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2022威尼斯影展「最佳VR體驗獎」得獎導演

我先走了,你可以好好地活著──陳芯宜用VR跨越死亡撫慰生者
在今年威尼斯影展得獎的VR作品《無法離開的人》,以綠島再叛亂案作為故事背景。(圖片提供/高雄電影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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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面對死亡時的無能與無力,即使重來一次依舊不會有答案。甫抱回第79屆威尼斯影展「沉浸式內容(Venice Immersive Competition)」單元最大獎「最佳VR體驗獎」的導演陳芯宜,在她兩部VR作品《留給未來的殘影》和《無法離開的人》裡,想透過溫暖的結局,讓觀眾終究可以試著放下,也希望自己可以放下。

VR(Virtual Reality,虛擬實境)興起不過短短數年,全球創作者都仍在試探這個新興媒材的極限及可能性,導演陳芯宜卻以連續兩部VR作品《留給未來的殘影》和《無法離開的人》,從個人喪親的傷痛記憶,延展到白色恐怖的歷史傷痕,透過VR探索了人類千百年來最跨不過的死亡那一關。

陳芯宜的VR新作《無法離開的人》,9月在威尼斯影展勇奪「最佳VR體驗獎」,台灣觀眾終於可以在高雄電影節親自體驗這部作品(至10月30日止)。該片受國家人權博物館委託,透過VR讓觀眾身歷其境地穿越時空,體會白色恐怖受難者當年無法言說的心情。

然而,《無法離開的人》片中對於死亡題材的大膽探索,卻必須從2018年她的第一部VR《留給未來的殘影》談起。

弟弟去世之後,「我的一腳已經踩在死亡那邊等我自己了」

當時許多導演紛紛興緻勃勃地嘗試VR,但因對此媒材的不熟悉和不理解,結果不外乎是遊樂場式粗暴淺薄的體驗,讓觀眾在忍耐頭戴式顯示設備(簡稱頭顯)的緊箍不適後,留下的卻只有頭暈與頭痛,以及「究竟為何要拍這個」的不解。當時陳芯宜接到高雄電影節的合作邀約,才首度為此做功課研究什麼是VR,不僅看了大量VR,也看YouTuber拍攝自己看VR的紀錄,也就是「人類正在看VR」這件事情,心中卻更多產生疑問,時常不解「為何要用VR來拍這個?用電影拍不是更好嗎?」

後來她看徐漢強的VR《全能元神宮改造王》,因當時耳機沒有包覆,沉浸效果不佳,旁邊辦公室人的聲音都聽得到。不夠完美的VR體驗,卻為她開啟了另一扇門:感覺彷彿現在這個世界打開後還有下一層世界,每一層就好像經歷人生的不同階段,或是不斷穿越不同的夢境。那樣一層一層穿越的世界太像夢境或死亡,卻因此讓她想到了在《留給未來的殘影》中,透過宛如劇場一幕幕的時空轉換,來呈現人在生死之間虛實交錯的旅程。然而這關於死亡的體驗,其實早在她大二那年就已開始。

陳芯宜大二時,小她兩歲的弟弟生病過世:「我那時候感覺整個家在崩解,對學校體制很不能『諒解』,因為很明確感覺到學校教育幫不了我,幫助不了人面對真正生命的難題。」那時她外表看起來一切正常,但私底下生活混亂,跟一堆朋友混,喝酒用藥沒有明天,過著外表與內在分裂的日子。後來她在《流浪神狗人》(2007)片中讓蘇慧倫的角色燙了傷疤,其實就是她自己的影子:「有一天我早上起來看到我有一個疤,但我完全想不起來前一天發生什麼事情,就跟《流浪神狗人》片中蘇慧倫的角色一樣,我才想到再這樣下去我就完蛋了。可是這些我爸媽其實也不知道,因為痛失愛子的他們比我更混亂,現在回想起來就像八點檔一樣很戲劇化,他們倆個也沒辦法在彼此的身上找到安慰或力量,有點各自都把各自孤立的狀態。」

後來她去黃明川導演那邊工作,並在國片谷底時先去改拍紀錄片,才慢慢走出那個接近憂鬱症的混亂狀態。「但那時候感覺很明顯的就是,我弟弟過世那時候,我的一腳已經踩在死亡那邊等我自己了,」陳芯宜描述,後來此生的每一件事情,她看自己的時候不是在看未來,而是用看歷史的方式在看自己。

「包含我做的每一個作品或每一件事情,都有一個死亡很明確地在那裡等著。」

那時起,死亡對她就像是一個揮之不去的課題,包括人的消逝、情人分手、朋友反目、家人分開,總有一種「有些什麼已消失了,但是我還在這裡等」、既孤獨又無力的強烈感覺。

難以言說的思念與無力,透過VR釋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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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給未來的殘影》透過VR讓觀者體驗了孤獨與釋放。(照片提供/高雄電影節)

人在經歷親密之人死亡後,就像從此進入了一個只有親身經歷之人才得以進入的私密俱樂部,從此心中多了些無法擺脫但永遠跟著你的東西。這些難以言說的東西,卻在陳芯宜接到高雄電影節的VR拍攝邀約時湧現而出。「因為我是一個很慢的人,比如我現在跟你講話,有些事情我不會當下就想到,可是我會在可能一個小時後或一天後才想到那個東西是什麼,可是其實已經過了,我們的對談已經結束了。如果是一般的談話還好,但如果是深刻的談話,我就會留在那個點。很像是《殘影》裡面那些信件,其實都是我寫給某人的信,有些對象是我弟弟,有些對象是以前的情人或朋友。你那時候問我一個問題,但是我沒有辦法回答,我突然幾年後可以回答了,但是你已經不見了,那個不見可能是真的不見,或只是不能再對話了,總之我就變成一塊石頭在那裡等著,有沒有人可以過來讓我回答你。」

而這些一般劇情片也不容易處理的心情,卻在陳芯宜的VR作品裡找到了出口。

《留給未來的殘影》以宛如劇場的六幕呈現,由編舞家周書毅在一間斗室中的舞蹈,帶領觀眾進入既像虛擬實景又像死前記憶回返的空間。其中第三幕的群舞像尤其讓許多觀眾大感震撼,眼前彷彿隔著鏡子的鏡相兩邊,其中一邊是激烈舞蹈,另一邊卻是靜止不動的,那個想法來源,來自於很久以前陳芯宜去參加過的一個戶外舞會派對。「那個派對很奇怪,每個到現場的人都會有一副耳機,有DJ在現場,但你是聽耳機,所以全場人在跳舞,但是你若沒有耳機,你到現場是聽不到任何聲音,那個場景實在是太超現實了。你若沒有戴耳機,你跟那些人就是完全在兩個世界,雖然你們同處一個空間。」

「在那幕鏡相世界裡,一開始進入那空間時舞蹈都是靜止的,那本來不是設計好的,而是有一次後期製作先讓我看輸出的單張畫面,我被嚇了一跳,凝視許久。那種時間停止的強烈感覺,就像我獨自被留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停止了,不管那停止是消失了不見了,還是凝結在那裡了,只有我被獨留在這世界上,完全就像陳玉勳導演的《消失的情人節》中真正發生的情節。」

那樣的鏡相兩側既如生死兩隔,又如對於再也不能觸及之人的思念與想像,既像對於另一端難以碰觸的無力感,又像只能隔著結界坐視的偷窺。竭盡一切努力卻終究達不到的彼端,正如創作者透過VR媒材竭力追求卻只能得其皮毛的身歷其境,更像對於已逝之人再也得不到回答的生死兩茫茫。

而在這一幕幕的迷離跌撞後,陳芯宜透過莫子儀的一句淡淡的旁白「我先走了」,讓許多觀眾毫無心理準備地頭一次在配戴頭顯的緊箍中被逼出了眼淚,並從一直關閉在斗室之中,頓時飛到了無垠的海洋上空。

「前面一切處理都很壓抑,讓觀眾像片中那男子一樣被關在一個房間出不去,房內一直有電視和投影播放海邊畫面,但都處理得像夢境般毫無邏輯,不確定是真是假。後來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在一個詭異的空間,不管是因他上傳錯誤的資訊,因此一直無法讀到那個空間,或是他的記憶破碎重組錯誤。他意識到這件事而衝出去,是因為一個很小的點,就是當他看著鏡子,鏡子角度明明是可以看到觀眾本人但卻看不到,當周書毅看鏡子裡面反射,因此打破彼此關係的幻象時,他就飛出去了,抵達了他真正想要去的海邊現場,再也不是投影或電視畫面。前面所有的壓抑都是為了那一刻。這都是希望在片子最後,讓觀眾可以有一種釋放,或是靈魂可以獲得安息的感覺。」

陳芯宜在《留給未來的殘影》中由個人生命出發的VR體驗,剛好為更大格局的國族傷痕鋪了路。國家人權博物館前館長陳俊宏與研究員何友倫在看到《留給未來的殘影》後,兩人都感到身歷其境的感受,覺得很適合做歷史題材,就對陳芯宜提出了合作邀約。她接到邀約其實嚇了一跳,因為對公家單位合作的印象總是較有目的性,擔心創作太受約束,後來談了幾次卻發現非常開放,完全不設限要做什麼,也不用一定政治正確。巧合的是,白色恐怖原本就是陳芯宜長年關注、早已做好長期準備的主題。其實高雄電影節找她拍VR時,她就寫了兩個故事,一個是《殘影》,一個則以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為題材;當時她的團隊和雄影都先選了《殘影》,卻剛好緣分使然,將綠島的故事留給了後來人權博物館的邀約,一切彷彿都是天意安排。

無法離開的人,無法送達的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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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給未來的殘影、陳芯宜、VR、威尼斯影展
透過VR媒材,導演陳芯宜在創作生涯中探索了全新的領域。(照片提供/高雄電影節)

陳芯宜早年在黃明川那邊工作的時候,就因黃明川拍大量的二二八或白色恐怖口述歷史,而知道了一些前輩們的故事。近年則透過另一位致力保存口述歷史的年輕學者林傳凱,了解了更多以前不能談或比較幽微人性的細節,林傳凱後來也成了《無法離開的人》的歷史顧問。2020年5月時,國家人權博物館在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推出了關於獄中被羅織罪名的《大浪襲來──綠島新生訓導處「再叛亂案」的真相與平反》特展,就是《無法離開的人》故事中的背景。

其實早在綠島紀念園區剛成立時,園區中蠟像館的景象,就已在陳芯宜的腦海裡駐留了很多年,不僅因為那些蠟像做得非常逼真,讓她曾想要建議館方為蠟像館做聲音裝置,提供「沉浸」體驗,更因為那個景象就如《留給未來的殘影》中那個靜止的舞蹈畫面一樣,是一個彷彿時間凝結的停格世界。

《無法離開的人》以VR重現綠島曾關押政治犯的蠟像展示場,當年的政治受難者坤伯以導覽員的身分述說著當年的情景,帶領觀眾穿越時光隧道,一同經歷了1950年代坤伯與難友阿青的故事,他們守護著一個約定,期待能夠完成託付,將一封獄中好友的遺書送給家屬,也等待著能讓故事不斷被傳頌下去的人出現。

陳芯宜說,其實片中每一個人都是無法離開的人,每個有各自離不開的理由:有些被槍決了,只留下遺書或對話錄;有些後來沒有被槍決而僥倖活下來的,像是坤伯;有些則是完全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卻糾結一生的家屬。片中對白都從大量的口述歷史訪談中發展而來,當時很多人托獄友把遺書帶出去,卻因無法如願而成為無法送達的遺書,有些寄出去給家屬的家書或遺書,因為保密的原因全部都被鎖在檔案局,也是這幾年陸續解密,才把遺書送到家屬的手上。

陳芯宜說,林傳凱的研究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在做這些事,他會去翻檔案看哪一封家書還沒有傳給後代,他就會努力去找到後代,如果還找得到的話,就會想去把家書還給後代。

「片中的阿青把遺書縫在衣服裡面也是真實故事,只是真實故事更加悲慘。坤伯角色所參考的真實的受難者前輩,的確有把家書衣服送出去,只是過程中被爸爸發現,覺得太危險,就把衣服和遺書都燒掉了。那位真實的受難者前輩一直非常遺憾,無法把遺書送到獄友的家人手上,沒有完成託付。坤伯在獄中一直守著一個信念要等那個人,卻因為家屬已經搬家了,再也找不到那個人。『等一個人』在文本的意義上可以是等片中潘麗麗飾演的文敏來找他,另外的意義也是在等我們現代的人,等著看有沒有人要來聽導覽,等一個可以把這個故事繼續傳下去的人,也像等一個後人來為他上香。」
「我先走了,你可以好好地活著」

《無法離開的人》片中出現由演員許時豪等人所拍攝的十幾張遺照,全片結束後更出現真實受難者前輩的照片,也是來自於陳芯宜第一次在綠島「再叛亂案」特展所看到的遺照──當時她大感震撼,因為大多數人都對著鏡頭笑:

「那個笑我看了很久,我那陣子在寫劇本和拍攝時,幾乎每天都在看他們笑的照片,好像藉由看他們的照片進入他們。那個笑就好像感覺我下一秒鐘要死了,但我相信我在做的事是對的,我相信未來一定會有人繼續做我未竟之事。懷抱著那種信念,他才有辦法在要被抓去槍決前拍照時笑得出來,那個心情到底是什麼?那時每天清晨,憲兵都會來叫名字出去槍決,存活的受難者都講到那個時刻,鐵門打開咿呀的聲音,憲兵腳步聲踏進來時,那是他們覺得最漫長的時刻,牢裡時間頓時凝結,大家都在聽是誰要被叫出去⋯⋯。」

「那時一共會拍兩張照片,一張是被五花大綁要被帶出去槍決,第二張則是已被槍決了倒在那邊,為了上呈給長官明確告知任務完成。」生前與死後兩張照片,永遠的生死兩隔,前輩那些在臨死之前充滿力量的笑容,卻成了支持陳芯宜完成這部VR作品最大的精神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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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離開的人、陳芯宜、VR、威尼斯影展
《無法離開的人》在拍攝現場試圖重現當年白色恐怖的時空氛圍。(照片提供/高雄電影節)

逝者已矣,死亡為生者留下的卻是永遠的結。今年初,陳芯宜曾在紀錄片《如果耳朵有開關》中拍攝的聲音藝術家好友Dino廖銘和過世,臨終前的最後一段日子,陳芯宜與三兩好友陪同家人一起照顧他。「他走的前一天幾次迴光返照,似乎想對我們說什麼。但到底他想說什麼?他有任何的後悔嗎?有任何想做的事嗎?我至今仍不時想到這件事,卻永遠得不到答案。他當時走後,護理師拔除他身上的管子,告訴我們還可以對他說一些話,他聽得到,我卻不知能說什麼,只是坐在那裡。」

《無法離開的人》不僅為昔日白色恐怖的受難者發聲,其實也為當下的逝者留下了身影。陳芯宜透露,Dino廖銘和在知道自己生病前,到《無法離開的人》拍攝現場擔任演員,將他最後的銀幕身影留在了片中:「有一瞬間他望著攝影機,就像是望著我或觀眾。」

人在面對死亡時的無能與無力,即使重來一次依舊不會有答案。但陳芯宜在兩部VR作品中透過溫暖的結局,讓觀眾終究可以試著放下,也希望自己可以放下。「《留給未來的殘影》最後莫子儀淡淡那一句『我先走了』,就像是要你安心,告訴你『我先走了,你可以好好地活著』。一次一次地聽,或隨著一次一次的現場演出,每一次都讓自己放下一點點,也許永遠不會真的放下。但我自己覺得有被療癒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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