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全紀錄

230萬烏克蘭難民潮下,波蘭公民的「黃金時刻」

成為新前線的波蘭面對歷史性抉擇:更擁抱民主,或支持獨裁化極右政府?
2022年3月18日晚間,波蘭首都華沙市中心,許多電子看板不時出現烏克蘭的國旗。(攝影/楊子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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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只是運氣好,所以這次(俄羅斯)打的不是我們。」在滿是烏克蘭國旗的華沙街頭,剛從邊界忙了一週的非營利組織工作者克拉耶夫斯卡 (Helena Krajewska)說,這是一場太近的危機,最近的一次空襲離波蘭邊界只有20公里,已有230萬難民住進波蘭。無論身心,波蘭人都無法置身事外

《報導者》走訪波蘭不同城市的收容所,不斷地從年輕世代、移民社群甚至蘇聯時代發起民主抗爭的上一代波蘭人口中,聽見俄烏戰爭中他們的共感,看見公民社會的動員跟熱潮,卻也感受他們的恐懼。在飛彈之外,他們害怕的是人們學不會「團結」這堂課,害怕被列為全球獨裁化最嚴重的民主國家之一的波蘭右翼政府,在「前線國家」位置上又找到「不民主」的理由。

走在波蘭首都華沙街頭,很容易以為自己到了烏克蘭。商店、使館、圍牆、街燈,處處有藍黃色的烏克蘭國旗,火車站跟機場的標示已標上烏克蘭文;入夜,藍黃色的燈光灑向古蹟地標、現代大樓、跨河鐵橋,連1955年由蘇聯工人建造、史達林送給華沙的「科學文化宮」,也處處是烏克蘭的國旗色。

俄烏戰爭開戰一個月,波蘭成為戰事中另一個焦點,國際物資、武器裝備、人道救援,從波蘭邊界往烏克蘭送。作為北約(NATO)、歐盟成員國,波蘭也在一個月間迎來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副總統賀錦麗(Kamala Harris)、中情局局長、國防部部長,以及歐盟理事會主席米歇爾(Charles Michel),和其他美國與歐盟的高級官員。

美國總統國策顧問蘇利文(Jake Sullivan)以「前線」稱波蘭,不僅靠戰場最近,二戰後最大、最快的400萬難民潮中,波蘭也首當其衝地接收了超過230萬,米歇爾特別對波蘭總統致意,「我們必須表彰貴國、團隊和人民的付出。」

波蘭人的行動,從線上到線下全面展開。在社交網站上,以萬人計算的Facebook社團、Telegram頻道,有波蘭人提供空房、分享行車路線,有需要住處或搭車的烏克蘭人,傳個訊息就能找到幫手。 除了民眾打開家中空房收容難民,各城市的主要場館,也成為戰事中的難民居所,華沙市中心的霍爾大型體育場館 (Arena COS Torwar) 就是一例。 那座表演者、冰上曲棍球運動員夢想的舞台,6,000個觀眾席跟符合國際標準的溜冰場,已經空了一個月,場地如今被500張床鋪滿,後台休息室成難民小孩的遊戲室,志工跟來來去去的難民們,在多種語言的諮詢台討論包括住處、醫療、諮商等相關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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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沙市中心的霍爾大型體育場館如今作為烏克蘭難民的收容中心使用。(攝影/楊子磊)

戰事開打至今,180萬人口的華沙,人口數已因難民潮成長17%,市長公開喊話稱市政系統面臨危機。波蘭志工們和社福單位也開始不堪負荷,霍爾體育館的協調員喬安娜.紐薩斯(Joanna Niewczas)接受《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採訪時表示,「志工們已經到了身心可以承受的極限。」

離邊界不到10公里的6萬人城市普熱梅西爾(Przemysl),可能是最早被難民潮擠爆的一個波蘭城市,當地火車站是烏克蘭難民透過火車入境波蘭的最主要出入口,最高峰時,這裡單日就湧進3萬人。

俄羅斯極權恐嚇中,分裂的波蘭社會重新團結

從戰爭爆發那天起,63歲的志工羅馬娜(Romana Zolotnik)開始忙進忙出。她出入的地方曾經是地方議會會堂,如今也改為收容所。

「我忘記我到底帶了多少的睡墊還是睡袋,家裡所有可能幫得上忙的物資,我通通都一起帶來了。」我們被羅馬娜帶進這棟百年建築裡小小的廚房,這邊是志工們的「辦公室」,也是各種食用物資的堆積處。揉著眼睛的志工在這裡暫時歇口氣,他們除了在收容所裡排班,也到火車站裡輪值,每4小時輪一次。

「就算非常累,我也覺得我有這個義務要來幫忙。」這位63歲的媽媽敘述著心情:

「作為一個母親,看著這麼多媽媽帶著孩子逃離家園,一開始情緒上真的很困難,非常困難。但我在心裡建了一道牆,然後把這些情緒轉化成行動。」

羅馬娜和許多志工,是波蘭烏克蘭協會(The Ukrainian Association of Poland)的成員,他們平常會舉辦音樂會、文化節、學者作家等發表或聚會,推廣烏克蘭的文化與歷史。在戰前,波蘭境內就有包括150萬名烏克蘭移工和過往烏克蘭移民家庭的龐大社群。

不僅自己在收容所幫忙,羅馬娜的兩個兒子也是志工,家裡還接待一組烏克蘭家庭。難民家庭中的爸爸是一位小提琴家,戰爭開打那天,他和老婆與兩個小孩,從烏西城市利維夫(Lviv)逃亡到這。逃亡的他來不及帶上樂器,琴,後來卻被人輾轉送到羅馬娜家。音樂家爸爸一看到小提琴,眼淚瞬間潰堤。他拉了一首烏克蘭的生日快樂歌,給那一天生日的羅馬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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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熱梅西爾火車站湧進了方從烏克蘭逃出的民眾,一位母親與她的孩子及小狗在車站大廳裡休息。(攝影/楊子磊)

築牆保護自己的心、犧牲自己的睡眠,全家出動接待不認識的難民,即使快撐不下去了也還要做,羅馬娜說,她的理由跟許多人相同:憤怒

波蘭與烏克蘭皆有被蘇聯統治、侵略的經驗,在二戰時,也同時被德國納粹、蘇聯紅軍進行屠殺。至今,華沙的市中心還有二戰後炸毀建築的遺跡,市中心的牆上有彈孔;而往波烏邊界,則會路過納粹執行種族滅絕的馬伊達內克(Majdanek)死亡集中營。

經歷了二戰後70年的和平,波烏兩國度過約30餘年的獨立歲月,如今,兩國的共同前宗主國破壞了人們渴望守護的一切。對經歷過戰爭、國家爭取獨立的羅馬娜的世代,憤怒是必然;對波烏兩國的年輕世代來說,在歐盟時代出生的他們,大多支持民主多元的價值,出生便呼吸自由空氣,只是生在東歐,他們的共同經歷還包括來自俄羅斯的極權恐嚇或召喚。

「我們可能面臨跟烏克蘭一樣的情況,一模一樣的情況。發生在基輔的事很可能換成這裡(華沙),差別在我們比較幸運而已。這次不是我們。」

還不到30歲,非營利組織「波蘭人道行動」(Polish Humanitarian Action)的媒體負責人克拉耶夫斯卡(Helena Krajewska)告訴我們,他和同伴們為什麼自願輪班在邊界等候需要協助的難民。

一份波蘭民調機構公共意見研究中心(Centre for Public Opinion Research, CBOS)的調查指出,8成5受訪民眾擔心烏克蘭戰事將為波蘭帶來危險,8成8緊盯著戰事的發展,9成以上的民眾認為,烏克蘭應該得到財務上、軍事設備跟武器的支持。

另一份在開戰後第二天,由波蘭研調機構市場與社會研究學院(Market and Social Research Institute, IBRiS)對1,100位波蘭民眾做的民調則指出,超過9成受訪者認為,波蘭應該接收烏克蘭難民。這對2015年右翼政黨執政後,國內分裂衝突愈趨嚴重的波蘭來說,是多年未見的一致與團結。2020年總統大選,執政黨法律與正義黨(Prawo i Sprawiedliwość, PiS)以51%得票,險勝在野陣營的49%。

放下波烏糾葛歷史,為共同的民主價值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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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3月15日中午,一輛接送難民的巴士正要從波烏邊境的梅迪卡(Medyka)啟程時,車窗上倒映著波蘭與烏克蘭的國旗。(攝影/楊子磊)
2022年3月15日中午,一輛接送難民的巴士正要從波烏邊境的梅迪卡(Medyka)啟程時,車窗上倒映著波蘭與烏克蘭的國旗。(攝影/楊子磊)

「我已經40年沒看過波蘭表現這麼良善、感人的一面了,」歐洲外交關係委員會前華沙辦公室主任蓋貝特(Konstanty Gebert)說道,在波蘭還在蘇維埃政權之下時,他便已開始組織公民團體,後來併入團結工聯運動(Solidarność)。團結工聯是蘇聯境內當時第一個非共產黨的勞工組織,後來以罷工形式展開對蘇維埃統治的對抗,喚起全波蘭人在極權統治下的對抗意志,共有超過千萬人加入團結工聯。其開展公民運動的模式,成為其他各地仿效的對象,而後,進一步推動蘇聯解體。

蓋貝特在運動期間,即使蘇聯祭出戒嚴,他仍以筆名大衛.華沙斯基(Dawid Warszawski)長期書寫、出版地下刊物。曾於波蘭、以色列、美國任教的他,至今出版超過10本著作,其中包括波蘭的民主轉型、法國對波外交關係等議題。

見到現在的波蘭,「我想到1981年的第一次團結行動,當時,人們第一次『敢替他人著想』。」他解釋,共產統治之下,人們之間很少對彼此的信任,「會團結起身,一起爭取權益的時候,代表人們覺得可以決定自己的生活,而且他們想幫助彼此一起建立理想的生活。我現在就有一樣的感受。」

過去,人們犧牲生命安全,參與罷工、私下傳遞刊物、支援物資等,是為工廠裡勞工的權益、為共產統治之下人的自由跟安全。如今,波蘭人把家門打開,在火車站當志工,在邊界與華沙間開車,在收容所裡搬物資,也是為共同價值而做。

蓋貝特認為,這幾乎是全國性的志工行動,具有歷史性的意義。

「在波蘭跟烏克蘭之間有許多不好的歷史恩怨,烏克蘭曾經就像波蘭境內的殖民地,波蘭人覺得自己幫烏克蘭帶來了現代化、識字率,只是沒人邀請我們去啊(指波蘭為侵略者)。後來,也就引起了烏克蘭人的極端主義,攻擊波蘭的統治者跟公民。」

蓋貝特解釋,目前的烏克蘭西部的許多城市,過去都是波蘭的領土範圍。「事實上,你不需要是一個極右派,才會對烏克蘭過去曾經對波蘭的殺戮不滿,或懷念波蘭過去帝國的光輝。但現在呢,沒有人在意這些了,大家都動起來幫助烏克蘭人,這讓我很驚喜,我不敢對我的國家有這樣高的期待。」

「這是歷史性的變化,我們好像學會了放下過去的歷史,兩國之間的情感,現在透過波蘭對烏克蘭的各種協助來定義。」

蓋貝特稱,背後的最大原因,當然是因為有共同的敵人,俄羅斯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

難民潮點醒波蘭的公民意識:民主不只是投票、還有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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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3月12日,華沙中央車站裡湧入了來自邊界的烏克蘭民眾,許多志工們在大廳內協助進行交通與生活基本需求的諮詢。(攝影/楊子磊)
2022年3月12日,華沙中央車站裡湧入了來自邊界的烏克蘭民眾,許多志工們在大廳內協助進行交通與生活基本需求的諮詢。(攝影/楊子磊)

過去,波蘭也曾對同樣是前蘇維埃地區,獨立後被俄羅斯攻擊的國家人民伸出援手。

1994年,當俄羅斯向剛獨立的車臣發動戰爭時,波蘭也無條件地接收約8萬個難民,「沒有任何的抱怨,就打開門讓他們進來了,為什麼?因為我們有共同的敵人,」蓋貝特回憶。

在波蘭國內,人們也都有成為難民的記憶。1981年當團結工聯運動開始,當時的蘇維埃政權在波蘭實施戒嚴,上百萬人向西逃出國內,那些為了生存、為了逃離政府極權統治,尋求安全與富足的的故事,在波蘭家庭裡一代一代傳。「所以當我們看到了車臣的難民,我們看見的是自己。」

如今,烏克蘭的處境,讓波蘭更有理由同理。蓋貝特說:

「我們真的覺得烏克蘭人在打『我們的戰爭』,所以我們必須做點什麼。因為如果烏克蘭沒有停下俄羅斯的侵略,敵人就到門口,或更慘,到家裡來了。」

近年歐陸最大一波湧進單一國家的難民潮,可能是2015年起的一年內,超過百萬難民入境人口8,000多萬的德國。而在2022年的此時,230萬位難民在35天內湧進人口4,700多萬的波蘭,亦是極大的挑戰。

蓋貝特認為,這波難民潮,將為波蘭帶來好的蛻變:「這可能是一次根本性的教育,讓公民意識成形。」

他解釋,過去,人們以為所謂的民主,就是投完票、請代議士替你操煩即可。如今波蘭人為了自己的信念動手做,是認知到了,那是自己的責任。

「年輕世代正在邊界上、收容所裡、在那些接待難民的客廳中,學習人們是要對彼此負責。公民是有責任的。」

蓋貝特以自己為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替一組烏克蘭難民家庭找上了他,一個媽媽帶著兩個小男孩,需要一個地方過夜,「當一個母親帶著兩個小孩出現在你家的時候,你還能怎麼辦、能去哪裡呢?你沒有別人可以求助了,你必須要接起電話、回應這位烏克蘭來的媽媽,她,就是你的責任。」

1989年以來,波蘭的人均國內生產毛額 (GDP per capita )成長150%,是歐陸經濟成長最強勁的國家;2018年時,波蘭的人均收入超過歐元區三分之二的國家,創下波蘭史上的紀錄,正式走向富有的消費主義社會。 「走向富有之後,人們覺得反正我有繳稅嘛,有人需要協助?那叫政府去做啊。我不想多做些什麼。這一次(侵烏戰爭)我們集體重新學了一堂課,理解人跟人彼此間是需要互相幫助、一起承擔的,這堂關於團結的課,會長存波蘭,」蓋貝特樂觀地說。

「為什麼?因為它提供了我們一個機會,讓我們看見自己確實能做些什麼。」蓋貝特稱,過去幾年,波蘭政治讓許多人感到無力,此時,人們卻看見自己的力量。

「在此之前,我們最多就是抗爭罷了。抗爭很重要,教會你組織工作、給你勇氣等等的,但抗爭不是行動,為一個帶著兩個小孩的媽媽找到一個可過夜的地方,那才是行動,如果,你的行動成功了,那會給你一個被『賦權』的感受。另一方面,如果你的行動沒成功,例如你沒真的幫上那個家庭的忙,你也看到自己的失敗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結果也是集體承擔的。」
波蘭人民支持烏克蘭的行動,確實由下而上地產生了改變。戰事爆發初期,波蘭中央政府極度被動,世人看見的志工行動多與中央無關,難民的交通、食宿等費用,也大多由在野黨執政的地方政府負責,例如華沙。3月中旬,波蘭中央政府終推出新政策
波蘭政府於3月16日開始對烏克蘭難民核發在波蘭稱為PESEL的身分證,在未來的18個月內可和波蘭公民一樣享有居住、生活、就學、就醫等社會褔利。
給予烏克蘭難民醫療、教育等權利,提供照顧難民的波蘭家庭補貼等,「因為政府別無選擇,因為波蘭社會有強烈的需求想做點什麼,」蓋貝特說。

新世代公民意識的成形,公民感受到被賦權而有所行動,對此刻的波蘭至關重要,而俄烏戰爭開打後,期待在前線上擁有一堅定可信夥伴的民主陣營,也將需要一積極成熟的波蘭公民社會。

俄烏戰前的波蘭:親俄、極右、獨裁化嚴重的歐盟頭號反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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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蘭市中心的科學文化宮是蘇聯主政時期留下的代表性地標。2022年3月18日夜裡,建築的外牆打上了烏克蘭國旗的藍黃配色燈光。(攝影/楊子磊)
波蘭市中心的科學文化宮是蘇聯主政時期留下的代表性地標。2022年3月18日夜裡,建築的外牆打上了烏克蘭國旗的藍黃配色燈光。(攝影/楊子磊)
將時間倒轉一個月,回到戰爭開打之前,波蘭的右翼政府敵視德國、與歐盟幾乎成為死對頭,甚至在拜登當選幾週後才發出賀電。與其說是西方的重要夥伴,波蘭政府更像是歐洲親俄極右派民粹人物們一同往來的好友,英國《金融時報》稱之為「歐盟頭號反叛者」。 根據瑞典哥德堡大學多元民主計畫(Varieties of Democracy, V-Dem)3月發布的2022年民主報告(Democracy Report 2022),波蘭是全球民主國家中,獨裁化最嚴重的5個民主國家
其他4個為貝南、薩爾瓦多、馬利、模里西斯
之一。

從2015年上台執政至今的法律與正義黨(PiS),是讓波蘭獨裁化的推手,過去7年,在言論自由、教育、性別議題上,PiS一步步走向保守極端。還用以色列間諜軟體監控反對派人士,並在軍隊跟情報單位中加強意識形態清洗,希望趕出反對派意見者。

波蘭政府對媒體的控制,也讓無國界記者組織(RSF)批評波蘭的公共媒體已成為政府喉舌,民間最大的電視台《TVN24》主要股權雖由美國企業探索傳播(Discovery Inc.)擁有,波蘭執政黨議員們卻想透過新的廣播法,要求其降低美國公司的股份,因此惹惱美國。

性別議題上,除了聲稱要建立無多元性別認同者的地區(LGBT Free Zone),另一爭議是禁止墮胎法案,這項法案在去年(2021)11月初有了第一位受害者:一名年輕孕婦,因此法案被拖延墮胎,無法終止危及其性命的懷孕而死亡,再次在華沙等地引發大規模抗議,執政黨PiS的支持率在這之後下跌到32.5%。

擅長操作認同與文化對抗的現任波蘭政府,將「反歐盟、反德國」視作票房靈丹,以此操作民族主義,同時也走向獨裁。

讓波蘭與歐盟衝突白熱化的,是PiS推動的「司法改革」。歐洲法院認為,波蘭政府的「司法改革」將法官任命、審查、去職等權利都由執政黨掌握,已違反法治原則,要求波蘭暫停2020年設立的專門針對法官的紀律審查機構,但波蘭政府拒絕執行有關裁定。波蘭法院反認為歐洲法院「干涉波蘭司法」並「違背波蘭憲法」,強調波蘭法律應比歐盟法律具有優先權。

歐盟最高法院在2021年10月裁定,只要波蘭不中止這一具爭議性的法官審查機制,自11月3日起,每天必須支付100萬歐元罰款,這是總部設在盧森堡的歐盟最高法院開出的最高額罰單。波蘭憲法法庭也反擊,認為歐盟法律的部分內容與波蘭憲法抵觸,雙方進入嚴重的分歧。執政黨主席、波蘭副總理卡臣斯基(Jaroslaw Kaczynski),不但不願停下「司法改革」,反稱歐盟已成為德國的「第四共和」,非法勒索成員國。

這是俄烏戰前,波蘭面對的局面──因為COVID-19疫情影響經濟,波蘭一度陷入獨立以來第一次的經濟衰退,面臨歐盟國中最高的通貨膨脹;同時,歐盟360億歐元的疫情復甦基金,因為波蘭政府對法治的破壞而被凍結。歐盟執委會主席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表示,啟動凍結預算的法治是為了捍衛歐盟成員國的利益。加上,PiS的司法改革若不變,還得繼續每天罰100萬歐元。

俄烏戰爆發:站上國際政治關鍵位置,波蘭右翼政府對西方態度搖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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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2月23日,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中)與立陶宛總統瑙塞達(Gitanas Nauseda,右)和波蘭總統杜達(Andrzej Duda,左)在基輔會談,呼籲國際社會繼續加大對俄羅斯的制裁力道。翌日,俄軍即發動侵烏戰爭。(攝影/AFP/Sergei Supinsky)
2022年2月23日,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中)與立陶宛總統瑙塞達(Gitanas Nauseda,右)和波蘭總統杜達(Andrzej Duda,左)在基輔會談,呼籲國際社會繼續加大對俄羅斯的制裁力道。翌日,俄軍即發動侵烏戰爭。(攝影/AFP/Sergei Supinsky)

過去18個月來,波蘭執政黨的支持度連續下滑。

2月24日,戰爭爆發,波蘭政府卻突然滿手籌碼,展開華麗轉身。波蘭總理莫拉維茨基(Mateusz Morawiecki)飛到過往自家政黨不斷批評的德國,要求德國軍援波蘭、烏克蘭;一方面,長年批評歐盟、親俄的副總理卡臣斯基,卻以歐洲代表之姿,搭火車前往基輔與烏克蘭總統會面;在俄羅斯進犯下,因不肯改革而與歐盟陷入冷戰的波蘭政府,如今卻成為北約和歐盟證明對盟友承諾,展現作戰意志與實力的前線。俄烏開戰之後,美軍在波蘭的駐軍增加超過一倍,愛國者地對空飛彈等軍備也快速到位。

「波蘭從沒有在世界上享有這麼高的聲譽,我們在國際政治中站在一個很對的位置,終於不再被不公平的隔絕在外了,」莫拉維茨基說。

波蘭智庫《政治洞察》(Polityka Insight)成員分析,此刻的波蘭,宛如回到1990年代初,關於未來的一切都處於未知,但外交跟軍事上的政策走向卻是明確的,需與俄羅斯對抗。執政黨此時必須回答,作為一個反德國、不信任西方盟友,破壞民主多元價值的政黨,此時是否能快速改變,成為一承擔大任、可信任的政黨,領導波蘭成為西方的堅實夥伴?

波蘭執政團隊至今不僅未給出明確回答,反而先強調是西方長期忽略了波蘭的聲音,才犯下戰略錯誤,大聲疾呼波蘭對西方的重要性。

「很多執政黨的政治人物,檯面上、檯面下都重申,應該是歐盟要修正自己,而不是波蘭。」兩位政治記者寫道。

也有評論認為,收容了超過200萬難民的波蘭,極有可能跟2015年難民潮時的土耳其一樣,以難民收容為由,向歐盟索取更多的補助,並視之為政治籌碼,以替歐盟其他國家照顧難民為名,交換自身政治利益。

波蘭的黃金時刻和隱憂:人民、政黨、歐美將如何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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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沙市中心的一處民宅外牆上的操線木偶士兵塗鴉,是義大利著名藝術家Blu的反戰作品。(攝影/楊子磊)
華沙市中心的一處民宅外牆上的操線木偶士兵塗鴉,是義大利著名藝術家Blu的反戰作品。(攝影/楊子磊)

開戰之後,就一直忙碌於戰事報導的東歐非營利媒體《Outrider》總裁戈爾尼基(Jakub Górnicki)從烏克蘭境內接受《報導者》訪問時表示,在政治算計之外,他看到波蘭社會的正面改變。

「必須要緊抓這個黃金時刻,」開戰以來,以Podcast、社交網站貼文、深度長文三方面報導的戈爾尼基雖然嚴重睡眠不足,但卻看到難得的景象:付費會員多了一倍,民眾對真實資訊的渴求,以及對政府宣傳的排斥跟敏感大增。他認為,戰爭不只是帶來志工潮,也讓波蘭民眾反思民主的真實內涵,對新聞資訊的要求更高、討論更深,且會主動學習辨別政府干預的資訊來源。現在,可能是波蘭公民社會茁壯的黃金時刻。

68歲的蓋貝特也觀察,許多人過去不正視現任政府反民主的行為,如今也動了起來,「(7年前)他們開始對波蘭民主帶來破壞性的作為的時候,還是我們這個世代的人上街抗爭,只有我們知道那些作為象徵著民主的危機。」7年之間,甚至有波蘭年長者以自焚的方式向社會血諫,望同胞看見民主面臨的威脅。如今,烏克蘭戰事太近,普丁打到門前,終於逼得波蘭民眾重新思考民主自由的價值,以及失去自由的可能。

最近一份由波蘭媒體《Oko.press》所做民調,有66%的波蘭民眾,期待政府接受歐盟對恢復法治的要求,希望政府儘早結束與歐盟的紛爭;同時,有56%的民眾認為,歐盟疫情復甦基金應該儘早不帶前提的解凍,因為波蘭已大量接收難民。

戰事的未來發展尚未清楚,黃金時刻可能一瞬即逝,「做最好的打算,未來只是雙方持續的對峙,但那對民主絕對不是一件好事。波蘭的民主在此之前就已經面臨極大的威脅,過去都是靠著歐盟在拉著我們的政府,但如果西方跟俄國真的進入對峙,歐盟絕不想在自己的陣營裡創造對立(亦即不會與波蘭政府爭執);在戰時,人們又傾向於支持極權統治者,希望政府『保護』他們,甚至接受不太民主的方式。我覺得包括波蘭在內的其他歐盟成員國,民主的發展都有危險,」蓋貝特提出警告。

其實在戰爭開打的幾個小時後,就有人跟蓋貝特提出一樣的警告,他是波蘭前總理、歐盟理事會前主席,主要反對黨公民綱領(Civic Platform)的領袖塔斯克(Donald Tusk)。

他在開戰後幾個小時,以公開貼文呼籲波蘭社會大眾,國家必須團結,同時必須要求政府回到法治國家的正軌。

「修正波蘭司法改革犯下的錯誤,是補強波蘭與歐美盟邦關係的必要前提,在司法改革上若彼此繼續衝突,我們的關係只會更加脆弱。」

但同時他卻遭到執政黨支持者的圍攻,因為在歐盟議會中,塔斯克所屬的黨團對一項動議投下贊成票,此動議要求歐盟執委會,嚴格並立即執行對會員國遵守法治精神的要求。「當波蘭在努力對抗俄羅斯的時候,你還允許讓更多人攻擊波蘭嗎?」現任波蘭眾議院議員、執政黨副主席席多(Beata Szydło)如此批評

隨著未來邊界上的持續對峙,難民在波蘭境內衍伸出的就業、住房、甚至治安等問題,波蘭社會的民粹民族主義極有可能再起,已連續18個月支持率下滑的民粹右派政黨,極有可能獲得選民青睞。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可能是這場戰爭的另一個受害者,」在2015年前擔任政府顧問的華沙大學教授庫斯尼(Roman Kuzniar)受訪時稱,如果因為戰爭,歐盟、美國就既往不咎,忘記現任波蘭政府近年來反民主的作為,他認為,波蘭將成戰爭底下的另個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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