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盡瘋狂的星斗之上,文化作為一種武器──不被磨滅的烏克蘭出版人與藝術家
烏克蘭獨立出版社SAFRAN publishing創辦人施拉娜(Svitlana Pryzynchuk)日前訪台,期間造訪台灣漫畫基地一樓的基地書店,希望多了解台漫發展。她手上抱著的則是SAFRAN已出版的台灣文學作品與漫畫。(攝影/鄭宇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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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超過兩週年,在這場看不到盡頭的戰火裡,烏克蘭人以不同的方式化身平民戰士,也用自己的方式守護土地。在無止盡的空襲警報裡,獨立出版人施拉娜(Svitlana Pryzynchuk)還在出書,她在遙遠的烏克蘭引進台灣文學與漫畫,希望有更多烏克蘭語的書籍在市場上流通,她也即將出版作家陳思宏的《鬼地方》烏克蘭譯本。目前在台灣就讀博士班的藝術家瑪驪雅蒳(Mariana Savchenko)將俄軍占領後標記的文字放進作品裡,在和平遊行上領唱烏克蘭國歌與朗讀烏克蘭作家的詩作。當文化作為一種武器,她們看見什麼?

回想起那一天,34歲的烏克蘭出版人施拉娜(Svitlana Pryzynchuk)依舊記憶清晰。2022年2月24日清晨,巨大的爆炸聲響落在基輔,她和兒子從睡夢中驚醒,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雖然施拉娜自小就清楚俄羅斯對烏克蘭的威脅,但她也不曾想過會全面開戰。她記得自己的雙手不斷發抖,帶著當時年僅6歲的兒子跳上自家車,一路往烏克蘭西邊開去。

許多人都要離開基輔,道路混亂又擁擠,但她不敢停下來,8小時車程足足開上22小時,途中穿越6公里深的森林,才暫時落腳在一個不到500人的村莊。直到現在,她還記得那第一道轟炸聲,「當它第一次發生在妳的生活中時,真的是非常可怕的經歷,但當它已經是第50次的時候⋯⋯」施拉娜停頓了一下,深深呼吸:「妳會明白,對,它(指戰爭)已經開始了。」

幾個月後,施拉娜跟兒子回到距離基輔市中心25公里的老家,住進她19歲之前成長的房間。施拉娜重新布置空間,在牆上掛起海報與畫作,安頓好工作桌,努力讓生活回到常軌。她必須。

兩年了。俄羅斯全面侵略烏克蘭兩週年的那一天,施拉娜人在台灣,她和好友瑪驪雅蒳(Mariana Savchenko)參與台灣烏克蘭陣線舉辦的和平遊行,在風和日麗的暖陽中,跟著隊伍從大安森林公園走到自由廣場。在自由廣場的牌樓下,瑪驪雅蒳領唱烏克蘭國歌,朗讀在戰爭中逝去的烏克蘭作家維多莉亞.阿美莉娜(Victoria Amelina)的詩作〈證言〉。

對施拉娜來說,這不是容易的事。俄烏戰爭兩年來,這是施拉娜第一次參與類似行動,「看到路人關注這場遊行,甚至加入我們,我很感動。」手持「Taiwan stands with Ukraine」的標語手牌,她融入在台北街頭的遊行隊伍裡,終於能緩緩傾洩壓抑已久的情緒,「在烏克蘭,我幾乎不參加這樣的活動,因為我就生活在這裡,必須盡量為自己和孩子創造相對讓心理健康的環境。」

但過去兩年來,施拉娜沒有停止出版工作。她2018年創辦的SAFRAN publishing是烏克蘭少見的專注東方作品的出版社,近年更聚焦台灣,2021年至今出版7本台灣作品的烏克蘭語譯本,包括吳明益《單車失竊記》、三毛《撒哈拉沙漠》,以及《守娘》、《閻王帖》與《獅子藏匿的書屋》等3部台灣漫畫。目前她手邊正忙著進行陳思宏《鬼地方》的烏克蘭語譯本,預計5月出版。

烏克蘭首間東方出版社,催生第一本台灣小說烏語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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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FRAN是烏克蘭第一間專注東方作品的出版社,陸續出版《單車失竊記》(上排右)、《撒哈拉沙漠》(下排右)、《守娘》(下排左)、《閻王帖》(下排中)與《獅子藏匿的書屋》(上排左),也曾獲得台灣文化部翻譯出版計畫獎勵。(攝影/鄭宇辰)
SAFRAN是烏克蘭第一間專注東方作品的出版社,陸續出版《單車失竊記》(上排右)、《撒哈拉沙漠》(下排右)、《守娘》(下排左)、《閻王帖》(下排中)與《獅子藏匿的書屋》(上排左),也曾獲得台灣文化部翻譯出版計畫獎勵。(攝影/鄭宇辰)

2月底,台北國際書展湧入55萬人次進場,施拉娜也是其中一人。她是文策院策劃邀請的國際版權買家團的一員,也是來自18國、共30人的買家團裡唯一的烏克蘭出版社。抵台第一天,施拉娜搭著機場快線進入台北市中心,一切都好新鮮,她在7-ELEVEN挑了張好看的悠遊卡,在街上看行人匆匆,她覺得自己自在地呼吸。這是她在戰爭後首次的亞洲長途旅行,也是她第一次造訪台灣。

何以對台灣充滿好奇?施拉娜不諱言,自己從小就著迷於東方文化,熱衷語言、文學、文化與歷史領域,還曾一度想成為考古學家。她曾在中國求學6年,就讀基輔大學時到中國當交換學生,後又留在中國修讀學位,取得藝術史碩士。2019年,是施拉娜創辦SAFRAN的第二年,她在基輔書展結識外貿協會基輔台貿中心主任徐裕軒,因而認識台灣作品。

徐裕軒記得施拉娜對台灣充滿興趣,但過去因為簽證取得不易
過去幾年,烏克蘭人要取得台灣簽證,必須前往俄羅斯的台北莫斯科經濟文化協調委員會駐莫斯科代表處。但烏俄關係緊張,對烏克蘭來說,他們幾乎不可能冒險前往俄羅斯取得簽證。目前,烏克蘭人則可透過駐波蘭台北代表處取得來台簽證。
,一直沒有機會造訪台灣。徐裕軒把台灣作品介紹給施拉娜,她也希望引進能呈現台灣多元背景與曲折歷史的作品,當時文化部正積極推動外譯本的翻譯補助政策,因而催生《單車失竊記》烏語版,這是史上第一本台灣小說的烏克蘭語譯本,徐裕軒也以協力編輯的角色,協助補足翻譯過程可能出現的文化落差。

先是小說,再來是漫畫。施拉娜是藝術史背景,看到《守娘》的漫畫風格時,幾乎是一見鐘情。「我覺得它太美了,我非常喜歡,馬上就想試試看。」這個故事以台南傳說裡的最強女鬼陳守娘為名,以清代女性婚育與生活樣貌為框架,但實則探究性別平等議題。日系漫畫近年強勢席捲歐洲,烏克蘭年輕讀者也開始關注,這讓《守娘(上)》烏語版賣出好成績,目前已再刷。故事裡的視角也是施拉娜相中這個作品的原因,「看起來是個關於神怪的故事,但卻是很女性主義的,談的是性別平等,這對烏克蘭讀者來說很有魅力。」

就在續談其他作品時,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戰火讓一切都暫停了。

戰火下,堅持繼續出版烏克蘭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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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作為一種武器、烏克蘭、出版人、藝術家
施拉娜(左)今年獲文策院邀請來台參與台北國際書展,她對台灣充滿好奇,也在漫畫家小島領路下,拜訪師大白鹿洞租書店、基地書店等處,希望多看看台灣漫畫環境。(攝影/鄭宇辰)

憶及彼時,施拉娜音量高昂起來,雙手比劃著:「書店都關閉了,所有的一切都關閉了,這是必然的。我手邊一本書都沒有,只帶走一些重要的公司文件,我真的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3週後,她得知倉庫所在的區域被轟炸,只有2成建築物倖存,包括她們的書庫,「感謝上帝,書庫很幸運,也沒被占領。妳知道的,俄軍如果看到烏語書,肯定會放火燒掉。」

她暫居在那個不到500人的西部村莊,想辦法把倉庫的書移到村莊裡,接著非常緩慢地開始工作。大約是俄羅斯侵烏後的第三個月,時序來到春天了,「我們回到社群媒體,跟大家打招呼說,『嗨,我們還在這裡。』」

為什麼這麼堅持?還在戰爭呢!施拉娜沒有遲疑:

「我要保住我們擁有的。當然,在那個狀態下,大家一開始不工作也不會買書。就像我們仍然是一個國家,必須保住這個國家。如果國家垮了,一切都會垮。」

如果國家垮了,一切都會垮了。施拉娜很清楚,即使她不是能上前線的人,但也有要做且能做的事。「作為一個烏克蘭出版社,我最重要的工作是繼續出版烏克蘭書籍,並在烏克蘭持續推廣閱讀。」這也是施拉娜最初創辦SAFRAN的初衷。

施拉娜的父母親是工作忙碌的歷史學家,她的童年在爺爺奶奶照顧下渡過。她是獨生女,總是尋找一個人也能玩的遊戲,最常做的就是看書了,4歲大的她就能抱著一本書看上很久很久。那也是個特別的時空背景,雖然烏克蘭在1991年脫離蘇聯獨立,但社會環境普遍以俄語為主,1989年出生的施拉娜亦是如此,「家裡說烏克蘭語,沒人教我俄語,但電視是俄語、書籍是俄文,我就是會了。」

施拉娜的成長軸線幾乎跟烏克蘭獨立後的重要事件密合重疊。1991年烏克蘭獨立、2004年橘色革命2013年廣場革命2014年克里米亞戰爭⋯⋯然後來到2022年。施拉娜始終清楚自己的國家認同,她成長在烏克蘭語言的家庭,家族早年屬於富農階級,經歷過蘇聯時期的大饑荒與大清洗,接著便是二戰,「我的家族經歷了烏克蘭在20世紀所有的災難。」

「我的認同始終如一,俄羅斯總是我們生存的威脅,是烏克蘭的敵人。」她也猶然記得,還是高中生的自己走上街頭參與2004年的橘色革命。2013年廣場革命時,她也在現場,那場占領持續了93天,「第一個運動者死去時,我非常痛苦震驚。當時我沒有經歷過戰爭,也沒有想過,人民真的會被國家權力殺掉。那像是一個時間的斷點,我感覺至此的人生被一分為二,看這個世界的方式也不一樣了。」

當文化作為一種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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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作為一種武器、烏克蘭、出版人、藝術家
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的兩週年那天,施拉娜(右)也在台北參與和平遊行。(攝影/中央社/王騰毅)

更多的行動是後來。在施拉娜的少女時期,書店裡的烏語書選擇並不多,多數閱讀以俄語為主,烏克蘭是第二大俄語書籍消費與閱讀市場。直到廣場革命之後,烏克蘭人民的民族意識高漲,整體氛圍才開始有明顯變化。

廣場革命帶來高漲的烏克蘭認同,讓2014年成為烏克蘭書市的轉折點。過去,讀者想找當代烏克蘭文學作品,還不至於太困難,「但如果你想找一些經典作品或翻譯作品,情況就不太樂觀了,」施拉娜也清楚記得,過去多年在書店裡,烏克蘭語書的選擇非常有限,大多數的選擇都是俄文書。但2014年開始,從書展到書店,出版商都感覺到讀者對於所有類型的烏克蘭語出版品湧出巨大需求,希望有更多的烏語書可以閱讀。下一個轉折點則是2016年底,烏克蘭再修法限制具有反烏克蘭內容的外國印刷產品進入烏克蘭市場,更特別限制單次可從俄羅斯進口的圖書數量。

也是在2016年時,施拉娜開始思考自己能做的事,她意識到市場上沒有足夠的烏語書,特別是亞洲的翻譯文學,好比村上春樹,過去也只看得到俄文版。「其實這也不意外,烏克蘭曾是蘇聯的一部分,俄羅斯語一直是我們和亞洲之間的媒介,所有來自亞洲的書籍都是俄文翻譯。」2018年,施拉娜創辦SAFRAN,目標是向烏克蘭介紹亞洲文化,同時也讓烏克蘭進入世界,展開全球化交流。

SAFRAN的命名取自「番紅花」,最初產於亞洲,少見也昂貴,「在我們的出版社裡,也有象徵性的番紅花,我們匯集亞洲專家,自己製作書籍並出版亞洲經典和當代作品的烏克蘭語譯本,希望我們成為烏克蘭通往亞洲社會與文化的入口。」施拉娜也坦言SAFRAN重要的使命之一,就是反殖民戰爭,「對於烏克蘭來說,與亞洲建立直接聯繫,至關重要。」

摧毀、禁絕、增生,戰爭延伸到書籍和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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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作為一種武器、烏克蘭、出版人、藝術家
施拉娜對文字與畫面相當敏感,製作台灣漫畫《守娘》的烏克蘭譯本時,特別保留裡頭的狀聲字,但另外加上了烏克蘭語讀音,也和授權出版社蓋亞文化總編輯李亞倫討論製作時的想法。(攝影/鄭宇辰)

俄羅斯全面侵烏後,這一切變得更加急迫。倉庫倖存的出版社,首先將書一波波運送到相對安全的烏克蘭西部,甚至是波蘭。對烏克蘭出版人來說,保存書籍與延續閱讀是當務之急。

「我們可以看見,俄羅斯不斷想消滅烏克蘭文化,即是不在熱戰階段,他們仍憂心以烏語呈現的烏克蘭原創文化。在被占領的區域上,他們(俄國士兵)第一件做的事情是摧毀圖書館裡的烏語書,並將之替換為俄文書。」

事實上,在2019年時,烏克蘭政府曾通過立法確立烏克蘭語為唯一官方語言,同時要求出版商、書店等須保障所發行與銷售的烏語書籍不得低於50%。俄羅斯全面侵烏後,「去俄羅斯化」更刻不容緩。2022年6月,烏克蘭國會投票通過最新法案,禁止進口在俄羅斯、白俄羅斯和遭俄占領的烏克蘭領土所印製的書籍,翻譯書則須以烏語或其他歐盟官方語言為主,他國出版的俄語書籍進口也須獲得許可。2023年6月,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簽署該法案。

根據關注出版與文化的烏克蘭獨立媒體《CHYTOMO》報導,戰爭開始後的第一個月,有個針對烏克蘭出版社的調查中顯示,仍有近4成的出版社維持運作,但所有的事情都凍結著,有3成多的出版社確實發不出薪資;但同年11月,戰爭進入第9個月時,已有超過8成5的出版社恢復工作。而且人們對讀書的需求增加了,國際市場更是積極與活絡。

《CHYTOMO》的報導中也提及,自全面開戰以來,烏克蘭的讀者與書店強烈拒絕俄語書,國際市場對烏克蘭書的需求也明顯提高。在類型方面,兒童與青少年文學仍然相當受歡迎,烏克蘭讀者對於烏克蘭小說、報導文學、日記、散文,甚至詩歌的興趣愈來愈高,國際出版商與讀者感興趣的議題則包括俄烏戰爭、烏克蘭歷史與文化。

類似情況到今年更加顯著,烏克蘭約有500個圖書館被摧毀,或是被破壞,或是被取走藏書,因此實體書店空間的需求大幅提高。根據《CHYTOMO》的數據,即使遭到全面入侵,烏克蘭在2023年時仍新增數十間書店,其中包括分眾明確的藝術書店與電影書店。而2023年的烏克蘭圖書印刷與發行量雙雙明顯提升,發行量粗估更較前一年度成長翻倍。

台灣駐烏多年的外貿協會基輔台貿中心主任徐裕軒也有類似觀察,他經常走訪不同的書店,在全面開戰之後,書店裡的熱銷榜有明顯變化,心靈與心理健康類別的書籍特別暢銷,其次則是烏克蘭歷史以及烏克蘭的經典文學,「在1920到1930年代左右曾有『被處決的文藝復興』
一次大戰後,烏克蘭被布爾什維克統治,在1920年代一開始,蘇聯是支持烏克蘭的本土化發展、一方面批鬥地主之際,一方面希望栽培當地的新一代的親共產黨精英。但1924年開始史達林上台,並從1928年開始政策轉向蘇聯集體化、國家化,這些早期開放的烏克蘭文學家、學者、知識分子,就開始被集體迫害,流放處決,然後就是1930年代的烏克蘭大饑荒,整個世代就這樣死滅。
,許多烏克蘭文化精英受到迫害,有點像台灣早期的狀況。現在,許多烏克蘭讀者開始重新認識當時的作品。」
當藝術作為一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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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作為一種武器、烏克蘭、出版人、藝術家
烏克蘭藝術家瑪驪雅蒳(Mariana Savchenko,左)最近的創作是「Wall Libretto」,作品融合柴可夫斯基的歌劇《馬澤帕》與俄羅斯占領者留下的文字,透過裝置聲音與行為藝術表演,她在自己的身體和藝術空間的玻璃牆上書寫,也像是她想永遠擺脫「俄羅斯世界」所帶來的創傷痕跡。右為合作藝術家吳季禎。(攝影/Neo,照片提供/瑪驪雅蒳)

還有另一種以文化抵抗的姿態在台灣。

時間是俄羅斯全面侵烏二週年的隔天,烏克蘭藝術家瑪驪雅蒳前一天剛走完和平遊行,她來到八里的橋頭工作室,展開一場聲音裝置與行為藝術表演。在小小的空間裡,她在身體與牆上書寫俄文,一字一句都是取材自俄軍占領烏克蘭地區後留下的文字,有些寫在牆上,有些寫在圍牆、武器或車體,有些文字羞辱或諷刺,也有些文字帶點溫情。但不管哪一種文字,都是占領的象徵。

起初是寫在身體上,接著她以噴漆寫在玻璃帷幕上。那些俄軍在她的家鄉占領區留下的字句,隨著自來水毛筆的墨水滲透進她的皮膚,留在展牆上。起初很冷,瑪驪雅蒳記得那天的天氣,天色陰霾、空氣很冷,但隨著她的動作,漸漸她感覺不到刺骨的風。是憤怒嗎?瑪驪雅蒳搖搖頭。一切都很複雜。在全面開戰後,她已經許久沒有好好聽音樂,也幾乎沒有創作慾望了。

瑪驪雅蒳是音樂藝術家、也是漢學家,也是譯者,翻譯過莫言的小說,也翻譯過童書。她兒時就有音樂天分,因為聽力靈敏,父母讓她去讀東方語言學校,主修的語言便是中文。還是小少女的時期,瑪驪雅蒳對台灣印象模糊,但最拿手的歌曲是張惠妹,她還記得自己學會《我可以抱你嗎?愛人》專輯裡的每一首歌,是閉著眼睛、不讀歌詞都會唱的那種。她長期待在中國,教書也做創作。

2022年俄國入侵烏克蘭後,她獲得中研院訪問學人的獎學金來台,現在同時就讀烏克蘭的基輔大學與台灣政治大學的博士班。我們約在政大校園碰面,她輕裝便捷,肩上的背包掛著烏克蘭代表色黃藍相間的飄帶。春日的天氣略寒,她笑著說:「我是北方來的女孩,不怕冷。」這是她來台灣的第三年了,除了創作與工作的日常,她還和烏克蘭朋友共同成立在台北的「烏克蘭之聲」(Ukrainian Voices)團隊,她們編寫文章並翻譯成中文,希望將烏克蘭訊息到中文世界,近來則以文化外交為主,舉辦與烏克蘭相關的展覽和交流會。

「翻譯與傳播是非常重要的,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件事。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時刻,在俄羅斯主導的語境下,我們不能只是不斷述說自己被壓迫、是受害者,我們必須主動做一些事情,好比主動把烏克蘭的文化、文學傳達到國外,推動烏克蘭學研究等等。我覺得這是我們的責任,希望大家聽到我們、理解我們,而不是聽有武力的、強大的且擁有話語權的侵略者。」

但戰爭確實讓她心痛。她記得俄羅斯全面侵略那一天,她是如何離開基輔的,又是如何和家人擠在親戚家的小屋裡,度過躲空襲的每一天。這兩年的暑假,瑪驪雅蒳也還是會回到基輔,排滿跟家人與朋友的約會。有時候還在跟朋友在咖啡廳裡談話,空襲警報就來了。漸漸的,基輔人練就一種判斷模式,會知道過來的是飛機或導彈,可能會長達多少時間,以判斷要不要繼續動作。

回到台灣上課後,瑪驪雅蒳的手機裡還是開著警報通知,每當遙遠的家鄉發出空襲警報時,她的手機便會響起。接著她會急急打開App,確認轟炸落在哪個位置,是否可能傷及家人與朋友。「比如說昨天──基輔已連續44天沒有大型的轟炸,但昨天發生了。我看到警報後去查位置,發現離我小時候的東方語言學校好近,那也離我家不遠。」她當下就哭了出來,直到確認家人一切安好。

相隔這樣遙遠,卻有相同的共時性。該如何想像那樣的沉重與悲傷?

從土地到身體,被占領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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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作為一種武器、烏克蘭、出版人、藝術家
瑪驪雅蒳是音樂創作者,也是譯者,目前同時就讀基輔大學與政治大學的博士班。除了藝術創作,她也希望透過翻譯、文化交流等方式,讓世界更加認識烏克蘭,而不僅僅是從戰爭認識烏克蘭。(攝影/陳曉威)

很長一段時間,瑪驪雅蒳覺得自己像在洞穴裡。她從小學音樂、長大後做電子音樂,但她幾乎沒辦法再聽音樂,也難以再專心創作,「在戰爭的狀態下,那是很緊繃的。即使來到台灣,要慢慢鬆開也不是很容易的事。」過程中,她試著做了一點音樂,包括把戰爭的聲音放進音樂裡,但那一切仍是痛苦的,「作為藝術家,好像我做的所有創作都離不開戰爭了」。

她只能傾聽內心的聲音,順從內心的感覺,即使知道自己不想做這樣的藝術家,知道自己應該保持一點距離去觀看,但現在,或許沒有比戰爭更重要的事了。瑪驪雅蒳說起最近的創作「Wall Libretto:裝置聲音與行為藝術表演」,那些她書寫在展場牆上與身體上的文字,來自於文化機構Mizhvukhamy所創建的網站「Wall Evidence」,網站裡收集了各種俄軍占領後噴漆留下的照片與文字,並標示出所在的位置,目前包含500多筆「資料」。

看著一張又一張照片裡的文字,在在都是占領者的證明,「有的只是打個○,有的是打個×,有的寫著烏克蘭是納粹,有的寫著榮耀歸於俄羅斯⋯⋯。」其中有面牆上寫著:「我是俄羅斯軍人,謝謝你們的小屋。」還有面牆寫著:「謝謝你們的盛情款待」。瑪驪雅蒳想像著,俄軍是如何留下這些文字的?噴漆時,他們想些什麼,又想說什麼?如果能選擇殺人或不殺人,他們會如何選擇?

瑪驪雅蒳無法描述自己的感受,那個網站資料庫裡的照片都很安靜,並不是戰場上很可怕很血腥的照片,但每一張照片,都是強烈的存在,像是一個又一個證言,有人來過、有人竊盜、有人傷害、有人蔑視。「每次看到更新的內容,我都有非常強烈的反應,很想做點什麼。」於是瑪驪雅蒳選擇以聲音裝置與行為藝術作為創作方式,她將俄軍留下的標記文字轉為唱詞,與柴可夫斯基(Pyotr Ilyich Tchaikovsky)的歌劇《馬澤帕》交織在一起,將那些俄文書寫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彷彿也是一種被占領。

表演接近尾聲,瑪驪雅蒳記得自己怎麼都擦不掉那些已暈染進皮膚裡的俄文,後來她索性用噴漆的塗料抹上,遮蓋掉那些真實存在過的俄文。

在無盡瘋狂的星斗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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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作為一種武器、烏克蘭、出版人、藝術家
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兩週年那天,台灣烏克蘭陣線在台北發起和平遊行。在遊行終點,瑪驪雅蒳領唱烏克蘭國歌並朗讀在戰爭中逝去的烏克蘭作家維多莉亞.阿美莉娜(Victoria Amelina)的詩作〈證言〉。(攝影/中央社/王騰毅)

瑪驪雅蒳說這段創作經歷時,我們想起她的好友、出版人施拉娜,總是笑得很開朗、彷彿沒有煩惱的施拉娜。施拉娜同樣非常努力在維持戰時的日常生活,每天8點送孩子上學,9點開始工作。但今年1月時,烏克蘭詩人,33歲的馬克西姆.克雷夫佐夫(Maksym Kryvtsov)參戰時陣亡,這讓施拉娜無法忍耐地大哭了一場。而在這場戰爭裡,烏克蘭已經失去了3位優秀的作者與詩人。

「我一直專注在工作、工作、生活、生活,盡量不要去想戰爭。我好幾個月沒有哭泣了,那天我哭得很兇,像是想哭出幾個月的一切。我的哭泣不僅僅是因為一個人去世了,還有因為那似乎代表了烏克蘭文化的死亡。他們一直在摧毀我們,殺死我們最有才華的人。這是一種種族滅絕。」

「或許他們希望這片土地上再無烏克蘭人,但恰恰相反,我們必須集結所有的力量,做一切會的事情,來讓生活繼續下去。」

這段採訪結束前,施拉娜問我們,「我們能讓他的詩被看見嗎」?

〈戰略高地〉by馬克西姆.克雷夫佐夫(翻譯:徐裕軒)
你總在那兒守著戰略高地 我則小心翼翼準備下一次砲擊 只求天空張開嘴巴之際 我能免受一切折磨痛擊
我試著謹慎從長計議 盤點戰備補給與軍需 平心靜氣從一百數到一 你仍在那兒守著戰略高地
不要無謂等待,不要粗心睡去 試著偽裝躲藏,試著神遊大地 雜草與荒獸無情逗弄著你 夏盡而冬去,夏盡又冬去 神啊,請給我信心 神啊,請帶我遠離 在無盡瘋狂的星斗之上 神啊,請給我信心 神啊,請帶我遠離 在無盡瘋狂的星斗之上 神啊,請給我信心
攻下陡坡談何容易 我使出全力一鼓作氣 倏忽漫起成團霧迷 如穹頂般守護著你
就地躲進乳霧層裡 好似嚐起生乳甜蜜 夏盡冬藏庇護著你 我會謹慎從長計議
前方等著榴彈陷阱 攻下陡坡談何容易 平心靜氣從一百數到一 你仍在那兒守著戰略高地
你總在那兒守著戰略高地 我則小心翼翼準備下一次砲擊 只求天空張開嘴巴之際 我能免受一切折磨痛擊

註:烏克蘭出版社Nash Format同意授權《報導者》刊載馬克西姆.克雷夫佐夫(Maksym Kryvtsov)的詩作,並感謝外貿協會基輔台貿中心主任徐裕軒協助詩作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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