傑出貢獻獎」,在Lightbox攝影圖書室展出的《人間》雜誌。(攝影/陳曉威)
跳脫報導角色、直接投入行動,80年代社運無役不與

湯英伸案只是眾多《人間》雜誌跳脫報導角色,投身倡議與行動的例子之一,反雛妓運動、搶救台灣原始森林彰化鹿港反杜邦高雄後勁反五輕新竹水源里民圍堵李長榮化工⋯⋯在社會運動風起雲湧的1980年代後期,《人間》雜誌幾乎無役不與,甚至主導了運動抗爭的走向。

「一般的雜誌或媒體不可能有這種角色,直接下去協助居民搞抗爭,」曾擔任《人間》雜誌執行編輯的范振國說,當時在台中擔任中學教師的他,因為大學學長鍾喬與官鴻志的引介,被陳映真的理念所感召,毅然辭去安穩的教職,到鹿港參與反杜邦抗爭──台灣環境運動的重要起點。之後,他被陳映真邀請到人間的編輯台一起工作,封面印著粗體「湯英伸回家了」、照片上妹妹神容哀淒捧著湯英伸骨灰的第20期,從裡到外的編輯工作即是完全出自范振國之手。 「幫忙規劃行動、一起陳情抗議⋯⋯我們幾乎是跟當地人在一起實際參與運動。後來後勁反五輕時,幹部上來取經,我們也幫忙把後勁反五輕自救會組織起來,在那邊跟他們寫文宣。我後來跟陳映真的關係不像其他記者,他可能希望我能運用在鹿港反杜邦運動經驗,介入更多社會變革過程,」范振國表示。

30多年過去,即便壽命只有4年不到(1985年11月創刊,1989年9月停刊),它為解嚴前後台灣社會刻下的深刻軌跡,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人提起,以各種形式的展覽、研討活動或獎項被記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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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7日的「悼念陳映真─左翼的追思」追悼會場,展出陳映真與《人間》雜誌記者、攝影們投入工作的紀錄。(攝影/余志偉)
2017年1月7日的「悼念陳映真─左翼的追思」追悼會場,展出陳映真與《人間》雜誌記者、攝影們投入工作的紀錄。(攝影/余志偉)
「老人間」帶路,回到從未親歷的傳奇現場

然而弔詭的是,隨著網路與數位化的發展急速取代實體閱讀、年代久遠實體刊物難尋,除非刻意去國家圖書館調閱或二手書店尋覓,看過《人間》真正報導內容的讀者已經愈來愈少。對於網路原生世代,甚至1980年前後出生、現在逐漸邁入中年的六、七年級生,已經不知道陳映真是誰或《人間》是什麼。

《人間》近乎成為一則只有耳聞,但從未親歷的神話傳奇。

「我從來沒有趕上過他,而他已經被時代拋在身後,成了落伍者,就好像理想國烏托邦,我們從來沒有看見過它,卻已經熟極而膩。」

中國當代作家王安憶在追憶陳映真的〈英特納雄耐爾〉一文結尾,如此寫道。1983年她隨母親茹志鵑赴美國參與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初識也受邀前來的陳映真,在與其對話交流的過程中,啟發了初步入寫作生涯的王安憶。

藉著今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頒發傑出貢獻獎的契機,《報導者》訪談4位曾參與《人間》雜誌不同職務的「老人間」,從各自的角度帶讀者重回第一篇刊載在雜誌的作品現場,從中思索陳映真(或親暱地稱呼「大陳」)以及這本雜誌對他們的生命以及整個時代意味著什麼。以下內容以第一人稱呈現。

Ⅰ.紀實攝影師蔡明德:從那座垃圾山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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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陳曉威)
(攝影/陳曉威)

蔡明德,曾任《人間》雜誌攝影記者、圖片編輯,後任《首都時報》、《自由時報》、《中國時報》、《時報周刊》等媒體攝影主管,著有《人間現場:八○年代紀實攝影》。

第一篇刊載在《人間》的作品:1985年11月第1期 【人間環境】〈台北內湖垃圾山的小世界〉

我的第一個題目是內湖垃圾山,只是看報紙知道那裡很多人在撿垃圾,去了我也嚇一跳,滿山的人,一個籮筐、斗笠、雨鞋,只要不怕髒不怕臭,就可以撿垃圾。我去也不知道怎麼拍、怎麼做報導,要用環境的角度?還是人的角度?亂槍打鳥拍了一段時間後,很自然覺得要以人為主,環保另外談。

大陳每次都這樣跟我們講:「以『人』為focus(焦點)!不怕沒有故事寫,愛情故事寫了幾千年都還可寫,只怕你不會找、不會說故事而已。」那時真的很拼,覺得我要把這個東西拍好,一次、兩次沒拍好,陳映真鼓勵我不夠再去,真的去到現場,才是真槍實彈學習、吸收養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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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1985年11月創刊號 【人間環境】〈台北內湖垃圾山的小世界〉。 (攝影/陳曉威)
《人間》1985年11月創刊號 【人間環境】〈台北內湖垃圾山的小世界〉。 (攝影/陳曉威)
從藥廠公關刊物蛻變成「以人為觀點」的雜誌

1982年我從中國文化大學新聞學系畢業,本來講好要去《自由日報》(《自由時報》前身)上班,當年是報紙只有三大張的時代,老記者一個蘿蔔一個坑,攝影記者需求很少,平均只有兩個,機會難得。同時又看到一個傳播公司也在徵求攝影,應徵後發現竟然是陳映真開的公司!我大學時就知道這個人,有次報導文學課的老師高信疆──當年很重要的副刊主編,帶我們去參加柏楊剛出獄時的歡迎會,辦在榮星花園,陳映真也在現場,那時才隱約知道他曾坐過牢、在美麗島事件前夕也被逮捕拘留,開始好奇地翻他的書來看。

被陳映真找去談後,我考慮一下就不去報社了,儘管薪水只有一萬多,做到最後也是這個價錢。那時比我早進去公司的還有李文吉、傅君──都是《人間》雜誌草創期的同仁。因為陳映真曾在美商藥廠的工作經驗與人脈,因此剛開始是替藥廠做公關刊物,但他把每期的封面故事都做成人文性的報導。1983年時,陳映真受邀到美國愛荷華大學參與國際寫作班,大概那時接觸很多西方的報導攝影,回來後受到很大的刺激與影響,不久就說:讓我們來辦一本「以人為觀點」的雜誌。

雜誌要怎麼辦?沒有人有經驗,整整籌劃了快兩年,開完會就出去拍,有時單兵作戰,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做,像我曾去拍「第一兒童發展中心」──台灣最早的啟智中心,留下一堆底片,是滿重要的紀錄,卻不知該怎麼處理,很可惜沒有形成文字。剛開始時,陳映真找很多當時已成名的攝影師──阮義忠張照堂梁正居王信等,幫我們看照片、給意見,一直到試刊號出來,他們覺得可以,就上路了。

試刊號封面是我拍內湖垃圾山的照片,只印了5,000本送給人家參考──不知道誰借去了沒還,我自己手邊也沒有了。當時從主流媒體辭職、全心投注報導攝影的關曉榮剛從基隆八尺門回來,帶來一組照片,陳映真原本不認識他,看到作品後決定刊登,並當作第一期封面。到現在我還常跟關曉榮講,我的封面被你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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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後持續整理往昔攝影作品的蔡明德,工作桌前貼著自己當年披掛相機在攝影現場工作的照片。(攝影/陳曉威)
退休後持續整理往昔攝影作品的蔡明德,工作桌前貼著自己當年披掛相機在攝影現場工作的照片。(攝影/陳曉威)
留下歷史性報導的兩位記者,消失在視野中

陳映真看事情的角度很深邃,比如台大學生社團大新社受懲處,學生發起「自由之愛」運動,他把我叫到辦公室去,講台灣的學運會起來,你要去好好記錄,所以我從剛開始就一直記錄得滿完整的。有次陳映真帶我去參加楊逵的喪禮,叫我順便看看以前老黨外、搞環境運動的前輩黃順興在彰化的子弟兵,聽他講當時多氯聯苯毒油事件,村莊裡每隔幾天都在辦喪事,沒死的眼睛瞎了,留下許多後遺症,無人敢娶或嫁過來這裡,走了都走了,沒有留下紀錄,傷痛的紀錄。陳映真很感嘆地說,這麼重大的災難,竟然沒留下一個好的報導,《人間》雜誌有責任做。

事隔那麼多年,從食安到環境,會發現台灣依舊有那麼多問題。像前陣子吵得很兇的大潭藻礁,當初我們去那裡做鎘米汙染事件的採訪,後來政府居然買下那片荒地來蓋電廠,汙染者沒事、也不用坐牢,真是荒謬到極點!我和文字記者官鴻志(阿官)背著大包小包、坐客運轉來轉去,才到大潭村,當時那裡連一家麵店都沒有,我們就靠著泡麵,還有跟菜車買了菜,一天煮一餐,在當地住了十幾天。

官鴻志問題問得很周全,記筆記很仔細,他是中興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畢業的,很早就認識陳映真,跟楊逵也都熟。湯英伸事件剛發生的時候,黃春明跑到我們辦公室講這件事,我和官鴻志在完全不認識任何人的情況下,隔天就去阿里山的特富野,找到湯英伸剛出車禍柱著拐杖的母親,一直到他隔年被槍決,前後去採訪了3、4次,都住在湯英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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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明德翻看過往拍攝的底片印樣,指著當年湯英伸戴著手銬從看守所到台北地方法院出庭一審的畫面。(攝影/陳曉威)
蔡明德翻看過往拍攝的底片印樣,指著當年湯英伸戴著手銬從看守所到台北地方法院出庭一審的畫面。(攝影/陳曉威)

《人間》雜誌第一次──應該也是台灣媒體首次正面提及白色恐怖的報導,1950年代被處決的共產地下黨人〈戰士蔡鐵城〉,也是官鴻志寫的。那次陳映真帶我們去台中大甲找涉及白色恐怖大案「大甲案」的郭明哲,我們都叫他郭老,還記得在鄉下的紅磚老房子裡,滿屋子的書,在此以前我們什麼都不懂,那是第一次接觸真正的地下黨人。有好幾個人一起去,其中藍博洲在那邊因為拉肚子而身體虛脫,走不了,留下來休息,我們都笑說他被地下黨下藥了,沒想到因此跟郭老聊了很多,後來他整個投入228跟1950年代白色恐怖書寫,最大的影響就那一次。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劉克襄的爸爸劉萬壽,他也有參與組織但沒有被供出來,我們跟他約在夜市喝酒聊天,講到蔡鐵城對他們很好、教他們讀書,講到嚎啕大哭,我們後來把他送回去,最後沒有寫進去。那時還在戒嚴時期,這些活著的人還不方便曝光。

寫了許多重要專題的阿官後來就消失了,我們幾乎沒有人聯絡得到他。另外一個在寫下一系列搶救台灣森林報導的賴春標(阿標),他也不跟人聯絡。

阿標的報導喚起全台灣正視山林遭到破壞的現實,在台灣保護森林的運動中佔了很重要的位置,他只有高中畢業,人很古意,喜歡爬山與攝影,總是穿著一雙軍靴。有一天他跑到《人間》雜誌辦公室,拿了一疊在山上拍的照片,跟陳映真講說台灣山林濫墾得很厲害,是不是應該報導出來,那疊照片用紙板裱褙得很好,現在還放在我台中的家;陳映真說「攏總翕的媠媠
台灣閩南語,意指「(那些照片)全都拍得很好看」。
」,看不出濫墾濫伐,就叫他直接來《人間》工作,持續上去記錄。阿標表示不會寫作,陳映真就說,來就會寫了。他寫稿很慢、很辛苦,總是在辦公室寫到天亮。

做這個題目非常困難,要會爬山、拍照、分析資料,還必須具備野外生存的能力,面對可能被山老鼠追殺的風險,除了阿標,我們沒有一個攝影記者有這個能力。《人間》雜誌的森林系列可以說主導了台灣兩次大規模的保護森林大遊行,直接影響後來整個的禁伐政策,有一期林務局長用毛筆字親自回信給《人間》雜誌,結果檢察官叫賴春標帶隊上山,發現林務局虛應故事,直接打臉林務局長。

921大地震剛發生不久,我在豐原拍照,忽然有個人拍我的背,我轉過頭,「阿標,哪會是你!」很巧的是,那時手機通了,是陳映真打來,他問我台中有事嗎?我說家裡倒了一些東西,但親人都平安,他就說「那你要好好記錄喔」。陳映真還很關心我們。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賴春標。

紀實的力量,無法用作品的偉大與影響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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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後返回花蓮生活的蔡明德。(攝影/陳曉威)
退休後返回花蓮生活的蔡明德。(攝影/陳曉威)

這幾年陸續有人透過Facebook跟我聯繫,說看到我當年拍的照片裡有他的親人,很謝謝我留下紀錄。像有一位礦工的兒子,無意間帶著他兒子在圖書館的展覽中,看到我30多年前拍的一張礦工從礦坑出來剎那的照片,因為礦工都洗得乾乾淨淨才回家,他從沒看過這樣的父親,還回去跟母親與伯母確認。

他在信中特別提到,1980年代一連串礦坑災變,家人每天提心吊膽,很多礦工後來也因為肺矽病早逝,以前不諒解為什麼爸爸一天到晚喝酒,長大才更加體會爸爸的辛苦,他爸爸已於寫信給我的前一年過世。這不是什麼偉大的作品,也並非影響了多少人,但紀實的力量讓一個礦工的兒子30年後認到他爸爸,迴響很溫暖,也是一種和解的感覺,對我來講,就很值得了。

Ⅱ.作家季季:他是永遠的批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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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蔡耀徵)
(攝影/蔡耀徵)

季季,本名李瑞月,1977年進入新聞界,1988年為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作家,曾任《聯合報》副刊編輯、《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時報出版副總編輯、《中國時報》主筆、《印刻文學生活誌》編輯總監,著有小說、散文、傳記等30餘冊。

第一篇刊載在《人間》的作品:1986年3月第5期 【柯錫杰看中國特輯】〈搜巡在中國的邊陲上〉

我大概是《人間》雜誌唯一的「義工」吧?

這些事情沉在記憶底層那麼久,差不多已經忘記,我晚上特別把整套《人間》雜誌翻出來,做筆記統計我參與的期數。第一篇是1983年的第5期,專訪柯錫杰和描寫西藏「曬大佛」,當時柯錫杰去中國拍了一系列照片,在兩岸還未開放的時代很轟動;最後一篇是第14期,幫賴春標做口述整理,講「能高安東軍」上發現的巨木群。其他大多是幫忙校稿、座談會的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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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1986年3月第5期 【柯錫杰看中國特輯】〈搜巡在中國的邊陲上〉附彩色照片折頁的開門頁。 (攝影/陳曉威)
《人間》1986年3月第5期 【柯錫杰看中國特輯】〈搜巡在中國的邊陲上〉附彩色照片折頁的開門頁。 (攝影/陳曉威)

我之所以會參與《人間》雜誌的工作有兩個理由,第一,是陳映真找高信疆去當總編輯,高信疆曾是我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主管,他叫我去幫忙;第二,我的前夫楊蔚在警總監控之下,於1960年代監控陳映真等十多人的「民主台灣聯盟」讀書會活動,導致他們被捕入獄(詳細過程寫在《行走的樹》一書),我是懷著歉疚的心情,去那邊當「義工」。

因為大多是在報社10點半降版完,沒別的事才能在下班後去《人間》雜誌在和平東路的辦公室,到那邊都已是深夜,很少會碰到陳映真跟其他同仁,只有我和高信疆,他也習慣在半夜工作。

不只關在書房裡,而是真的是用腳走出去

台灣的報紙副刊第一次開始有反映現實的照片、用跟社會新聞不一樣的角度採訪社會問題,就是在高信疆主編人間副刊的時代,開啟一個「現實的邊緣」專欄。以前的副刊內容,多是傳統的散文、新詩、小說等,在高信疆的主導下,開始有了報導文學的類型,時報文學獎也有報導文學這一獎項,培養了一些作者,曾請陳映真擔任評審,加上他那時候受中國大陸的報告文學影響很深,我想這都影響他後來創辦《人間》雜誌。

更關鍵的,還是跟美麗島事件以及不久後發生的林家血案、陳文成事件、江南案等整個社會脈動有關,當時的媒體因政治因素很多東西不能報,對他都是一個刺激,媒體可不可以自由報導、勇於報導,成為他決定辦雜誌的重要因素。《人間》雜誌有兩次關於當時媒體的報導很重要,一是1987年《新新聞》週刊的創刊;另一個是對《自立晚報》總編輯顏文閂的專訪,1986年12月許信良闖關的桃園機場事件事件兩大報不敢登,只有《自立晚報》刊登了機場事件以及軍警施暴的相關報導,這個專訪就表明陳映真堅持勇於批判的立場。

不管報導還是小說,陳映真一生是永遠的批判者,他的文字簡練精美,而批判是最重要精神。他的身分或影響,在整個1960、70、80年代,差不多有30年的時間,是台灣文化界真正的巨人,從那個時代到現在大概沒有人趕得上他。不只是用小說,也用行動來批判,沒有一個作家像他一樣,不只是關在書房裡面用文字,而是真的是用腳走出去,透過《人間》雜誌的報導與行動達到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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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季第一次參與《人間》雜誌編務,便是手上的1983年第5期。該期專訪柯錫杰和描寫西藏「曬大佛」。(攝影/蔡耀徵)
季季第一次參與《人間》雜誌編務,便是手上的1983年第5期。該期專訪柯錫杰和描寫西藏「曬大佛」。(攝影/蔡耀徵)
統派立場掩蓋文學成就,仍有《人間》雜誌留下無可抹滅的功績

後來因為他的統派立場愈加明顯(陳映真於1988年4月成立中國統一聯盟),在台灣逐漸朝向本土化的趨勢中,看待他也從仰望的角度,視角慢慢改變,統獨的意識形態掩蓋了他的文學成就,很可惜。多年來他都不願意接受官方的肯定,有一年國家文藝獎主辦單位負責人親自打電話給陳映真,請他一定要答應參加這個象徵文化界最高榮譽的獎項,陳映真好不容易答應,最後到了評審委員那邊,一句這「統派的」,結果沒得獎。

從現在的角度回頭看,當時的媒體中,很多重要的環保議題,當年只有《人間》雜誌去發掘,比如1985年11月創刊號的內湖垃圾山,當時是一個存在十多年的問題,但一般人只知道那是一個很髒的山,沒有人想去了解、探討山底下延伸出的事情,就只有《人間》雜誌做了那樣一個報導,從垃圾分類、土地與水汙染,到靠垃圾山生活的窮困老百姓⋯⋯這座垃圾山是一個重要的意象,帶出了當年台灣的真實景況。

Ⅲ.紀實攝影師鍾俊陞:金援和授獎,我們不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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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俊陞家中有幾幅塵封已久的圖畫,是陳映真親手繪製的小說插圖,被陳映真隨手丟棄後,他從廢紙堆拾起珍藏。(攝影/蘇威銘)
鍾俊陞家中有幾幅塵封已久的圖畫,是陳映真親手繪製的小說插圖,被陳映真隨手丟棄後,他從廢紙堆拾起珍藏。(攝影/蘇威銘)

鍾俊陞,曾任《夏潮》、《人間》雜誌攝影記者,在台灣大學旁開過酒館,也曾與陳映真合夥辦過工廠,跟隨陳映真到他生命的最後階段。

第一篇刊載在《人間》的作品:1986年4月第6期 【人間社會現場報告】〈生與死的啟示──急診室筆記〉

我在的首次採訪經驗很失敗,一開始什麼都不懂,陳映真說從身邊最熟的做起,老家在哪裡?坪林,那麼就先回去記錄。我把地質、氣候、人文,方方面面全部搞進去,好像在做《國家地理雜誌》,結果迷失在茫茫大海,沒有重點、沒有編輯組織能力,最後沒能發表。接著因為陳映真另一個公司跟醫界接觸很多,我想去醫院急診室拍下生死邊緣的情景,去馬偕急診室蹲了3個月交不出稿,陳映真問為什麼?因為我每次去現場,就被感動,跟著一起哭、幫忙聯絡家屬指引病床,帶家屬跑殯儀館,情緒難以抽離,拍得眼淚嘩嘩流,看不出前面鏡頭是什麼東西,花了好幾個月,才生出第一篇拙作。

陳映真很厚道,從來不會罵人,幾個月交不出稿子來,他也不會K你,總是非常溫和地給予意見,說他的看法;稿子不行,他就一直改,連標點符號都幫你看。當時他說過一句話很有意思,現在回憶起來後悔沒好好把握機會:「你們要珍惜,《人間》雜誌停了之後,再也沒有像這樣的刊物,可以讓你們自由度這麼高的去發揮,自己找題目,愛怎麼弄就去弄,沒人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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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1986年4月第6期 【人間社會現場報告】〈生與死的啟示──急診室筆記〉。 (攝影/陳曉威)
《人間》1986年4月第6期 【人間社會現場報告】〈生與死的啟示──急診室筆記〉。 (攝影/陳曉威)
複雜的陳映真:集思想、宗教、文學、政治性格於一身

《人間》雜誌到底是份什麼刊物?必須談到定調者陳映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兩者是分不開的。他是思想家、小說家、藝術家,身分非常複雜,他還是一個政治性人物,不是外表看起來的單純文人,研究他是很龐大與頭疼的課題。從1957年參與戒嚴時期最大的反美示威劉自然事件,一直到1968年涉入民主台灣聯盟案,坐牢到1975年一出來,馬上開始介入當時的鄉土文學論戰,提出非常響亮口號,界定什麼是文學:「文學來自社會,反映社會」,一路到《人間》雜誌,他想做的絕不僅僅是一本文學性的雜誌而已。

他很在意我們對於台灣的社會性質研究與學習,他說:必須先深究後才知道台灣出什麼問題?才知道如何去採訪,如何報導。1950年代的白色恐怖中,台灣戰後的社會性質是由美國扶植起來,聯合中國大陸四周的島鏈圍堵共產勢力,在高壓的戒嚴下經濟快速發展,到了1980年代台灣富裕起來後,人們開始意識到環保、核電廠、公害、勞工、原住民、人權等方方面議題,各種抗議示威運動也都風起雲湧燃燒了起來。剛好在這個時候,1983年他獲得當局第一次批準離台去到愛荷華大學的國際文學寫作計畫,與很多來自第三世界國家的作家交流,這些交流給了陳映真很大的衝擊,他認為是時候了,回台灣後決心要來辦這本雜誌。

發刊詞提到「信望愛」(因為我們相信,我們希望,我們愛⋯⋯),有人用基督教來詮釋,但在我看來比較多的是包裝,用人道主義包裝馬克思主義──這在當時是無法明目張膽地談,但陳映真用這種方式直接投入戰場,透過文學與藝術的手法呈現給大眾,不會讓讀者覺得說是在罵爹罵娘的,這使得它有別於當時眾多的政論刊物。像左派的黨外雜誌《夏潮》就是偏向政論性質,陳映真也在裡面扮演重要角色,但他區分得很清楚:《人間》雜誌透過文學與藝術性的包裝,使它更可讀、感染力更強,每一篇文章都直面著社會當前要害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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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俊陞從家中搬出《人間》雜誌、底片印樣以及陳映真手繪的插畫等收藏。(攝影/蘇威銘)
鍾俊陞從家中搬出《人間》雜誌、底片印樣以及陳映真手繪的插畫等收藏。(攝影/蘇威銘)
未竟的復刊,全然的獨立

我當年是被朋友找去拜訪楊逵,拍了幾張他的照片,《夏潮》的人覺得拍得不錯,請我去當專職攝影,才碰到陳映真,拉我參與最早的籌備會議,誤打誤撞進到這個圈子。我的角色跟其他專注採訪的同事不太一樣,很多時候我是放下手邊的相機,下去做組織工作,例如當年組織的後勁反五輕抗爭、新店小碧潭溪洲部落的都市原住民抗爭、無殼蝸牛運動(原住民)等。

《人間》雜誌因財務問題結束後,陳映真其實想過復刊的事,為了籌錢,透過他的朋友介紹,我去中國當時全世界最大的燈飾製造工廠任職總經理,管理各部門,當時廠裡員工大約9,000人之多。但過沒多久,就發現那台商老闆簡直把工人當奴隸,理所當然的我與工友們站在一起,為他們爭取該有的勞動條件,改善各種工作環境,最終與老闆鬧翻走人。我與陳映真聯合部分工友,另起爐灶自立門戶,打造出最好的環境給工人工作與生活,但終究被那台商以各種方式圍堵,而以失敗告終,結束了經營兩年多的工廠,復刊計畫也就遙遙無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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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俊陞細數《人間》雜誌從宣布休刊,到歷經波折終究未能成功復刊的往事。(攝影/蘇威銘)
鍾俊陞細數《人間》雜誌從宣布休刊,到歷經波折終究未能成功復刊的往事。(攝影/蘇威銘)

2006年他因為替開印刷廠的弟弟作保,家裡房子被拍賣,在台灣幾乎身無恆產,剛好中國人民大學邀他去當客座教授,離開前他還和我約定兩年後等他回台,要重新開展我們的計畫,沒想到課還沒開始,他就不幸中了風,在北京我與陳嫂陪他做了手術,最後那段日子的生活與醫療,我也經常去陪伴他。2016年他在北京過世,我陪陳大嫂與親人,按照陳映真先生的遺願,將骨灰灑在青海省──黃河的源頭。

在他臥床期間,我會拍下過往同仁或朋友想對大陳說的話,在床邊放影片給陳映真看。中風後他失去部分語言能力,話講不清楚,但由於我跟他長期下來較接近,且因為在戒嚴時期,有些話常會用暗示或點到為止的做法,所以常常他簡單幾個字,我就能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但大嫂還好奇的問,他在講什麼?

《人間》雜誌一直叫好不叫座,看書的人不買書,100多塊錢對當時的學生來講很貴,大多用傳閱或影印方式流通,第一次決定要停刊時,陳映真要我去跟同事們宣布,我一說完大家就一片譁然,有同事們聲言,就算不領工資也堅持不散伙,我只好灰頭土臉地回去向陳映真報告,又繼續撐了一陣子。半年過後,情況真的不行了,我請他自己去跟大家宣布,那天同事40幾個人哭成一團,如喪考妣。

宣布停刊後,陳映真說,「小鍾,送我回家、送我回家。」開車一路往秀朗橋到中和路上,坐在副駕駛座的他,眼眶泛著淚望著窗外說:「大家都要養家,不領薪水不行」。他很清楚的表達了這點。雖然停刊後也有不少金主表明支持意願,都被他回絕,我們私下談過,他說,「小鍾,今天你投資我,萬一賣個一、兩期虧錢,也許還OK;三、四期還賣不好,投資者可能有意見說,『陳映真,我們來篇涼快的好不好』,若這樣那怎麼辦?」

金援我們不拿,為的就是要有獨立性,從以前到現在一貫如此。過去政府單位頒發的獎,我們也不拿。陳映真曾說過:「昔日是你階下囚,今日怎能被奉為座上賓?」包括這次TIDF的傑出貢獻獎,我和陳大嫂立場一樣,不會接受這個獎項。如果陳映真還在,我相信至今他還是會秉持著當時辦《人間》雜誌的初心,一如既往地,站在卑微者的角度,來批判這個社會的不公義,與國家機器。

Ⅳ.詩人、資深廣告人曾淑美:傳述一種畢竟真誠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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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蔡耀徵)
(攝影/蔡耀徵)

曾淑美,曾任《人間》雜誌助理編輯、文字記者,後長期於廣告業發展,曾任全球最大廣告公司麥肯(McCann)北京執行創意總監,著有詩集《墜入花叢的女子》、《無愁君》。

第一篇刊載在《人間》的作品:1987年3月第17期【人間社會】〈雛妓奴隸籲天錄──台灣雛妓的血淚證言〉

1987年我寫了一首詩〈紀念〉,腦海裡都是《人間》辦公室那條巷子的景象:

平原上,群眾始終沒有出現 我們的天空被雷電鞭打、解構 夢想與困厄,一場雨雪紛紛 我受命於消沉前夕最後的溫愛 在此寂寞、寂靜 連聲音都虛脫了的雪地上 不斷虛構著各式各樣的情節 以傳述一種畢竟真誠的情懷

我大學的時候懷抱著文學的夢想,讀很多陳映真小說,特別喜歡剖析台北知識分子面向的〈唐倩的喜劇〉,還有很悲傷的〈將軍族〉。看到《人間》雜誌第一期出來,沒想到偶像居然創辦一本雜誌,一翻簡直太棒了,從來沒看過類似的刊物。

一直以來受的教育很封閉、整個國家、整個體系基本上沒有任何人鼓勵你直接注視現實、看待比較困難的弱勢者,《人間》雜誌像是顆炸彈,震撼了當時的青年。我很快就上門毛遂自薦,一開始擔任的是編輯助理,打雜跑腿、觀察大陳怎麼改稿,即使這樣也學到很多。助理當了一年多,可能因為多半同事都是男性,他叫我去採訪那時剛被救援出來的雛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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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1987年3月第17期【人間社會】〈雛妓奴隸籲天錄──台灣雛妓的血淚證言〉。 (攝影/陳曉威)
《人間》1987年3月第17期【人間社會】〈雛妓奴隸籲天錄──台灣雛妓的血淚證言〉。 (攝影/陳曉威)
不帶太多框架,寫出立體的人

第一次看到那些才十幾歲的小女生,幾乎每個都被賣一次以上,接客無數次,被救援出來安置,非常震撼。當時這是全國矚目事件,可是還沒有人去好好採訪這些女生,一般報紙受限於媒體特性、篇幅,能夠呈現的可能就是最悲慘、非人性化的面向,非常可憐、值得同情沒錯,但只停留在極度扁平的事件,使一般讀者沒辦法想像她跟你一樣也是個人、是個女生。

我去收容她們的廣慈博愛院至少三次,慢慢把故事帶回來、寫出來。確實因為女生身分,她們看到我較自在,另一方面我沒受什麼理論訓練,只是很本能地把看到的感動寫下來──這些女生這麼慘,卻還能夠活下去,甚至還能跟我說說笑笑,也有一般小女生一樣的夢想、渴望某件漂亮衣服。

我把對方當成跟我一樣的人,不帶著太多偏見或預設立場,我不喜歡採訪者過度去框架對象,即使出於善意、同情,報導很重要的是讓那個人立體呈現,這個特質可能讓那篇報導出來後評價不錯。同事們有時工作完,傍晚會去附近吃清粥小菜,曾短暫在《人間》雜誌擔任圖片編輯的郭力昕跟我說那篇寫很好,呈現的方式很人性化,不會濫情,這對我是很大的鼓勵。

大陳都還滿信任我們去到現場的判斷,帶回來的東西,他也很容易判斷該怎麼調整,把文章的血肉賦予更完整的輪廓。幫你修稿的時候,他完全不會更動採訪的現場,也許會加幾段理論性的文字,像這報導開頭一大段關於「奴隸制」的批判,一定就是他加的,以此為導言,用明確的觀點,把個案故事置放回社會學的架構。

《人間》留給社會的遺產,透過講述繼續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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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淑美回憶,陳映真有與生俱來的淑世情懷,要改善這個世界。(攝影/蔡耀徵)
曾淑美回憶,陳映真有與生俱來的淑世情懷,要改善這個世界。(攝影/蔡耀徵)

大陳很平易近人,也有很豐富自我解嘲的能力。他的左統立場在台灣不受歡迎,有天他的獨派好友在機場遇到,問他又要去北京了啊,他說是啊,「愛到卡慘死」⋯⋯。我有北京工作經驗,真的無法忍受中共的一切,而為何大陳這個完全不為利益打算、這麼棒的人,有那麼大的盲點跟遮蔽,從左派立場最後導向封閉的民族主義?這對很多人是個謎。我們出於很深的敬愛跟忠誠,好像連惋惜都是一種不敬,只能集體沉默。

跳開意識形態,陳映真就像一個大太陽,吸引風格完全不一樣的人圍繞著他:隨性親切的蔡桑(蔡明德)、溫和幽默的李文吉、有清楚戰鬥理念的關曉榮、情感強烈極度投入每次採訪回來都會哭的阿官、明明當時還不老卻很像歐吉桑的阿標⋯⋯每個人徹底服從在他的魅力之下。大陳的演說跟文字渾然天成,有著很感人的力量,或許是跟他的父親是牧師有關,他有與生俱來的淑世情懷,要改善這個世界。

我覺得《人間》是一個很陽剛、男性的團體,像湯英伸這種衝擊性、矛盾性很高的重大事件,男子漢喜歡處理,我在旁邊聽當然很震撼也很感動,卻難以加入事件討論。我自己比較喜歡人的故事,不帶既有框架或強烈的議題導向,比方去採訪鼻頭角有個老兵,太太有精神病,他不知道怎麼讓她不要亂跑,就把她像狗一樣拴在門口,養了一群羊,那邊景色好漂亮。

一個具備高度理想的團體,內部會比賽某種純粹性,若顯得不夠純粹,似乎會被有意無意地批評。當年我就像一個不太認真、每天想談戀愛的小女生,應該有因此而受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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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淑美回到位於地下室的《人間》雜誌編輯部舊址外探訪。(攝影/蔡耀徵)
曾淑美回到位於地下室的《人間》雜誌編輯部舊址外探訪。(攝影/蔡耀徵)

在雜誌晚期,我自認似乎不是那麼有效率的員工,加上有一個浪漫的想法,若換個看來比較能賺錢的廣告業,有錢之後是不是就可回過頭來資助經費短缺的《人間》雜誌?沒想到我離職去意識形態廣告公司上班後,(人間)一下子就停刊了。那時意識形態廣告公司賺很多錢,老闆鄭松茂問到底虧多少?聽陳映真說每年差200萬,這種數字對廣告公司根本微不足道,但大陳都婉拒外部的金錢支持。後來還有其他有錢人表示有資助意願,陳映真仍堅持拒絕。

《人間》雜誌是陳映真先生留給台灣社會的巨大遺產,無數不同世代的年輕人都受到它的啟發與撞擊。有時候覺得傷心,現在很多人已不知道它與陳映真了,對我們小時候而言一切這麼自然而然的巨大存在,就在我的有生之年,也才50幾歲,已經看到它在消褪。對這雜誌要談到什麼地步,依著每個人的想法、個性會不一樣,我對它很有感情,即使心虛、有自我的限制,基於責任感,會一直不斷述說,努力讓《人間》雜誌在我們的記憶與歷史裡面流傳下去。

2021年TIDF「傑出貢獻獎」《人間》雜誌獲獎緣由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自2014年起增設「傑出貢獻獎」,表彰對台灣紀錄片有卓越貢獻者,2021年第12屆頒贈給已故作家陳映真於1985年創辦的《人間》雜誌(1985~1989),表彰其影響台灣紀實影像的先鋒地位。

評審委員認為,《人間》雜誌聚焦社會議題與弱勢族群,作者群以紀實的視角走遍台灣角落,其強烈的人文關懷和求真精神,在自由被禁錮的1980年代,是一代青年的重要思想啟蒙。雖以文字和攝影為主,但每一篇「紙上紀錄片」內蘊的人道主義與弱勢關懷,承先啟後,是台灣紀錄片在解嚴前後發展時的重要養分,也塑造了紀錄片的使命和美學。

在紀錄片媒材尚未被廣泛應用時,《人間》雜誌就已為許多議題進行影像紀錄,關注的議題日後也多成為台灣紀錄片拍攝的題材,歷屆TIDF「傑出貢獻獎」的得主綠色小組、全景傳播基金會和導演柯金源皆曾深受其影響。

TIDF與Lightbox攝影圖書室合作,於3月26日至4月24日舉辦《人間》書展

(閱讀英文版,請點:A Return To The Human World: Chen Yingzhen's Utopia And Four Ren Jian Journalists

索引
台灣報導文學和攝影的傳奇篇章,還原底層人性尊嚴
Ⅰ.紀實攝影師蔡明德:從那座垃圾山開始
Ⅱ.作家季季:他是永遠的批判者
Ⅲ.紀實攝影師鍾俊陞:金援和授獎,我們不拿
Ⅳ.詩人、資深廣告人曾淑美:傳述一種畢竟真誠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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