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戲」起落──在芳苑潮間帶的素人做戲,藝術會帶領社區到哪裡?
8月9日,夕陽入海前,晚霞映照在彰化芳苑的潮間帶,觀眾注視著泥灘地舞台上,素人搬演關於海與人的故事。(攝影/馬雨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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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十多年前的國光石化到近年來的光電產業,擁有台灣最廣闊潮間帶的彰化芳苑海岸,長期處在外部開發的壓力底下。屢屢上演激烈的抗爭背後,在這片土地上,人的故事與面貌是什麼?

來自北部的劇場導演蔡旻霓因緣際會來到「風頭水尾」的芳苑,扎根社區,與居民從在地生命經驗共同創作,一群素人演員就在退潮後的潮間帶,透過戲劇呈現出人與土地的悲歡交集、對家鄉的眷戀。《報導者》特約記者走進泥灘地的舞台與鄉間的排練場,記錄人們的日常與記憶,以及「由下而上」的社區藝術實踐如何掀起一場溫柔的革命。

彰化芳苑
芳苑鄉位於彰化縣西南沿海地區,為縣內最狹長鄉鎮。清朝時期,芳苑被稱為「番挖」、「番仔挖」,日治時期,更名為「沙山」。清朝道光年間,番挖港為鹿港第二外港,繁榮一時,當時有「一府二鹿三艋舺四寶斗五番挖」之稱。
海岸邊,8月9日近晚時分,一天即將謝幕,遠方一球燒得橘黃透紅的日頭,打在海面上粼粼發光,遠眺環顧,左前方麥寮六輕煙囪與7、80支風力發電機前後錯置,布景擺設般佇立,空中有雲有風有鹹濕的氣味,像是被手指戳出一個一個孔洞的泥灘地,發出啵啵啵的氣泡破裂聲,數種彈塗魚、招潮蟹、魚蟹貝類爬行、跳躍,進行著覓食的日常。漁民廣場水泥岸的觀眾席才正要拉開序幕,數百觀眾屏息,緊盯著潮間帶
所謂潮間帶,就是海水與陸地的交界處,海水漲潮到最高位(高潮線)和退潮時至最低位(低潮線)之間,暴露在空氣中的區域。每日因受潮汐影響,此區有時被海水淹沒,有時又會完全呈現。
上的「人」們:有專業舞者樂手演員,和十幾個芳苑在地素人演員,以時刻流動變換的大海雲影為景,共同搬演屬於這片海與人的生命故事。

在日與夜的交界、黑泥與海水包圍中,舞台空間數度流轉:市場人聲雜遝、昔時港口進出繁盛一時、光電開發的爭議、勞動拚搏的日常時刻⋯⋯這齣海上魔幻大戲的源起,來自北部的「人劇團」創辦者蔡旻霓。

「潮間帶帶給我太多的學習了,它漲潮就是海,退潮就是沙,這地方到底是海還是沙?那種曖昧性,開啟了我許多的人生智慧。」坐在人劇團排練場裡,蔡旻霓初始的撼動與感性,仍是如浪潮湧動而來。

養蚵、海牛⋯⋯自曖昧潮間帶誕生出堅定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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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芳苑|看見灘地藝術季」活動現場,展示出性情穩定的黃牛,曾是養蚵人家最得力的幫手。(攝影/馬雨辰)
「潮芳苑|看見灘地藝術季」活動現場,展示出性情穩定的黃牛,曾是養蚵人家最得力的幫手。(攝影/馬雨辰)

彰化芳苑海岸,擁有全台灣僅存最完整、原始的潮間帶,這一片綿延5、6公里的黏質黑泥灘地,百年來養育了無數生命和家庭,近年受環境汙染、人為破壞、光電與風機開發等影響,自然的地貌急遽變化,致使生存漸難,人口嚴重外流,低矮破舊三合院聚落裡,大多只剩老人。

蔡旻霓在2021年認識人稱「柯師傅」、長年記錄台灣環境變遷的記者/導演柯金源後,率領年輕藝術家到台灣海岸線
包括彰化芳苑、雲林麥寮、嘉義東石、屏東墾丁、台東南田、桃園大潭、新北八里等地。
田調踏查,2022年與柯金源共同完成紀錄片《海之岸》
在實際目睹海岸線殘破現況,也數度下海感受後,蔡旻霓即無可自拔陷入,2022年開始以自己擅長且熱愛的表演藝術形式投入
2022年蔡旻霓提出《看見灘地》孵育計畫,開啟了台北芳苑兩地往返長征生活;2023年,與芳苑仁愛社區發展協會共同成立「社區劇場」,完成了《芳苑,我們的故鄉》演出;2024年6月除了在潮間帶演戲外,還結合其他表演、市集等活動擴大舉辦《破豆藝術祭in芳苑》,10月更加入彰化劇場藝術節,將摻入濃厚海味的素人故事,搬遷至員林演藝廳演出。
,守護芳苑潮間帶。3年後的今天,串連起芳苑地方社團與政府資源,浩浩蕩蕩舉辦了當地前所未見的「潮芳苑|看見灘地藝術季」。

位於彰化縣西南部沿海的芳苑鄉,近年因「海牛採蚵、海空步道、王功漁火、芳苑燈塔」等行程景點,變得為人廣知,也實際帶動了人潮,新興起的觀光業幾乎全是依傍這片亦海亦陸的潮間帶而生,海洋生機無限,孕育萬物也養活了無數討海人家庭,如同住在海邊的彰化縣環境保護聯盟副理事長洪新䒴所說:

「過去兩手空空,到海裡面就可以生存。」
芳苑盛產的珍珠蚵曾經名冠全台,10顆成串懸掛在潮間帶竹架上的珍珠蚵,生長方式與嘉義、台南直接將蚵浸泡在海水中的養殖法不同,因為潮起潮落,蚵被海水覆蓋的時間較短、烈日曝晒時數較長,長成的珍珠蚵個頭小、口感緊實Q彈,是不少巷仔內
臺灣台語,音讀hāng-á-lāi,指行家、內行人。
老饕的桌上珍饈。
早期的採蚵工作通常是一家人全部投入,社區劇場團員洪秀娥回憶道:「我們家5個人,一天可以剖蚵
台語,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以當地腔調標註為phuà-ô,指開蚵,以扁平蚵刀撬開蚵殼、分離出蚵肉的動作。
到100多斤。我們是大戶,那時插(蚵)
台語,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以當地腔調標註為tshah-ô。芳苑養蚵的方式,是在潮間帶中,將刺竹插進土裡作為棚架。
到10,000多條。沒在剖蚵時就是在縛蚵
台語,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以當地腔調標註為pa̍k-ô,意指將空蚵殼鑽孔後,以繩子綁上蚵殼成串,再將一串串的蚵殼固定在蚵柱上,等野生蚵苗著床、生長。
。」採蚵是個完全跟著自然節奏的工作,全家人作息都是「綴流水的
台語,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以當地腔調標註:tè lâu-tsuí--ê(跟著潮汐走)。
」,父母有時天未亮就要下海採蚵,開「棑仔
台語,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以當地腔調標註:pâi-á(竹筏)。
」出去撿蚵時會再順便帶幾條漁網,「掠魚柵網
台語,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以當地腔調標註:lia̍h hî tsah bāng(以圍網捕魚)。
」,回程時將網子收回,如有魚蟹,就多了一些外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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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員洪秀娥(中)與一輩子養蚵的父母,其父洪清治憑藉對牛隻的熟悉,曾為海牛觀光業的牛車班班長。(攝影/馬雨辰)

2016年登錄為彰化無形文化資產的「海牛文化」,也是因著養蚵而生,最早可追溯至日治時期,居住海邊的人們發現,黃牛較水牛懼水,不會踩進海水即玩耍到不願回家,更適合下海運蚵,即成為養蚵人家的得力助手。返鄉青年團員洪立洧依稀記得,「印象中以前到處都是牛的聲響,放學回家、早上起床,尤其是他們一大早撿蚵回來,牽著牛車,真的是被『哞──』叫醒的。」

洪秀娥現年85歲的老父洪清治自稱「別項工夫袂曉
台語,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以當地腔調標註:pa̍t-hāng kang-hu buē-hiáu(不會其他生存技能)。
」,「我插蚵插終身的
台語,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以當地腔調標註:guá tshah-ô tshah tsiong-sin--ê,我一輩子都在養蚵。
」,從服完兵役即返鄉採蚵至70多歲,後因年邁無力下海,時逢觀光潮起,憑藉對於牛隻習性的熟悉,改做起牽牛車
台語,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以當地腔調標註:khan-gû-tshia(駕駛牛車)。
的工作,載著遊客乘坐牛車體驗移動至潮間帶,也以自己一輩子的採蚵經驗沿路介紹,一路做到牛車班班長,又是10年時間過去,年過八旬才完全從海上退役。
洪秀娥說,「較早若是骨力落海
台語,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以當地腔調標註:khah-tsá nā-sī kut-la̍t lueh hái(以前只要努力下海工作)。
,一定都會有收穫。」討海人的願望不大,以前他們家一年約賺30、40萬,吃、穿、用度都是靠採蚵而來,這樣很滿足了。
海底淤泥孕育無數有機生命,除了魚、蚵,還有紅蟳、鰻苗、蛤蜊等。每逢農曆7月普渡時,洪新䒴說,「規桌攏是蟳仔
台語,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以當地腔調標註:kui-toh lóng-sī tsîm-á(我們這裡供桌上放的都是抓來的紅蟳)。
,」只要勤快點,「以前台灣一人一年抓蟳仔賺個2、30萬很正常。」團員洪雅萍的父親也是依傍大海而生,「小時候爸爸有在出海口的地方捕鰻魚苗,冬天晚上漲潮時他會到海裡捕鰻苗(鰻苗的人工繁殖技術門檻高),⋯⋯他也有在海裡面放養蛤蜊(蛤蜊需靠海水的滋養長大)。」
我們來嘗試體驗看看,藝術會帶領社區到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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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劇團」創辦者蔡旻霓,每週驅車到芳苑,與素人演員共創、排練。(攝影/馬雨辰)
「人劇團」創辦者蔡旻霓,每週驅車到芳苑,與素人演員共創、排練。(攝影/馬雨辰)

場景有了,演員與劇本從何而來?

蔡旻霓一開始即意識到,她熱愛的劇場表演藝術「是為了要解決社會問題」,因此每一個計畫都是以10年時長計量:「我們目的不是只是帶著專業來這邊,然後『擾動』一下就要走。」於是,她與芳苑鄉仁愛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陳煥明,共同開設免費的戲劇課程。

秉持「我在社區做的所有事物、所有推動都是人」,和蔡旻霓提出的「在地人演在地事」理念一拍即合,但陳煥明直言,破天荒的「社區劇場」仍然招生不易,因為仁愛社區8成多都是65歲以上的長者,報名人數不如預期。不過,「我們在芳苑長大的孩子,DNA裡有種不服輸的韌性,我們很珍惜擁有的資源。」於是,陳煥明打開「資源」,招生不限仁愛社區居民,口耳相傳帶入其他芳苑鄉民,自己和家人也一併拉進劇團上課,終於讓初試啼聲的社區劇場得以順利產出。

走進芳苑國小排練場,十幾個不同領域、年紀橫跨數十歲的團員,在舞蹈老師溫梓荺的帶領下,活絡四肢暖身準備,嘗試將情感與情緒,透過身體傾訴出來。排練間,蔡旻霓爽朗結實的嗓音,不時隨著她的拍掌聲響起:「上次你說的那段故事很美,可以試著多加進一些肢體嗎?」團員已經很熟悉蔡旻霓不那麼按部就班的節奏,「這邊我再『揉』一下
蔡旻霓在排練場中常用口語,意思是這個表演的片段她再雕琢看看。
」,也愈來愈能敞開內心、運用身體的力量。

在近4個月的系列課程裡,前期的「共同創作」(共創)一直是蔡旻霓最喜歡的階段,除了協助團員往深處挖掘、述說自己與身邊的生命故事,再將這些各自發亮的片段,組織編整為一個完整的劇本,裡面往往沒有明星、沒有主角。她解釋,「集體即興創作是我的工作方法。集體,所以每個人都是參與者,每個人的聲音都應該被聽見。」

「和社區群眾,最美好的往往是和他們一起工作(共創),比如我們缺錢,需要道具製作,他們就想辦法一起解決。需要什麼服裝,他們就說老師這個我可不可以借你?」蔡旻霓說:「在創作面上,反而我是備受照顧的。如果不是他們,我也不會有那麼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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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藝術為引,芳苑鄉仁愛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陳煥明,帶領社區前行。(攝影/馬雨辰)
以藝術為引,芳苑鄉仁愛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陳煥明,帶領社區前行。(攝影/馬雨辰)

陳煥明投入其中,不只是3年來未曾缺席,更體會到藝術介入生活的力道,意識這是「很難得可以凝聚人的方式」:「我的成就不是去表演,而是我50幾年來(身為)在地人,透過戲劇課程、大家共創過程,那個當下才終於認識芳苑。」受到鼓舞與啟發的他,便在今年(2025)申請經費、結合在地資源大膽主辦「芳苑漁村文化祭」:

「我們搭這個舞台,就是在記錄所有社區居民的芳苑,樣態的濃縮。十幾位的超級長輩,有90歲的,光看他拿椅子,用身體在書寫芳苑,雖然他沒有跟得上,甚至有幾位原本就跟不上,連走到定位都跟不上,可是他願意、他每場都來,他這樣就很美,我看到他就很感動了。」

小小的藝文活動由在地意識開始扎根、播種開花,帶來觀光商機,凝視自身同時也逐步打開視野,等同回應蔡旻霓一開始的期待:「如果問(來芳苑帶劇團的)意義是什麼?我覺得就是地方人士像理事長(陳煥明),他從一個人可以開始帶動他自己的社區。」

面對衝突場景,仍堅持一場溫柔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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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苑專屬的在地人演在地事,獨一無二的天然場景與故事內容,引起不少共鳴。(攝影/馬雨辰)
芳苑專屬的在地人演在地事,獨一無二的天然場景與故事內容,引起不少共鳴。(攝影/馬雨辰)

但看似寧靜和諧的偏鄉小漁村畫面下,從上個世紀90年代的反紙廠,到21世紀後陸續反國光石化反離岸風機反光電、反焚化爐廢渣運至芳苑垃圾掩埋場反建火葬場等事件,這片土地屢屢上演激烈的抗爭場面,如熱氣爆表的滾燙炸鍋。

時不時就會步行至海邊,打從心底喜愛著「每天都不一樣的海」,洪新䒴心痛表示:「芳苑有北哨和南哨,南哨下去以前都是蚵田,2011年反國光的時候,全部都是蚵田,很漂亮,現在全沒了,離岸風機造成地形改變、泥灘地淤積上來了,造成(蚵農)沒辦法耕種了。候鳥像是大杓鷸也慢慢不來過冬了。」

「當時有去(抗議)現場,感受事件,過程中有保持一點出來(的距離),因為群眾狀態是激昂的,但是我又要提醒自己要感受狀態。」長期蹲點在芳苑做戲,蔡旻霓沒有迴避眾聲喧嘩:「因為我的創作場域在這裡,還是要從這群人的視角出發,讓不同領域的人,有機會聽聽他們的感受。」

她自認作為一個知識分子,過去所享有的很多資源,「竟然是剝奪了很多人的生存權而來,」因而感到愧疚,同時意識到,「我們懷抱人生夢想同時,很多人卻面臨生存考驗,是沒辦法去想的。愈了解愈深時,會覺得有一份責任。」

不過,多元意味著各種聲音的湧入,「我必須得融入在地文化,與他們講話要很接地氣,我台語又不是很輾轉
台語,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以當地腔調標註為liàn-tńg,流利之意。
,」蔡旻霓苦笑說,「過程中,別人還要三不五時揶揄一下做藝術的」,有時也擔心會被誤以為能從活動中大撈油水,她無奈道,「我都還要自己貼錢,經費不夠還要去募款。」這次帳目交由主辦的鄉公所處理,希望能杜絕悠悠之口。
「這塊土地的紛爭本來就有夠多了,可是因為會尊重彼此的立場,同時知道我們都在這塊土地上。所以創作過程沒有要談對錯,答案反而是在我們共同要看見的價值觀到底是什麼?」

此外,她意識到只有熱忱難以持續,因此不斷務實思考如何建立一個「永續經營的穩定機制」,既能守護這個自然場域,也達到「你自己吃飽、下一代也吃飽」,那麼「要不要守護它」就不會是只能被迫擇一的選擇。

從第一年只是在灘地演戲,第二年跨進正式舞台,第三年已擴大為由社區許多團體互助響應的藝術季規模,她樂見其成,「一股由下往上的力量」被文化局、縣政府、鄉公所看見了,「希望藝術季是個途徑,凝聚大家,一起來想怎麼規劃。這才是對這塊土地真正的幫助。」

雖然挑戰不斷,卻因為社區劇團認識了這一群人:

「有機會用表演藝術的方式,溫柔、堅持,傳播自己的聲音,守護他們愛的地方。這是一場很溫柔的革命,我們未必站在街頭上吶喊,可是我們用創作、藝術的方式,娓娓道來。」
心之所向是故鄉──素人演員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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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員洪立洧是劇團中唯一30歲以下的返鄉青年。(攝影/馬雨辰)
在一次次的社區參訪交流活動中,陳煥明很驚訝「大家都知道王功,不知道芳苑」(註)
目前行政單位的劃分是「王功區」隸屬於「芳苑鄉」。
、「我們居住的地方,竟然很多人不知道」。

團員洪立洧是劇團中唯一30歲以下的青年,4年多前回鄉接手家裡的水耕蔬菜事業。她真正在意起這塊土地,是因參加劇團接觸更多在地人,才意識到家鄉很重要,但也發現環境已和兒時大相逕庭,留下的年輕人很少,直說芳苑像是「被遺棄的小孩」。

在台北工作生活20年卻始終無法融入的洪雅萍,回到芳苑十多年,一開始參加劇團只是想從看起來不錯的課程中獲得一些經歷、學習到不一樣的東西,沒想到,「除了要掏出內心的東西,還有環境維護、永續的問題,原來都有相關聯。」

從「會想幫家鄉做一點事情,但自己是沒有頭緒的」,到如今「有人帶著、引領著方向走,雖然力量很小,但是慢慢做,也是會發揮一些效益」,領有華語導遊證照的洪雅萍表示,「希望很多人透過這齣戲,知道彰化有一個西南角的小漁村叫芳苑,其實是很有歷史的。以前也是有商港,曾經繁華過。」

回鄉青年的情感與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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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員林素珍是芳苑第一批水耕蔬菜種植者。(攝影/馬雨辰)
談起「風頭水尾
台語,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以當地腔調標註為hong-thâu tsuí-bér,形容在困苦之地,險惡生存。
」的芳苑,團員七嘴八舌解釋,因為地形關係,冬天時風先到
台語,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以當地腔調標註:hong sing kàu;意指西北季風吹起時首當其衝。
,靠近出海口所以灌溉用水取得不易,甚至自來水管線牽到這裡時,已經沒有水了,到了枯水期就必須要用抽水馬達維持民生。

芳苑第一批水耕蔬菜種植者林素珍就說,她家因為在自來水最後一戶,「(水)流出來是黃的,還要再裝過濾的(設備)。」婚後從雲林離家,她和先生一起到台中沙鹿投入成衣加工業,後因工廠遷往中國,1998年後一起返回芳苑夫家,開展水耕蔬菜的事業旅程。談到演出,「很怕忘詞」的林素珍感謝蔡旻霓的包容,讓她是唯一特許帶小抄上台的演員,但又因太過緊張,忘記小抄在身竟一字未讀,笑談間,幾乎不見育有四子、在小兒子年僅2歲多先生即意外逝世,困蹇鄉下地方蠟燭多頭燒的艱辛。她將當初侍奉公婆、一人將孩子拉拔長大、同時照料剛起步的事業,使出三頭六臂度過的痛苦回憶沉澱,轉化為在芳苑安身立命愛的延續。

生活不易、資源稀缺,一直是芳苑人揮之難去的夢魘,儘管據守此處為養育一家溫飽而拚搏半生,多數芳苑人卻都希望孩子不要繼承家業、不再固守這沒發展的小地方。

回鄉經營水耕蔬菜事業有成的團員洪長庚、范秋容夫妻,也曾經歷過那個時期。當年頂著中興大學法律學系畢業光環的洪長庚,自稱在媽媽肚子裡就跟著忙過農活,卻在向父親表示想要返鄉務農後,遭到父親極力反對,大罵他「卸世卸眾
台語,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以當地腔調標註:sià-sì-sià-tsìng(丟人現眼)。
」。幾經波折,如今這對夫妻的一雙兒女也已離鄉工作,他們仍在這片土地栽下無數次綠色希望,也在實踐中,一次次思索人與環境的關係。

因不捨將自己帶大的奶奶上醫院一趟還須等兒孫排時間,康庭瑞毅然決然回到芳苑生活。在早餐店工作的她感覺「世界好大、(芳苑)資源很少,(在這裡)大家都只是為了生存而已」。因為參與劇團,她爬梳自己的生命經驗:「身為一個母親,我希望孩子不要留在這。我感謝這塊土地,風土人情讓我感動,因為芳苑孕育、成就現在的我。想要讓孩子感受同樣的溫柔,好矛盾,我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自言「因為與天爭,所以我們海口人
台語,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以當地腔調標註:hái-kháu-lâng(住在海邊的人)。
會有一種韌性」的康庭瑞,帶著孩子進劇團是希望她「看到世界很大」,但自己則會留守在家鄉,讓漂泊的孩子終能有家可回,「總會有個人在等你。『人』不局限於真的人,有可能是小時候的回憶、這片土地、風景,或者是任何你在這個地方發生的事、對這裡的情感。不管去到多遠的地方。」
新世代的嘗試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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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團3年的陳威宇(右),與剛加入的謝采璇,同為國二生。(攝影/馬雨辰)

對比媽媽康庭瑞的深邃情感,國中生女兒洪芷瑜則是單純直接,説自己「還算喜歡芳苑」,因為跟同學出去玩時「不用怕太多車」。洪芷瑜坦言是因為好奇,才參加課程看看;排練上課時,看著叔伯姨輩的「同學」情感流露,時哭時笑涕淚交雜,年輕的她沒有過多包袱,「很像在聽故事。」

第一年即被父親陳煥明半強迫入團的陳威宇,初入團還是國小六年級,雖不太情願,但漸漸也從中得到樂趣,帶著童稚眼光說起變得「滿好玩」的主因:「和其他成員感覺變成朋友。他們不會覺得我是小孩,就不跟我做交流。」除了更理解這個地方的文化之外,粉墨登場上台演出的經驗更是讓他直呼很酷:「和同學說我去員林演藝廳(演戲),滿威風的。」

婚後不久即從台北跟先生回鄉的林昭青,現為芳苑草湖國小校長,一路從事教職。但她剛到芳苑時,因為「無法站在當地家長的角度」,即曾遇到家長指教,要她不要管教孩子是否寫功課,還說出「只要我的孩子四肢健全,莫予伊受傷
台語,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以當地腔調標註:mài hōo i siū-siong(別讓他受傷)。
,以後會幫家裡做工就好」,這樣的衝擊讓她直言會有無力感。但她表示:「加入(劇團)後,對於教育現場有很多想法刺激。」

2023年在潮間帶演出時,林昭青即帶上草湖國小的孩子:「在鐵牛車上讓孩子10分鐘導覽,向遊客介紹芳苑的地理、人文、歷史、建築,直到海邊劇場。也讓孩子看到有這麼多人在為這個地方努力,我覺得教育是可以發生的。」

感性的林昭青聆聽到團員層層的深情自剖,她感同身受在地母親對於教育孩子的茫然,很希望孩子留在身邊,可是又免不得自問:「留佇遮欲創啥
台語,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以當地腔調標註:lâu tī tsia berh tshòng-siánn(留在這裡要做什麼)。
?」她聽到年輕人的困惑:「我轉來欲按怎趁食
台語,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以當地腔調標註:guá tuài berh án-tsuánn thàn-tsia̍h(我回來要怎麼謀生)。
?」種種心境拉扯,讓她將團員的經驗譜寫成動人詞曲,一次次在戲劇裡溫婉流瀉、催人淚水。

「在這邊教育工作30年,真正會回來的孩子,少之又少,」林昭青直言,但是如今也許不一樣了,「回來有藝術季、有劇團、有觀光、有人文、有產業,是不是會讓他們停頓幾秒思考一下『我要不要回來?』」

在融合的泥灘上,做戲的人還有跨海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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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世代的素人團員因戲聚首,共同述說對芳苑的依戀與記憶。(攝影/馬雨辰)
不同世代的素人團員因戲聚首,共同述說對芳苑的依戀與記憶。(攝影/馬雨辰)

走在芳苑市街上,蔡旻霓猶如半個芳苑人,熟門熟路穿梭比劃,進到早餐店與團員康庭瑞話家常,「明年帶你們出國演出嘿!」素人團員一方面覺得猶如天方夜譚,但又清楚這並不是信口開河,而是蔡旻霓心底有個跨海的夢:「今天如果從國際間要看採蚵方式,一定要來這裡看。海牛是無形文化資產,不只要復育海牛,你應該是要來復育這些蚵農。」

這個在她眼裡帶有獨特地理文化意涵的產業模式,是海裡好不容易撿拾到的珍稀瑰寶,在國際間必能占有一席之地。林昭青說:「我們不是被mini(蔡旻霓)那個夢想和願景感動的,我們是被mini團長感動。在地的都無感了,你一個外地人,你一個台北人(投入至此)。」

「我覺得我像是一粒沙,風一吹就落在這裡,我就好好在這裡。什麼時候我流走,我不知道,就是隨順因緣。」關於表演、舉辦藝術季的之後計畫呢?蔡旻霓懇切又從容地說道:「可能把這地方帶到一個階段,有別的場域需要我,這個地方時機成熟,我就再去協助其他人。」

一粒沙凝聚起泥灘上的風起海湧和無數生命,因戲劇而聚首的團員,沒有發現,在海潮長年的拍打潤澤下,他們也和與海相生拚鬥的母親父執輩一樣,都漸漸融合為大海與泥灘地的一部分,繼續滋養著年輕急欲往外探索的這一世,與之後一代代的芳苑人。

索引
養蚵、海牛⋯⋯自曖昧潮間帶誕生出堅定的愛
我們來嘗試體驗看看,藝術會帶領社區到哪裡?
面對衝突場景,仍堅持一場溫柔革命
心之所向是故鄉──素人演員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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