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5歲,有群少年在這年紀經歷了過早的成年禮,告別校園,開始為生計奔波。他們渴望快速獲利、即時滿足、工時彈性、最好別有複雜勞雇關係。「十年磨一劍」的職人養成觀不再受用;長期缺乏家庭支持的少年,不僅需要職訓,還得有人肩負「替代親職」,幫助少年培養EQ、溝通技巧、金錢管理與自律能力。
這是場以一擋百的拔河,繩子另一頭,是包吃住、包菸酒檳榔,還開出高薪的幫派「公司」;是早早放棄小孩、要社工「別管閒事」的父母;身後有著不諳進對應退、或乾脆躺平的少年。社工、心理師與就業服務員,有哪些堅持下去的理由?
擔任就業服務員一年多,睢雁婷的工作內容之一,是替她輔導就業的少年向雇主道歉。
27歲的睢雁婷綽號「阿追」,她任職的更生少年關懷協會,陪伴15~18歲的觸法、行為偏差少年,協助他們復歸家庭、校園與社會。阿追協助無意升學的孩子職涯探索、培養職能、媒合就業、追蹤工作情況,必要時陪同面試。此外,她得拜訪超商、餐廳、工廠、水電行,一間間開發願意給少年工作機會的友善店家,從接洽到媒合成功,需時3到5個月。「只不過,開發(友善店家)的速度,常趕不上被少年摧毀的速度。」阿追與夥伴苦笑著分享心情。
採訪前一天,阿追剛向一位聘僱更生少女的餐飲業雇主致歉。該店家近期調整班表,少女被減班後無預警曠職,並封鎖店家的LINE。阿追找少女一談才知,原來少女覺得雇主的做法不合理,卻不知如何開口,便用曠職表達不滿。
阿追對少女說:「我知道妳總是在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選擇逃避,這次我們一起面對,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所幸陪伴少女與店家溝通後,雇主選擇體諒,沒有就此拒收更生少年。
一言不合就消失、上班第一天睡過頭、面試當天放雇主鴿子⋯⋯我們好奇詢問,若少年多忘事,是否得提前一天提醒面試日程?「何止前一天!」阿追說,除得再三提醒,她還會提前一小時跟少年約碰面,「如果少年沒來,我就大概知道是什麼情況了。」
17年資歷的更生少年關懷協會主任陳彥君表示,少年求職時狀況百出,源於家庭連結薄弱,「許多該學的人際軟技巧沒人教,就由我們補上。」

哪些工作吸引這群年輕的求職者?
勞發署身心障礙者及特定對象就業組組長劉玉儀分析,少年的學經歷與職能尚待累積,初次求職多從技術門檻相對低的行業起步,若有基本文書處理能力,就能勝任行政工作。
這也是當前公部門與民間單位協助少年求職的常見方向,從餐飲服務業開始,邊工作邊摸索興趣、輔導考照;同樣缺工的旅宿業房務亦為一時之選。想賺錢又想累積技術,就從水電泥作開始學,日薪能有1,200~1,600元。
處在灰色地帶卻長期受少年歡迎的,是不須技術門檻、日領現金,卻未必有勞健保的工作。綜合社工與少年的說法,早年房市熱絡時流行的是舉牌工,如今則是物流理貨。每天有接駁車載著臨時工進出工業區工廠,從點貨、掃條碼到入庫、上架,工時8到10小時,當場領現。儘管800到1,000元的日薪低到不符《勞基法》,「有付出就有回報」的立即滿足,讓少年趨之若鶩。

為了讓少年能在合法、安全的環境就業,阿追與同事花大量時間經營友善雇主關係,但過程充滿考驗。曾有少年媒合到工程承包商,卻因遲到頻繁導致雇主反感,即使協會願補貼工資與保險,對方仍遲疑是否再給下一位少年機會,「如果不穩定,為何不用大學生?」但也曾有少年多次爽約,幸運遇到協會合作已久的店長,獲雇主包容,最終在超商穩定任職。
業者遞出橄欖枝,少年也得具備就業力。協會承接新北市府就業服務處方案,為少年開設寫履歷、求職法規、財務管理、實作等培力課。為少年安排職場體驗,弭平想像與現實落差,同時補助業者場租與指導鐘點費。協會輔導青少年就業的「616少年夢工廠」,舉辦微型就業博覽會,邀請業界主管與少年交流,有助廠商調整更適合少年的職缺;讓少年拓展視野、看見需補足的能力。
616少年夢工廠10年來服務12萬多名少年,累積一批餐飲、水電、美容美髮等長期合作的友善雇主。問起穩定就業人數,莊宛蒨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去年(2024)服務的200多位少年,穩定就業3個月的只有1人,616少年夢工廠營運以來,穩定就業5年以上的不滿20人。算上更生少年協會所有單位的輔導成果,約3成少年能穩定就業3個月。
對她而言,少年正處於探索與試錯的階段,若是藉由轉換工作摸索興趣,倒不必過度擔心。她與協會夥伴的隱憂,是少年漸漸從職訓課堂中消失。

更生少年關懷協會近20年前就為少年舉辦各類技職培力課程,當年的電腦班一開就爆滿,約7成少年能結業,學校還樂於把校內的非行學生往職訓班送。如今課程內容更多元,招生卻很困難。
投入兒少工作逾20年,莊宛蒨觀察到最顯著的變化,是少年學習心態的轉變與專注力明顯下滑,「現在要他們像從前一週上5天課,根本沒人想來。所以我們改成連上2天,或3個半天。」有ADHD等特教需求的少年增加,為細緻照顧少年的需要,課程全面改採小班制教學,「結果每班限額8人,來了2個。少年出席不穩定,有時邊上課邊滑手機。」
接受完整技職訓練的兒少,也不再甘願從基層做起。中華育幼機構兒童關懷協會(CCSA)社工部主任丁子芸,長期協助安置機構的離院少年自立生活,近年也為逆境少年媒合就業。不乏有CCSA輔導的美容美髮科少年一路熬到設計師,丁子芸總會與同事揪團去剪髮、洗頭,「現在剛約好下個月去染髮,沒多久少年就離職了。」而且不見得跳槽美髮業,而是去到超商、鐵板燒店。
丁子芸觀察,「有沒有家可回」,對少年求職心態影響甚鉅。有機會返家,不需負擔房租與太多日常開銷的少年,日領型的低技術臨時工很有吸引力,「現領現花,今天賺個800、1,000,明天不去也無妨。」有沉重租屋與生活壓力的失家少年,傾向轉換工作,把握眼前高薪。
她表示,其實只要有正職薪水,少年依舊能在累積專業同時養活自己。只是大環境價值觀正在轉變,對現在的年輕人而言,長時間投入一門技術、培養專業能力的觀念似乎不再受用。

勞發署的統計支持丁子芸的觀察。劉玉儀說,對35歲以下求職者而言,工作的彈性與自主性是關鍵考量,更多人偏好彈性工時、不被綁在辦公室的工作。
日光內海青少年兒童發展協會執行長蔣素儀長期陪伴脆家兒少,為理解就業市場,她到兼職媒合平台「小雞上工」尋找打工機會,大量接觸20多歲的年輕人。她發現,和早年「累積能力、逐步晉升」的職場觀念不同,這群在就業市場中最搶手的勞動力,不去需人孔急的住宿餐飲、營建工程業當正職,而是一人兼三份差,送餐、物流理貨、偶爾兼任門市人員,只做自己想做的時段,自由自在不受老闆拘束,不想承擔正職責任與壓力,即便有免費職訓也興趣缺缺,這些特質亦出現在少年身上。
17歲的阿佐(化名),目前是月薪2萬元的加油站工讀生,高中休學後,他因跟人打架接受少年輔導委員會輔導,被轉介到未來咖啡工作。從他家到未來咖啡約通勤半小時,他認為太遠,遂在母親介紹下到住家附近的加油站工讀,這工作讓他很滿意。
「不用講太多話,只要問『加什麼油?』加完收錢,就這樣。」省話的阿佐說。
能想像40歲還在替人加油嗎?阿佐不假思索地答:「我們站長50幾歲了。」
與阿佐一同受訪的18歲小瑋(化名),入過幫派、賣過中古車、接觸過博弈產業。年紀輕輕看盡社會事,他決定退出「公司」,去工地當水電學徒,也在朋友介紹下認識能和他討論生涯規劃的616少年夢工廠。現在他已是師傅等級,日薪約2,000元,下一步打算組織自己的水電工班,未來靠接案抽成,並經營自己感興趣的自媒體代購,他看中的,也是工作的自由跟彈性。

「現在少年的求職特質是快、狠、準,」長期陪伴非行少年的台灣照顧管理協會榮譽理事長張淑慧說,少年不太珍惜自己,也不太珍惜與別人的關係,面對認同的朋友,卻又能狠下心付出一切;看似對人生沒想法,其實目標明確:要賺錢、要自由。
受訪的社工、就服員,則發現少年對金錢的慾望比以前強。雖不乏少年是為了幫助家計,網路文化卻也顯著改變少年的價值觀。一位少年告訴丁子芸,現實世界沒朋友無妨,在網路上夠紅,同學就會來求認識,「所以你說他們不賺快錢怎麼活?」丁子芸說,少年得投資自己,置裝、拍片,讓自己快速被看見,因為對少年而言,社會地位是靠點閱率堆出來的。
快速的金錢滿足,幫派也會給,而且給得更多。CCSA提供少年免費自立宿舍,「但幫派的會館24小時隨時入住,還沒『上工』,就包吃、包菸、包檳榔,從輕鬆的看賭場監視器做起,」丁子芸說,即便幫少年談到月薪4~6萬包住宿的建設公司工作,還是比不過幫派給的「福利」,「而且少年感受到的『關懷』很足,前陣子我有個逆境個案入了幫派,大哥還給他錢,讓他搭計程車來找社工會談。」
談起那些拉不回的少年,丁子芸嘆口氣:「從前少年替幫派尋仇互砍,看到有人斷手斷腳甚至死亡,少年會於心有愧。但現在詐騙集團設了很多斷點,每個小環節由不同人執行,警方抓不到,少年看不見犯罪全貌,不知道他騙了誰、騙了多少錢、被害人有多痛苦。」負罪感低,又有大筆金錢回報,無怪詐欺車手成少年犯罪主流。
但她疑惑,為何每次談到少年犯罪,都期待社工去跟幫派搶人?「這對社工來說是很大的安全風險。」她曾去酒店、茶館尋找做八大行業的個案,也有同事在釣蝦場直面吸毒後精神狀況不穩的少年,「當社工有人身安全問題,我們一定先離開自保;那要如何深入這些高風險場所,把少年拉出來?」
她指出,美國、英國、加拿大都有由政府為後盾、完整的「脫離幫派計畫」,例如英國的Safer London由倫敦市長辦公室(MOPAC)委託非營利組織執行,服務對象為幫派成員或被幫派剝削的青少年。
其實在最前端,當少年自學校休學、中離那刻,過慢的行政流程,就可能間接將少年推向風險。莊宛蒨表示,由616少年夢工廠介入關懷的中離生名單,是由新北市教育局提供給就業服務處,但中間有3個月到半年左右時間差,「學生(離校這麼久)可能已經變成非行,或不知道做什麼去了。」
與其等待,不如主動出擊,目前培力園和616少年夢工廠搭配,進入林口、新莊共3所國中的高關懷班,關注出席不穩定或受到保護管束的少年,「在少年還沒離校時就接住,好過他離校後不知道去哪找人。」

而在服務多年後,最前線的兒少工作者已產生共識:兒少種種脫序、偏差行為,背後都可溯及家庭帶來的傷。例如:父母雙雙入監,無意照顧的親友把孩子踢來踢去,或當成透明人。
家長缺位或失功能,讓少年因不諳最基本的人際技巧,在職場發生衝突或碰壁,他們在手機上能快速使用貼圖、影片、打字,面對真人時卻說不出話。經過COVID-19疫情,少年的社會退縮加劇、社交技巧更弱、出現更多精神與心理健康議題,阿追說,現在光是穩定少年的生活、情緒,好好就業,得花上一年甚至更長時間。
原生家庭的匱乏,甚至讓少年錯過他人習以為常的生活經驗。蔣素儀曾帶安置機構少年到背包旅館體驗房務工作,發現其中一人得花半小時鋪床。細看發現,他手指天生較短、無法完全張開,家長未發現孩子異狀,更沒教過換床單這類基本家務。「少年的能力落差很大,」蔣素儀說,能力強的孩子,只要提供求職網站,就能主動應徵,甚至有本錢不斷換工作;但有些人得從頭教起。她表示,藉由職場體驗,能看出孩子的工作狀態與需求,進而協助提升職場適應力;如果一味催促少年找工作,卻不了解他們的瓶頸與需要補強的技能,反而沒有幫助。
第一線工作者逐漸明白,少年要的已不只是就業協助,而是協助建立品德、常規、生活教育甚至基本生活能力的「替代家長」。
來到台南市區,「慈恩心理治療所」旁有個亮著微光的小門,搭電梯上到四樓,飄著菜香與咖啡香的溫暖空間,是慈恩心療所所長、臨床心理師邱似齡開設的「光洞咖啡」。緊挨著心療所的小店,是脆家與安置機構少年踏入社會前的療育基地。
斜槓開咖啡店的起心動念,是邱似齡對「替代家長」經驗的深刻感慨。

7年前,邱似齡為國一的少年承諺(化名)諮商,承諺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離異,從有記憶開始,承諺被父親關在4坪大,只有一張草蓆、一個便桶的房間,父親讓他準時入學、上下課,即便一回家就得趴在地上寫作業、洗冷水澡,但年幼的承諺不知如何求救自保。小二開始,父親酒後對承諺施暴,他怕被打死,終於向老師求援。警察破門而入帶走父親,已另組家庭的母親無意照顧承諺,他只得住進育幼院。
承諺的父親在他安置期間過世,儘管他不斷懇求、爭取,母親終究在他高職一年級時放棄親權。讀汽修科的他把賺錢視為人生最大目標──有了錢,就能證明自己有用,當母親為拋棄他的決定感到懊悔,他就能回到她身邊,不再是沒媽媽的小孩。
後來育幼院安排承諺到輪胎廠工讀當學徒,失家的孩子,常在成長路上尋找典範的家長形象,如兄如父的輪胎廠師傅,讓承諺覺得特別親。做了一段時間,輪胎廠的老闆認為自己收留承諺是做好事,加班費給得不確實,剛好那陣子老闆又與承諺的師傅起衝突,承諺一氣之下,直接向勞工局申訴老闆違反《勞基法》,老闆挨罰後氣炸了,將育幼院少年列為拒絕往來戶。
「你說這孩子有做錯什麼嗎?我們這群心理師、社工、安置機構生輔員,一路陪他、教他捍衛權益,當他終於懂得保護自己,卻斷了自己的後路,」邱似齡說。
20歲的承諺目前從事水電工作,邱似齡則在去年底走出諮商室,打造社會企業「光洞」,咖啡店盈餘的20%,將作為少年的工讀金。
「我們不要求少年把泡咖啡、做餐點練得專精,但要學會基本工作素養,例如準時、不早退、情緒調節、與人溝通。」邱似齡期待為缺席的家長補位,像過去那些教導學徒待人處事的老師傅,協助少年建立就業力、人際互動能力與品格,引導他們走向合適職場。具備創傷知情與認知心理學背景的心療所,能作為支持後盾;若光洞模式趨於穩定,希望未來能配置社工,讓光洞成為培力少年工作素養的示範點。第一位工讀生將在今年暑假加入光洞,是一位從安置機構自立,目前就讀大學的少年。
這份費力為孩子敲開機會之門的工作,值得嗎?即便受訪時總伴著嘆氣與苦笑,每位受訪者仍堅定地給出肯定答案。「這就是少年探索人生的過程,我15歲的時候,也不清楚自己未來想做什麼啊!」阿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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