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5月25日,長期作為樂生保留自救會聚會空間的樂生院蓬萊舍,在歷經將近3年關閉整修,再度開放給院民使用。不同的是,原先在蓬萊舍北側的廚房與儲物空間打掉了,房舍外側枝葉繁茂的兩棵榕樹,連同堆置在蓬萊舍內五顏六色的布條、標語、旗幟、長桌,都不見蹤影。空蕩的房舍中,漂浮著剛剛粉刷過的味道。
纖瘦的許雅婷俯身看著電動代步車上的院民周富子,笑盈盈問:「阿姨,我們一起去中山堂走紅地毯好嗎?」年逾80歲的周富子露出疑惑神情:「啊?哪個中山堂?」一邊轉頭望向窗外。
「不是樂生院的中山堂,是西門町的中山堂啦!」

幾天前,紀錄片《大風之島》入圍2025年台北電影節最佳紀錄片、最佳剪輯、傑出技術(原創電影歌曲)等3項提名。導演許雅婷特地來樂生院,向自救會報告好消息,邀請院民參加頒獎典禮。
這些當下,都跟樂生院的過去有關。1930年,日本殖民政府設立樂生療養院,坐落在新莊丹鳳山坡上,作為痲瘋病隔離所。被強制抓捕的1,000多位痲瘋病人,從此「以院做家」永居於此。戰後國民政府接管,更名「省立樂生療養院」;曾經被貶為「癩𰣻(thái-ko)病」的痲瘋病,在人權團體的倡議奔走下,於2008年正名為「漢生病」。
2005年,來自多所大學的學生組成「青年樂生聯盟」(簡稱「樂青」),訴求正視漢生病人權益、樂生院的醫療歷史與建築文化價值,保留僅存的舊院區。
也在這一年,就讀政治大學廣播電視學系的許雅婷,與同學林婉玉拿著攝影機,走進樂生院,跟著抗議隊伍走上台北街頭。兩人在2006年共同完成畢業作品《樂生活》,記錄院民黃文章的日常,與激烈的抗議現場。
後來,許雅婷前往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留學,攻讀影像創作。歷經出國深造、成家生子,離開樂生院8年後,她在2016年再度回返院區,繼續記錄抗議行動與院民生活。
花費20年做一部紀錄片,在凡事講求快速的當今實在稀有,讓人好奇許雅婷的內在動力。其實,她並非一開始就目標明確。「離開樂生的那段時間,不時覺得有種罪惡感,原先不太敢回來,但是一回來拿起攝影機,就覺得踏實,」許雅婷接受《報導者》專訪時說。
罪惡感,來自離開因捷運工程千瘡百孔的樂生院,也包括離開與院民建立的情感。前作《樂生活》主角黃文章親切樂天,不時愛唱台語老歌〈金包銀〉自嘲坎坷身世,觸動許雅婷,始終牽掛在心。
此外,樂生院民面對國家壓迫時所遭受的差別對待,以及運動過程中見證的不公不義,也讓許雅婷念茲在茲。
「他們肢體殘缺,上街頭真的好辛苦,連帶在院民身邊的學生與運動者,就算是高知識分子,也被貼上『來亂的』標籤,一起被驅逐、看扁。」
跟院民一起受苦、體會到「強權可以隨意處置你」,讓許雅婷對漢生病人遭受的歧視感同身受。
2013年,在沒有機廠的情況下,新莊捷運全線通車,打破捷運局此前堅持多年「沒有機廠不能通車」的主張;2016年,當捷運機廠已逐步完工,樂生院入口如何重建,又成為院方、捷運局與自救會、樂青之間的角力。
現在懸空於樂生院門口的未完成陸橋,在許雅婷眼中相當荒謬。「某一天我們突然發現,捷運局悄悄把橋蓋起來了,完全沒有通知院民!」在捷運局的陸橋方案中,往後若要從新莊中正路進出樂生院,必須透過迴轉8次的之字型坡道,或者升降電梯出入,這跟樂生保留自救會期待工程後恢復舊有Y字道路、以緩坡大平台讓院民得以騎代步車通行的訴求,完全相悖。
目睹種種行政顢頇、粗暴工程,許雅婷形成自己的世界觀:「我跟社會的關係、看世界的角度,好像從樂生裡面慢慢長出來。」許雅婷再度拿起攝影機後,認識到樂生院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也最值得拍攝的議題,「這裡就是我的創作土壤。」拍到2019、2020年左右,她開始寫計畫提案,為作品申請經費,藉此慢慢地自我對話、梳理拍攝意義。
累積拍了20年的素材,如何揀選剪輯?
許雅婷說,她的創作模範是日本紀錄片大師原一男的作品《日本國VS泉南石綿村》。原一男花費十多年,記錄日本大阪泉南地區石綿塵肺病工殤者爭取權益與人性掙扎。「我心裡想,要拍樂生,應該就長那個樣子吧!」
偶然機會下,許雅婷得知原一男長期合作的剪接師秦岳志(Hata Takeshi)來台灣授課,本人也關注日本漢生病議題。許雅婷把握機會就教、提案,隔年秦岳志主動走訪樂生院。後經由製片黃胤毓牽線邀約,最後拍板合作,由秦岳志操刀剪輯《大風之島》。
合作期間,兩人越洋溝通,許雅婷與助理先將20年來拍攝的大量素材轉成逐字稿與場記本,或者分場景整理成短片,翻譯成英、日文,提供秦岳志參照,「像是將一幅長捲軸畫作篩出精華」。兩年多的剪接期,先從8小時的長版本開始,再不斷縮減、調整,歷經40多個版本,反覆修改,最終成為兩小時的影片。
跟日籍剪接師合作,幫助許雅婷思考,要用「對素材負責任的說故事方法」,而不是觀眾容易接受的善惡分明、二元對立。「一般我們在做剪接,可能先以全知觀點把人物大綱、故事寫出來,由企劃先行,再來剪輯。可是素材遠比你想像的世界還要廣大太多。」
參與運動的過程,許雅婷理解到在複雜議題中,沒有完全的壞人或好人,缺乏傾聽意願的失效溝通,才是造成爭議的關鍵。她老實面對既有素材,從裡面去剪輯、發掘、觀看,刻意避開明顯的線性敘事,穿插2005年至2008年,與2016年之後所拍攝的影像,最終想呈現樂生院民爭取權益的堅持不懈。
剪接遇到撞牆期卡關,就回樂生看一看、跟院民聊一聊。「覺得自己遇到的困難,跟院民們的人生比起來,真的是很小很小。」

樂生保留運動曾風起雲湧,以樂生院為主題的影像紀錄、學位論文、藝術創作多如過江之鯽,許雅婷坦言「壓力很大」。資深紀錄片導演許伯鑫、藝術家陳界仁的錄像作品都已樹立天花板,在台灣向資助單位提案的過程中,許雅婷不時面對審查方質疑,「那你的作品,跟其他人的有什麼不一樣?」
「我在心裡面大叫,蹲點那麼久了,為什麼還要跟你們證明?」前輩創作者的作品高度、深度與美學,彷彿在藝術上為樂生畫下了句點。「這也部分導致外界的人認為,樂生運動不是已經結束了嗎?」在許雅婷與其他樂青夥伴眼中,當然還沒結束,除了入口重建爭議,舊院區院民的醫療權益、院舍翻修營運計畫未納入院民參與,都是「運動」還存在樂生院的具體證據。
反覆思考作品價值的自我懷疑,在尋求國際資金時逐漸消解。半年期間,許雅婷密集前往印尼、法國、德國的國際影展或工作坊,大量練習如何讓外國觀眾理解樂生故事。
「他們對議題掌握程度不如本地觀眾,更在意的會是,你是誰?為什麼跟這個議題如此緊密?」在每個國家,許雅婷因應文化,採取不同訴說策略。例如在德國柏林,強調樂生議題的民主與轉型正義;在法國,則著重談影像創作。國際提案的歷練,讓許雅婷逐漸增加作品格局,在樂生院人物故事之外,納進更大的台灣歷史與政治脈絡。
找到資金,代表必須如期完成作品,能在過程中克服跟前輩創作者相提並論的壓力,許雅婷歸功長期蹲點養出的底氣:
「我知道這些素材真的很珍貴,如果最後沒有能力呈現出來,可能就沒有人看見後來的歷史了。」

不只是導演許雅婷,跟樂生院有20年淵源的,還有本片的配樂與主題曲創作者王榆鈞。王榆鈞曾參與導演陳芯宜的VR作品《無法離開的人》,為白色恐怖主題創作音樂,吸引許雅婷邀約參與《大風之島》音樂主創。
著手寫歌之前,王榆鈞跟著許雅婷走訪睽違將近20年的樂生院。但早在2005年,她就曾與一群藝文工作者參加「音樂、生命、大樹下」市集,並將詩人鴻鴻的詩作〈山不是家〉譜曲,批判政府把樂生院民居住的山坡剷平。
時隔20年,王榆鈞對樂生院有了不一樣的體悟。在拜訪樂生保留自救會長李添培的過程中,王榆鈞認識了院區內的大風子樹,是提煉漢生病藥物的原料。這啟發她以「樹」來隱喻院民的生命力與韌性。
「我不想訴諸悲情,而是想表達導演許雅婷投注20年心血記錄樂生院的愛與情感,並送給院民一份祝福。希望歌曲能夠鼓舞人心,兼具詩意與直白。」
她創作的主題曲《大風子》歌詞寫:「樂生樂生/揭(gia̍h)樹枝抗爭/斷枝猶原閣會開花」。樹枝象徵院民的身體雖因病受損,卻仍堅韌抗爭;大風子樹的開枝散葉,則隱喻他們旺盛的生命力。雖然現實中,逐漸老邁的院民生命終究逐漸凋零,社會運動的能量,讓樂生院的精神能夠繼續傳承下去。
〈大風子〉開始構思時,王榆鈞就希望將院民的聲音融入歌曲,意識到院民年事已高、聽力不佳,無法適應錄音室環境或戴耳機,王榆鈞帶著器材,在冬末前往院區拜訪4位院民李添培、藍彩雲、周富子、許玉盞,逐一教唱、錄音。院民們獻聲唱出歌詞「以院作家,大德曰生」,這是樂生院內石碑上的刻字,象徵著院民遭強制隔離的無奈,以及寄託於此的生命。讓王榆鈞特別感動的是,院民們雖體力有限,仍大方接受錄音,並給予歌曲溫暖回饋。

《大風之島》結束在綿長的空拍鏡頭,如同一陣風緩慢推移,凝視捷運工程下倖存的樂生院區,以及許雅婷稱為「荒謬」的捷運局懸空陸橋。許雅婷這樣詮釋片名意義:
「在這孤島上,大風不曾停止。人抓不到風,但樹可以,用搖枝落葉證明風曾來過。」
經過20年的觀察與沉澱,許雅婷用輕盈的風之意象,貫穿這段交織疾病、文化、交通發展與人權運動的歷史。
台北電影節首映之後,《大風之島》將於12月初在院線上映。未來除了計劃在樂生院辦專場放映,也打算進軍其他國際影展,把樂生院故事帶給更多元的觀眾。
許雅婷回返樂生院時的「罪惡感」,已經被時間轉化為行動的力量。「本來以為我是為了離開,才繼續拍攝,結果拍完之後,發現自己的位置愈來愈清晰。」
最重要的,她想召喚曾經關心過樂生的人,「希望大家能夠因為這部片,有一個回來樂生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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