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卓瑤曾以《愛在他鄉的季節》、《秋月》、《浮生》、《如夢》四度入圍金馬獎最佳導演獎,然而自從2009年的《如夢》之後,台灣再也沒有看過她的電影在院線上映。
2021年,她以一部極低成本製作的《花果飄零》重返華語影壇,從香港近年的街頭運動,以詩意手法穿越港澳百年歷史,思索近代華人的存在與命運。雖僅在金馬獎入圍一項最佳導演,卻讓她終於拿下獎座。
羅卓瑤與方令正這對編導夫妻,一直是彼此的創作伴侶,從拍片到生活都緊密相依。他們從《花果飄零》開始,徹底揮別商業電影工業體系,以DIY自主製作的方式,追求徹底的創作自由。在台灣、澳洲兩地拍攝的《霧海微瀾》,劇組比許多學生製作更陽春,人數最少時包含他們僅不到5人,演員和工作人員均為素人。
他們究竟為何以如此決絕的方式,在年過60後,告別曾投身30年的電影工業?讓他們投向獨立製作之路的轉捩點又是什麼?

羅卓瑤在澳門出生,香港長大,香港大學畢業後,英國進修。回香港影壇發展多年後,於1994年與方令正移居澳洲。她曾以《潘金蓮之前世今生》、《誘僧》等片展現多元化風格;《愛在他鄉的季節》、《秋月》、《浮生》則被譽為「移民三部曲」,都曾入圍金馬獎。
方令正早年從事電視劇本創作,到英國念電影再返港後,執導的第一部片《唐朝豪放女》讓他聲名大噪,《郁達夫傳奇》、《川島芳子》等片亦受肯定。之後,他為羅卓瑤的創作寫劇本及擔任監製。
羅卓瑤的作品中常呈現人在地理與心靈上漂泊離散的存在狀態,而在近年新片《花果飄零》和《霧海微瀾》中,她將目光轉向了香港、澳門以及在台灣、澳洲的港人,以結合劇情、紀錄、實驗的手法,步向浩瀚無垠的自由創作之境。
對於蟄伏多年後以「手工業」拍攝的作品回歸影壇,她堅定地說:「我們就是要original原創的,不喜歡重複。我們要做DIY自主製作,就是希望打破現在所有電影的同一種規律,要回到電影的本源,去尋找電影到底是什麼。我們已經厭倦了都是工業、市場、投資人的需要,不再是創作者的需要,要做很多的妥協,創作變成都是去討好別人,不是我們自己從心裡面想要的東西。」
儘管剛移民澳洲時,他們也曾在澳洲政府的資金支持下,完成了《浮生》和《遇上1967的女神》兩部備受好評的作品,但為了完全做到不受約束和審查,他們如今也放棄申請,「(澳洲)政府資金都可以找到,但是要等他們回應你的劇本給意見,他們不理解你在說什麼,We're not on the same page(雞同鴨講),從一開始就已經是很痛苦了,我們覺得這樣下去我們創作的欲望會愈來愈低,而且就沒有意思了,」羅卓瑤說。
然而他們為什麼決定不再妥協於電影工業體系?有哪一個事件或時間點成為明確的導火線嗎?
羅卓瑤大喊:「對!有!有!有!有!有!」
羅卓瑤連喊了五個「有」以表達她的不吐不快,方令正連忙道:「妳喝口水,不要動氣。」她則說:「動氣才能講出來。」
她說那個讓他們終於「受夠了」的經驗,來自於《如夢》之後他們2015年初在中國上映的作品《暴走神探》。「那個經驗太痛苦了,就是你要dealing with things that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filmmaking(應付一堆跟電影完全無關的鳥事)。」該片從籌備期間就波折不斷,原定女主角懷孕辭演,男主角跟著走人,資方因此反悔原定預算;好不容易順利換角重啟並拍完上映,又因發行檔期一改再改,他們被找去中國開了三波記者會。接著才剛上映一、兩天之後,未經後製特效的剪接工作版本,竟被放到網路上流傳,其中包括還沒有被後製修掉的鋼絲。
方令正說:「做一個導演,好像還沒有穿好衣服就給人看了,真的太恐怖。這是每一個導演最大的噩夢。」
那是中國電影市場爆發式膨脹的年代,戲院數量急速增長,2014年電影市場總票房達到人民幣296億元,較前一年增長高達36.15%,大量資金爭相湧入覬覦這塊金礦。《暴走神探》上映半年之後,羅卓瑤和方令正聽人說才知道,他們如此在乎的電影創作,只是資方借用他們的名氣,為股票上市推動股價,電影內容和票房根本無關緊要。
這段極不愉快的經驗成了最後一根稻草:「我們覺得這個辛苦完全是浪費我們的生命。我們不玩這個遊戲了!」

方令正說,他們過去創作路線永遠像在走鋼索,有時稍微靠近商業一點,再靠著商業上的支持多做其他藝術創作,雖然辛苦也還做得下去;但在全球大環境改變之後,這個辛苦已愈發成為徒然。
他說,他們開始拍電影時,仍有外國藝術片市場,若有歐洲電影院或電視台願買版權放映,逐步累積便足夠拍下一部片,《秋月》便是賣得最好的例子。
但後來美國的Miramax影業,開始以《黑色追緝令》(1994)等片用美國明星和較大預算打入藝術片市場,因美國市場夠大、足以回收,卻連帶影響全球藝術片追逐商品化,許多小的藝術影院也跟著消失。藝術電影商品化的結果是,不論籌資或申請政府資金,同樣要跟商業電影競爭,生存空間愈來愈小,尤其若同樣是英語電影,更無法與美國明星和市場相比。
羅卓瑤說,就連他們合作過的澳洲影人,也都一有名氣就到好萊塢發展。她2000年以《遇上1967的女神》讓21歲的蘿絲・拜恩(Rose Byrne)在威尼斯影展封后,接著轉赴多倫多影展,在計程車上時美國經紀公司就打來找蘿絲,蘿絲驚惶轉頭問她:「怎麼辦?我要去嗎?」羅卓瑤只能說:「去啊!」
如今蘿絲已是好萊塢票房女星,羅卓瑤感嘆:「整個世界就是這樣,美國人一找你,你就『好!我來!』」澳洲攝影師狄昂・畢比(Dion Beebe),也在與她合作《浮生》、《遇上1967的女神》後赴美定居發展,拍了《芝加哥》、《藝妓回憶錄》等大片,如今拍戲有自己的休息拖車,「你怎麼找他回來跟你拍電影啊?你沒有這個錢的,」羅卓瑤說。
羅卓瑤與昔日合作夥伴做了不同的生涯選擇,但她說:「我不覺得是我命苦,我覺得是必要的,就是把我們訓練到可以不斷接受挑戰,然後讓我們知道這個是絕路,不要再走進去了,就走出來做我們的DIY,這樣更有趣。」
雖然已在心理和技術上一路為拍攝DIY作品做準備,但真正讓他們決定跨出第一步的起點,是2014年香港的雨傘革命。儘管他們已遠在澳洲,仍被香港那些年驚天動地的街頭運動所震撼。他們感受到曾經那麼熟悉的地方,竟然失去了曾經享有的自由,彷彿原本可以穩定站立的地面開始震盪,尤其對年輕人來說,如同忽然間失去了可以讓自己感覺是家的那個地方,許多人更在鬥爭之中和自己的家人分裂。
他們當時就知道這個運動不但對香港重要,對整個「中國」更是重要。他們所談的中國並不是指特定政權,而是從孫中山以降、廣義的對於當代中國的想像。方令正說:「我們的祖先希望有一個現代的中國,可是一直走不出來。其實我們講的不是政治,而是每一個人都要面對的存在。你生在一個地方,你當然以為你的根在那裡,可是其實不是,你的根不知道在哪裡,突然之間這一切都可以改變。」
羅卓瑤說,她仍記得1989年六四天安門鎮壓的時候,他們在家裡看著電視,痛苦地擁抱痛哭。她往前回溯,想到1982年她在英國讀書時,英國首相柴契爾夫人(Margaret Thatcher)和鄧小平就香港主權問題進行會談,就這樣決定了香港人的未來,而港人自己沒有任何選擇。「我是一個人哪,但是Who am I? 你自己的身分完全是模糊了。」
一直到了2014年的雨傘革命,他們所感受到的並不是單一政治事件,而是當代中國人從清朝到朝向民主自由的現代化路上,持續性的存在和處境。
「全世界每一個人都在爭取公義,在這個過程裡發生的事情都不是各自獨立的。很多年輕港人都以為這只是香港的事情,但其實你的價值跟早在你之前兩千年的文化都有垂直的關聯,你不是單獨一個人存在的。」

《花果飄零》之後,他們原定繼續發展該系列下一部作品《靈根自植》,今年卻帶著另一部《霧海微瀾》重回金馬影展。從大量移居台灣和澳洲的香港人身上,他們感覺還有想說的事情還沒說完。
因為這樣一個「感覺」,他們在台澳兩地踏上田野調查之旅,追尋著香港社運後離散在外港人的足跡,遇見了由港來台的漫畫家、粵劇演員,還有深山裡的香港圖書館。
為了在台灣長期田調,他們在台南藝術大學舉行工作坊以做為基地,沒想到就在台南的南聲社,發現了他們已經尋覓十多年的南管,竟然就在台灣保存了最傳統的樣貌。於是種種不同的藝術形式在《霧海微瀾》中碰撞交織,為離散港人的生命狀態譜出了難以言詮的曲調。
平日生活堅持有機飲食的他們,如今拍片也走有機路線,在沒有計畫之中遇見了更多的驚喜和感動,卻也見證了無法預期的生死衝擊,那是任何創作計畫都無法框架的無常。他們在朋友介紹下,認識了香港藝術家葉海地(Heidi Yip)和台灣阿美族雕塑家丈夫拉飛.邵馬(Lafin Sawmah),在台東長濱與這對夫妻倆一見如故,結為好友,並約定好拍攝計畫;卻沒有想到不久之後接到消息,Lafin於2023年6月因潛水意外長眠大海。
後來在取得Heidi的同意之下,他們將Lafin的死訊放進了電影裡。原本片中一直記錄著離散港人生命中可見的傷痕,卻因此更加向前跨出一步,叩問了生命存在的有限和不朽。羅卓瑤說:「人面對的無常是很具體的,你看得見,你感受得到。人的生命是有限的,都要面對mortality(死亡)。所以在電影裡面就變成很有機的一部分,我們DIY電影的過程裡就可以這樣很自然地放進去。因為在這個有限裡面,我們要找什麼是無限。」

從離散港人的霧海中回望,香港的未來何去何從?羅卓瑤說,他們上次2023年因電影受邀放映而回港,感覺人與人之間的態度變得很敵對,以往愛去吃東西的店也都不見了。「整個城市的氣場就是不開心。還能怎麼樣呢?因為留下來的人可能有些也不願意留下來,但是他們沒有地方去了。」
方令正說:「對我們來講,台灣是一個特殊的地方。我知道我們講『中國』這兩個字,大家有很多其他聯想;可是其實台灣真正是中國文化生了根的地方。可能你們住在台灣的人沒有這個感覺,可是對我們在外面的華人來講,我到台灣來,我在文化裡的感覺是回到我的國家一樣的。在這裡,我們感受到人情味和人跟人之間的關係,那其實就是中國文化裡孔子講的『禮』。」
他們認為這種以禮出發的人際關係,在中港和世界等地都已不復存,只有在台灣依然保存了最美好的品質。他們在街上迷路總有人熱心指路或甚至親自帶領,有次在嘉義一位小姐指引他們怎樣去一間餐廳,吃完飯後老闆告訴他們,剛有位小姐打來關心他們是否安全到達。
「這種關心啊!我們都想哭了!人跟人怎麼可以有這種關懷,一個社會達到這個水平,這個社會真的就是人應該生存的地方。要是這個世界的人類都懂得禮的話,就沒有那麼多戰爭,沒有那麼多煩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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