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度女性影展持續帶來新的性別風景。紀錄片《酷兒解放曲》(Queer as Punk)長期跟拍馬來西亞第一個公開出櫃的龐克樂團「Shh… Diam!」,呈現少見的穆斯林酷兒社會處境;影展單元「XPOSED:慾望狂想」從柏林XPOSED酷兒影展選出多部以「性行為」為主題的實驗短片,挑戰觀眾對性的常規想像,藉由集體觀看,降低對性的羞恥感。
《報導者》專訪來台參展的馬來西亞導演曾憶雯(Yihwen Chen)、德國柏林XPOSED酷兒影展共同策展人梅勒.葛隆維格(Merle Groneweg),從電影看見,身體是「做自己」的物質基礎。
「我想要脫掉上半身衣服,跟我一起洗澡」 「我是寂寞的女同志,好寂寞,好寂寞」 「所有人都是gay,安華是gay ,馬哈地是gay,納吉是gay⋯⋯」
不經修飾的無厘頭歌詞,在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某個地下酒吧響起,搖頭擺腦的眾人沉浸在龐克樂團「Shh…Diam!」(馬來語「噓⋯⋯住口!」之意)線條粗獷的樂音中,盡興嘶吼與扭動。
女跨男主唱Faris每3週要注射睪固酮,媽媽擔心他,「萬一人家知道你有屄怎麼辦?」「說什麼嘛,我又不會隨時掀起來給別人看!」在穆斯林的開齋日,他已經不穿從小被指定的馬來女裝(baju kurung),而改穿男裝(baju Melayu)。母親看到大受打擊,兄姊則早已見怪不怪。
Faris沒有把進行性別重置手術之前,那些穿著女裝、樣貌仍顯陰柔的照片從Facebook相簿刪除,他覺得「要真正觸及別人,就得讓他們知道完整的故事」,例如,有一張之前參加婚禮的照片,他一頭俐落短髮,卻身著螢光桃紅的俗豔女性禮服,「我選這件禮服,因為它太醜了。」
心理認同性別與生理性別不一致,是跨性別者核心的議題。一位資深的跨性別女性告訴Faris,在1980年代末期至1990年代初,吉隆坡還有管道可以進行性別重置手術,但後來被當局查到,全部禁止了。
在「依照自己的方式」做了性別重置手術幾年後,Faris終於存夠錢,完成縮胸手術,還積極健身讓腹部緊實,實現在觀眾面前裸上身表演的夢想──不過髮線也因為長年施打男性荷爾蒙作用,節節倒退成中年禿了。
縮胸、腹肌、禿頭,身體會改變,但社會環境對於性少數的敵意沒有消退。COVID-19疫情管制國境,樂團團員們的外國同性伴侶因為沒有合法配偶身分,無法取得居留許可出入境馬來西亞,只能遠走他鄉。唯有移動肉身,才能自由。

Faris是紀錄片《酷兒解放曲》(Queer as Punk)的靈魂人物,2009年與玩音樂的朋友成立「Shh… Diam!」,大膽狂放與直言不諱,吸引馬來西亞紀錄片導演曾憶雯(Yihwen Chen)注意。
「原本我只是想拍一部很酷的音樂紀錄片,」曾憶雯說。經朋友介紹,她認識了Faris,跟著樂團去歐洲巡迴演出,貼身觀察3位主要團員們的生活,一拍就是6、7年。
曾憶雯出生於吉隆坡,在澳洲墨爾本修讀影像創作,以剪接師身分出道,後來進入馬來西亞傳統報業的新媒體部門,展開報導與紀錄片創作雙棲職涯,長期關注人權、性別議題。
拍攝穆斯林女性割禮習俗的紀錄短片《The Hidden Cut》,獲得2019年亞洲出版人協會(The Society of Publishers in Asia, SOPA)女性報導獎;2019年推出第一部紀錄長片《Eye on the Ball》,記錄馬來西亞一個盲人足球隊的故事;紀錄短片《The Boys Club》,則敘述自身遭遇的性騷擾與職場霸凌,也積極倡議反性別暴力議題,促成2022年馬來西亞終於完成性騷擾防治立法。
2017年,曾憶雯完成關於馬來西亞華人跨性別男性的報導短片《她不胖,她是我兄弟》(She Ain't Heavy, She's My Brother)。「雖然在馬來西亞,這類題材基本不被允許,但因為是主角是華人、又在全英語媒體上發表,最後還是爭取到播出機會。」
短片公開後受到好評,擴散到跨性別者社群,「Faris跟我說他看了7次,因為馬來西亞幾乎沒有任何描繪跨性別男性的影片或知名的公共形象,」曾憶雯說。

宗教法律與社會歧視雙重壓迫,讓馬來西亞成為東南亞各國中,對酷兒族群最不友善的國家之一。身為跨性別男性,Faris自承經常受到各種騷擾,上廁所、投票時出示身分證,都會遭遇異樣眼光與刁難。
《酷兒解放曲》有一幕「戲中戲」,某電影劇組模擬拍攝Faris在路上受到警察臨檢的親身經驗。曾憶雯解釋,「在馬來西亞,對跨性別男性幾乎未曾聽聞,所以警察對他很好奇,為何生理女性會長腿毛、鬍鬚,如何使用荷爾蒙藥物等。」
從2017年拍到2023年,《酷兒解放曲》不只記錄跨性別者與同性戀者的地下次文化活動,也記錄2018年馬來西亞的數件大事。首先是該年全國大選,首度推翻自1957年以來,連續執政61年的巫統政權;同一年,一對來自馬來半島東部登嘉樓州(Terengganu)的女同志情侶,因被發現在車上進行同性親密行為,遭判處鞭刑,為馬來西亞第一次因同志性行為實施鞭刑處罰;2021年,馬來西亞知名的跨性別女性企業家諾薩迦(Nur Sajat)則不堪長期遭受騷擾、恐嚇,前往澳洲尋求政治庇護。
政治環境不斷變化,但「社會整體對同志的態度還是比較具有敵意,甚至可能更退步,」曾憶雯說。

儘管如此,馬來西亞的酷兒社群仍試圖在緊密的關係與支持網絡中,發展出生猛的文化場景和表達自我的空間。「Shh…Diam!」的歌曲大部分戲謔、嘲諷又溫暖,就算外在環境不友善,也要把音樂做得好玩。
女性影展映後座談中,觀眾好奇,高調出櫃的Faris除了受到各種騷擾,為何沒有遭到更嚴重的逮捕或取締?對此,曾憶雯語帶保留,只簡短回應,可能因為Faris是跨性別男性,又屬於中產階級,尚保有些許自由空間。
相較之下,男跨女的變裝皇后、從事低階性工作的跨性別女性,最容易受到打壓。
在馬來西亞,性別偏見造成的選擇性執法是常態,相關言論「紅線」的模糊標準,則讓內容創作者必須自我審查。曾憶雯說:
「所有關於LGBTQ的內容,不論是書籍、影片或網路內容,都會被官方審查,而且主角最後的結局要不是必須痛悔前非,要不就是得悲劇收場。」
在社會壓力和法律風險下,關於馬來西亞酷兒的影視作品,近年只有敘述馬華跨性別女性困境、由台灣和馬來西亞合製的劇情片《迷失安狄》(Miss Andy)較具知名度,至於紀錄片幾乎付之闕如,《酷兒解放曲》可以說是頭一遭。
「當然,這部紀錄片無法在馬來西亞公開播映。」考量題材敏感,審查無法過關、也不可能在馬來西亞上映,曾憶雯選擇獨立製作,仰賴多年的國際提案與自力籌款,尋求拍攝資金,「我自力拍攝,小心隱匿片中的演出地點資訊,也仔細注意素材的儲存與保管,並且與被拍攝者坦承對話、確保大家都知道會如何拍。」後製階段為了確保素材安全,還移師社會環境相對寬鬆的印尼雅加達進行。
影片完成後,在柏林影展等國際影展獲獎,曾憶雯刻意低調,不宣傳、不主動在社群媒體上公布消息。
馬來西亞複雜的多種族文化社會脈絡與政治氛圍,讓表演者、倡議者與創作者總是走在禁忌與差異的鋼索上。身為不需受宗教約束的馬來西亞華人,曾憶雯也得隨時留意文化種族差異帶來的敏感度。「我總是提醒因為自己身分上的特權,也會在拍攝過程中注意自己可能造成的盲點。」

女性影展另外一個單元、安排在深夜場的「XPOSED:慾望狂想」來自完全不同的文化脈絡,卻同樣探索「表達自己」的渴望。
「當你真實地暴露,你才能做自己(You can only be you when you are truly XPOSED),」柏林XPOSED酷兒影展在官網上如此說。這個創立於2006年的小型影展在藝術影展林立的歐洲獨樹一格。相較於大型主流酷兒影展偏娛樂與男同志喜好取向,XPOSED以非營利組織型態經營、強調社群連結,除了傳統的電影院,也分散在同志酒吧、夜店游擊放映。
「X」可以是英文中表達愛與真誠的代號,也是象徵雌雄共有的X染色體。受女性影展邀請來台的XPOSED酷兒影展共同策展人梅勒.葛隆維格(Merle Groneweg),挑選6部實驗性質強烈的短片,討論「暴露」對個體和社會的意義。
葛隆維格10年前搬去柏林念書,身為一個年輕酷兒,想在異地交朋友與同好、探索性與慾望,遇到很多挑戰。「事實上,這對任何人來說都很挑戰。即便是異性戀者,在摸索性的時候,也面臨『遵循常規性別角色」』的壓力,」葛隆維格笑說。
影展與電影院成為他的避風港。「在電影院,你跟別人處於同一空間,但又可以安靜地看電影、進入不同的世界。」

單元中的6部短片,從24分鐘到3分鐘不等,風格從敘事到實驗,雖是色情片,卻不是傳統的「色」。例如,《血肉機情》(Alex’s Machine)描述一位女學生Alex為了實驗發明成果,用自己製造的人造肉機器自慰,享受振動快感。她的室友起先感到怪異,被Alex邀約一起嘗試後,反而陷入跟人造肉「一起來」的樂趣。結果男友嫉妒人造肉奪走女友對他的興趣,憤而砸毀機器。
特別受到影展觀眾喜愛的《電梯的慾感》(Etage X)主角則是兩位偶遇的中年女性,在突然故障的密閉電梯裡動彈不得。面對其中一人尿急的緊急狀態,在求助與協助中,兩人一起創造了怪異可愛的性互動。「中年女性一般不被認為有追求性的需求,很難在主流電影中找到能認同的性形象,選這部片就是想要翻轉刻板價值,」葛隆維格說。
毫無劇情卻充滿奇想的《肉體莊園》(Latifúndio),則可視為顛覆既有色情範式的「後色情」(post pornography),露骨特寫各種性別、膚色的人類裸體、性器官之間的穿梭與揉搓。影像的氛圍、剪輯、交合姿勢、人類表情,並不在乎浪漫與性感,而是以影像直接衝擊感官與挑戰觀者對性的恥感。葛隆維格解釋,「這不是主流色情片中常見的前戲、互動與性器官交合,可能對許多人而言,生蛋放進陰道有點太過火了;但也許有人會覺得,嗯,還可以。」
如同單元簡介直陳,「To each their own kink!(各取所怪癖)」,這些有點怪誕的性影像可能讓觀眾不知如何反應,「但我想重點不是喜歡與否,而是一種經驗。」

如今,透過網路串流即可在家或任何地方輕易觀看色情內容,那麼坐在電影院與其他觀眾集體觀看性影像,有什麼不同?
葛隆維格說,10年前開始在影展看各種另類酷兒或女性主義色情電影,也不太適應;不過隨著觀影經驗增加,逐漸見怪不怪。「所以我想,一起看性影像、在社群中討論,有助於我們消解對性行為的羞恥感,讓談論性就如同談論天氣一樣。」
在德國長大的葛隆維格說,不管文化背景多麼不同,應該很難從小就毫不費力地認識到性是自由、自然的行為。對他而言,是在參與性別團體與影展、實際與他人討論何謂「性常規帶來的壓力」,才逐漸形成自己對性的審美與觀點,而不被主流框架牽著走。
例如主流價值會過度強調「一直約會、有很多性經驗的人才酷」,或者遵循同一套酷兒出櫃、尋求社會認同的故事。XPOSED將影展視為行動,容納並開拓多元品味,試圖挑戰主流酷兒影像的敘事。
現今全球日益高漲的反跨性別輿論,突顯保守勢力的反撲。葛隆維格認為,電影仍然是拓展性別議題重要的溝通與媒介,讓更邊緣、脫出常規的酷兒族群有機會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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