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窮活
【圖文故事】溪洲路的「男模」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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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唱/黃日華《溪洲路的心聲》(2014「扎根部落.用力呼吸」原住民族自主發聲培訓營‎‎學員馬卡道族陳以箴、排灣族潘宗儒、漢族林彥瑜作品‎)

溪洲部落是位於新店溪畔、碧潭橋北邊的都市原住民部落,族人大多來自花蓮、台東原鄉。1980年代初期,第一批原住民來到河岸拓荒開墾後,陸續有越來越多在大台北打拼的原住民遷入,發展成如今大約有40多戶的規模。

1997年中秋節部落發生大火,因當時房舍多為木造建築,火勢快速蔓延,災後房舍多改為相對耐用安全的鋼筋水泥結構。2002年,台北縣政府(今新北市政府)頒布國宅相關政策,溪洲部落也成為預計安置的對象,族人因為許多複雜原因考量,不願遷離溪洲部落,為捍衛居住權,便組織「溪洲部落自救會」。

2009年,經過多年協商,政府部門與族人好不容易達成共識,由族人負擔3分之1自籌款,政府補助3分之1,另外3分之1由公部門協助申請貸款,部落異地重建後才執行拆遷,簡稱「333方案」。

2015年,蘇迪勒颱風過境,豪雨造成新店溪暴漲,幾乎整個部落家園被洪水摧毀;隔年,朱立倫政府團隊以溝通認知有落差,政府缺乏經費為由,拒絕分擔龐大建造經費,部落遷建計畫陷入停滯。族人針對新北市政府跳票召開多次部落會議後,決定動員抗爭。

在針對此部落進行田野調查的過程中,我們聽到越來越多關於族人的生命故事,原本陌生的都市原住民和溪洲部落的輪廓,也在我們腦中逐漸清晰。

譬如在還沒有推行9年國教的年代,有些部落長輩從12歲國小畢業後就進到工地工作,一做就是40年。他們的汗水成就了一座座國家重大公共建設,一棟棟文明都市的現代建築,以及一幢幢帶給人們舒適溫暖的家,而他們生活居住的溪洲部落卻得面對每逢颱風豪雨就要撤離的無奈。

又譬如,溪洲部落大部份的勞動人口從事模板、水電、裝潢等工程相關工作,族人甚至開玩笑說在部落走動,隨便都碰得到「男模」、「女模」──每天在工地鷹架爬上爬下的模板工,而非走在伸展台上的模特兒。這裡的「男模」、「女模」不只是一個人的身分與職業,更反映出原住民長期在社會發展中所處位置。

這群住在溪洲部落的都市原住民,在外人看起來或許是不斷在抗爭、為自己爭取權利,但更多時候,他們選擇接受、選擇認命,繼續過生活。我們聆聽了幾位「男模」、「女模」生活和工作日常的分享,用聲線與畫面,試圖勾勒出他們生命故事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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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溪洲部落、原住民
黃日華,現任溪洲部落頭目,花蓮人,今年61歲,從事模板工作已經30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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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溪洲部落、原住民
黃日華曾經參與台北光華商場三創園區工程建設。

黃日華在30多歲時北上打拼,是第一批到這裡開墾的人。當時河岸的景色,族人對於生活的哀怨,都在他的創作歌曲《溪洲路的心聲》中顯得生動而清晰。他從事模板工作30多年,婚前還曾經遠赴杜拜工作,在國內參與無數大大小小工程。

有次下田野拜訪他,見到下工的他正拿著碘酒處理手背上的傷口,「沒辦法!我們很常這樣,這還只是小傷而已。」從其他族人口中得知,不久前,頭目不小心踩破工地鷹架上舖的木板,從高處摔落,斷了3根肋骨;再更早之前,頭目娘被鋼筋插入腹部,至今都還沒康復。

模板工大都沒有勞健保,一旦生病或受傷,為避免高額醫療開銷,就會選擇吃成藥或簡單包紮、在家休養。黃日華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也直接說明工地是一個高風險的勞動環境,這些在《勞基法》外或邊緣的勞動者,在大家爭吵著「一例一休」的同時,似乎又被更加往被漠視的外圍推去。

模板工的辛酸不只在勞動場域,更間接影響了族人的日常生活。模板工作早出晚歸,為了保持體力精神,自然與家中孩子或年輕人作息錯開,即使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碰面相處的時光非常有限,更別說傳承阿美族語或文化,黃日華相當感慨,但似乎也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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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溪洲部落、原住民
李秀梅,現任頭目娘,花蓮人,曾在紡織廠工作,婚後跟著先生一起從事模板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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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溪洲部落、原住民
李秀梅曾經參與安坑綠野香坡的工程建設。

李秀梅年輕時自己到台北工作,起初跟朋友在紡織廠工作,後來認識了黃日華。兩人一見鍾情,很快就結婚了,婚後她跟著丈夫進入工地做模板,是眾多「男模」中少見的資深「女模」。

為了成家生子,夫妻倆人除了努力工作之外,還到原本只是河灘地的溪洲開墾。最初這裡沒有柏油路,也沒有水泥房,出入都是走田梗泥路,女兒小時候的第一雙鞋就是上學穿的雨鞋,雖然知道工作危險,但為了兼顧工作與照顧小孩,「只好把小孩帶去工地顧」。

工地工作對女性的體力負荷很大,問她為什麼不找其他工作,李秀梅說:「你到其他地方,人家看你是原住民,不要你啊!哪還有其他工作可以選!」跟著丈夫一起,至少還互相有個照應。

夫妻倆在工地咬牙堅持著,就是為了讓小孩讀完大學,「因為模板工作實在太辛苦了,他們不需要跟我們一樣。」

聊到部落的未來,李秀梅略顯激動起來,「自己蓋了30年的房子,自己一個房子都沒有,哈哈哈!你說好不好笑。」若是仔細觀察她家,可以發現牆壁上有多次淹水所留下的斑駁壁癌,跟她蓋過的華麗建案相比,一個是她實際生活居住的地方,一個是她工作構築生活的地方,兩個都是她一磚一瓦蓋起來的「家」,卻相去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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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溪洲部落、原住民
張義雄,花蓮人,48歲,從事模板工作已10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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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溪洲部落、原住民
張義雄曾經是溪洲部落對岸美河市工程建設。

張義雄的家就在部落廣場邊,這裡除了是父女倆人的生活空間,也是族人聚集聊天的雜貨飲料店。這是一間中間由一棵棕櫚樹貫穿的「樹屋」,房子幾乎是用木板一塊塊組合而成,不到6坪的小小空間,同時兼具客廳、餐廳、廚房跟臥房。

白天張義雄是工地工頭,下了工便是雜貨店的老闆;早期他跟老婆還會下廚販賣熱食,後來女主人離開了,一個人應付不暇,也就停止販售。2015年蘇迪勒颱風重創部落,張義雄以工頭的身份與自己工作的營造公司協商,希望公司老闆可以提供建材幫助部落重建,「啊不然怎麼辦?還是要想辦法生活啊,只好找老闆拜託。」自己也就在一邊上班一邊重建的無奈中與族人重建部落。

張義雄家中有7個兄弟姊妹,他排行老二,大哥國中畢業後選擇出海跑船,自己則去考警校半工半讀,後來還進到特種編組,執行過槍決,以及學會被政府認為「足以威脅謀反國家」的技能,在離職之後還必須以特殊身份被加強管束,每個月都要到住家附近的派出所報到,「很麻煩捏,但是能怎麼辦?你不去,人家就說你要叛變。」

在一般人的認知裡,都市原住民從事模板工作是理所當然,也可能刻板地認為原住民就是不負責任,對未來沒有規劃才會從事這些工作,但是當我們更進一步關心之後,不難發現每個生命歷程背後,都其特殊路徑。而這裡,就是張義雄守護女兒、守護部落的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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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賢德,台東人,65歲,從事模板工作已40年。
洪賢德,台東人,65歲,從事模板工作已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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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溪洲部落、原住民
洪賢德曾經參與台北101大樓工程建設。

洪賢德過去住在中和,民國83年在同事的介紹下來到溪洲,他在這裡找了一塊地,蓋出一間自己的房子,因此每個月可以省下許多的租屋開銷。台東長濱的老家雖然也有塊地,但面積不大又貧脊,不太可能單靠耕地維生,花東很多原住民也因此選擇獲利更好的跑船、跑車,或像洪賢德選擇到工地工作。

他在24歲退伍後便來到台北、進到工地,蓋過核一廠、核二廠、桃園機場,也做過台北101大樓的防水工程。

現在他經營的飲料店,之前是一家小吃店,在部落裡生意非常好,可是一直都不賺錢,原因是族人來用餐常常沒付錢,或主人、客人一高興、喝得多,也就忘了收錢,開了2年就入不敷出關店歇業。不過他腦筋動得快,將小吃店轉成飲料店,後來還有投幣式卡拉OK,現在下工的族人常會到這邊小酌一杯、聊聊天、唱唱歌,假日這裡更是生意興隆,在店外有張長椅,下面始終堆放著成山的啤酒鋁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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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溪洲部落、原住民
小楊,年歲未知,在紡織廠、電子業、餐廳、便利商店工作過,也曾在台電挖基座、做擋土牆、電器銷售員,現在跟著張義雄從事模板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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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溪洲部落、原住民
小楊曾經參與台北士林戲曲中心工程建設。

每天下班後,固定前往張義雄雜貨店前喝一杯的小楊,算是我們田野過程意外的收穫。平時沉默不語的他,在夜晚的小酌時光,總是真情流露,話匣子打開了就關不上。他總說:「你們不要拍我,把我的故事寫進來就好……」。小楊的工作資歷也十分豐富,除了在紡織廠、電子業、餐廳、便利商店工作外,也曾在台電挖基座、在土木相關行業做擋土牆,還在全國電子做到襄理。經歷了重重起伏,小楊最後決定搬回溪州部落和母親同住,跟著張義雄一起進行模板工作。

提起父親被騙走600多萬的往事,小楊感慨地說:「原住民不是沒有錢,是錢都被騙光光⋯⋯」

溪州部落從原本荒蕪的高灘地,經歷第一代居民的開墾,成為都市原住民棲身的家園,已經歷30多年的時光。這裡延續第一代居民渴望在都市找尋家園的意念,是以從來不是個排外的所在,無論原住民還是漢人,都能自在地穿梭其中,連流浪動物也可能成為溪州部落的一員。

或許,溪州部落對族人的意義,已經超越了我們對於「家」的想像,而更像一個避世所,一條容納百川的江河,洗滌在都市打拚的阿美族原住民的疲憊、汗水與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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