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的日常祕境

在台北盆地邊緣,遇見越南的記憶與哀愁
位處繁華商圈之外,加上尚未與捷運系統串連,文山區巷弄一角保留上世紀老台北的紋理與樣貌。(攝影/楊子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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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興趣、一處所在、一段記憶⋯⋯

暫時跳脫緊湊生活與嚴謹工作的路徑,歡迎來到記者私房珍藏的日常祕境!

包夾在景美溪與木柵路之間,往西是新店、東邊是政大以及貓空山區的一小塊地方,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就成為我想暫時逃離令人喘不過氣的工作與現實,首先想到的一方「淨土」。

有別於節奏緊湊、人與人之間近距離摩肩接踵的雙北都會,台北盆地南端、景美溪旁的台北市文山區,彷彿踏上時光隧道,街道的喧囂與擁擠的人群瞬間褪去,離開主要幹道木新路,走進老舊公寓背面街廓,有時候會撞見一兩條短短的、快消失的隱巷,縱然近年陸續興建起豪宅大樓,但在寂靜無人的陽光底下,簡直像遇見已經遺忘在記憶深處、小時候放學午後回家的方向──即便從未居住過、也無親友連結在此地。

位處繁華商圈之外,加上長久以來未與四通八達的捷運系統串連,使得文山區一角,難得保留了某種上世紀老台北的紋理與樣貌,且完全跳脫外在消費社會或審美觀,不為觀光等其他目地而存在,安靜且悠哉地保有自給自足的生活感。

自成宇宙:當越南小吃店裡響起廣東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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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山區仍留存幾間「廣東化」的越南小吃店,由逃難來台的越南華人經營。(攝影/楊子磊)
文山區仍留存幾間「廣東化」的越南小吃店,由逃難來台的越南華人經營。(攝影/楊子磊)

偶然間發現的一間越南小吃店,更成為我三不五時騎著摩托車或YouBike過去的理由。其店面雖然已有些歲月痕跡,仍保持乾淨明亮,牆面上以毛筆手書的菜單配上褪色的菜色輸出照片,最特別的是,店家掛了好幾幅色彩繽紛、描繪著不知是何國度的山水畫,上面也以書寫菜單同樣的筆觸題字。

某個週六早已過正餐時間的午後── 一直開著隨時供應餐食,這也是讓偶爾生活作息不規律的我強烈倚賴的原因之一 ──緩慢吃完碗裡的涼拌烤肉春捲米線,配上冰鎮的越式咖啡,原本寂靜的店內,不知怎麼的愈來愈熱鬧,店家在櫃台擺出一籃類似雙胞胎或甜甜圈的油炸麵團點心,幾個50、60歲年紀的大叔三三兩兩各據一桌,一杯咖啡一塊點心,就著麼扯開話匣子;奇特的是,傳到耳邊的語言,不是熟悉的華語、台語或客家話,甚至也明顯非越南語,而是我們從小透過電影或電視偶爾聽到過的廣東話。這個浮光掠影的印象,就這樣放在心裡,未去深究,就像文山區的這一方小天地,屬於自己的不足為外人道的「異樣世界」。

「在這裡吃到的,都是『廣東化』的越南菜,」從青少女時代開始,就成長在文山區的羅漪文説。她是「第𝟮𝟰屆台北文學獎年金首獎」得主,出生於越南的華僑,目前為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兼任助理教授,多年來擔任越南語司法通譯工作,以接觸的個案為基礎,書寫移工在台灣的經歷,為讀者打開一條理解新移民、新住民的路徑。

在如今大眾已習於其不可或缺存在、以及感受到龐大失聯數量的越南移工之前,羅漪文屬於上世紀從越南移居而來的第一批「新移民」──越南華人,同時也是台灣1949年後首度接受「難民」的歷史時刻
根據中華民國越南歸僑協會理事長李文輝2019年於《僑協雜誌》一篇題名為〈細說「仁德專案」〉:「從越戰結束、越南淪為共產政權的1975年直到1991年,中華民國政府透過國際紅十字會與越共政府接洽,獲得批准後湊足人數分批接運,在西貢(現名為胡志明市)新山一機場搭乘法航班機到泰國曼谷國際機場,轉乘華航班機回台。十多年先後接運42梯次,總人數高達6,526人。」 另根據黃微雯之東吳大學法律學系碩士論文《難民庇護申請程序中之權利保護》,若未及時搭上「仁德專案」專機之僑民,則得透過「淪陷越、高、寮地區難僑申請補助來臺機票辦法」,符合相關規定者得申請來台所需要的機票費補助。來台以後,除給予日常生活用品外,亦提供相關生活補助費。總而言之,自1976 年1984年間透過專案來台之僑民共計有2萬人371。 另從1976年8月到1990年4月之間,則有「海漂專案」來台之越南難民,前後共計有45批次,即約1萬5千人。自1975年7月至1977年6月間,越南難民先後漂至屏東縣小琉球海域。當時政府制定「處理中南半島海上漂流來臺難民專案」,並透過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目前已更名為中華救助總會, 下稱「救助總會」)之協助。救助總會後於澎湖西嶼竹窩灣成立「越南難民臨時接待所」,並在白沙講美村成立「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中南半島難民接待中心」,用以協助處理難民事務。在將越南移民轉置台灣本島後,遂進一步協助難民移民至第三國家,其中僅有少數因為條件不合而無法前往第三國。因此救助總會擬定「滯留難民在台就地安置辦法」,並分別給予以下安置:(一)根據難民性向、志趣,施予專長職業訓練,使其得以就業、謀生。(二)聯絡若干相關公司、 工廠,並輔導難民就業。(三)編列「就業補助費」及「醫療救助費」預算。(四) 製發居留證,視同中華民國身分證,定居滿 5 年後,得辦理歸化。
「這裡(文山區)的越南華人淵源還滿複雜我們家是土生土生 ,長輩直接就移民到南越;可是有一批華人本來是從中國移到北越1954年南北越分隔的時候才跑到南越,1975年(越戰)又繼續南遷,跟比較早在南越扎根的華人講的廣東話不太一樣他們講的比較偏廣西腔被南越政府收容在『自由村,後來又整批來台灣遷徙路徑更複雜,兩次大遷徙,有點難民『又再難民』的感覺。」
從頭來過:從混雜的西貢到台北的邊緣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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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𝟮𝟰屆台北文學獎年金首獎」得主羅漪文青少女時代成長於安康社區,近年來運用通曉越南語的能力,協助移工進行司法通譯工作。(攝影/楊子磊)
「第𝟮𝟰屆台北文學獎年金首獎」得主羅漪文青少女時代成長於安康社區,近年來運用通曉越南語的能力,協助移工進行司法通譯工作。(攝影/楊子磊)

無論世居或二次遷徙,這一群操著不同腔調廣東話的越南華人,都是在1970年代越戰中戰敗一方的南越,想方設法離開共產極權籠罩下,那個時代最大逃難潮的一股支流。透過「仁德專案」陸續來台的越南華人,剛開始的落腳地,就在距離那間我常去的越南小吃店不遠處──如今正在如火如荼施工陸續落成的簇新公宅,已幾乎嗅聞不到多年前被稱作「台北市最後貧民窟」的安康社區。

羅漪文一家人也不例外。

「剛來的時候我10多歲上國中,我們借住姑姑家,只有2個房間,全家4個人就擠在另一個房間,有時候(社會局)發放一些物資泡麵、過期的飛柔洗髮精、過期的很硬的米⋯⋯姑姑拿到的時候很開心,我也覺得滿好玩的。以前大人會叫我們晚上不要來旁邊的公園,以前因為樹木比較茂密,晚上就黑漆漆,可是現在整理得很美。」
地勢從周遭隆起的木柵公園以前是一片墳墓
根據《文山區志》,此地過去名為「牛埔(崙仔尾):馬明潭南側的山崙,昔日因地勢較高,灌溉不易,未開發成農田,雜草叢生成為牧牛之地,故名牛埔。後形成公墓地,但隨都市發展,墓地遷移改建安康社區。」
,現已成為台北市最著名的觀賞螢火蟲的景點之一,一旁的公宅建案已經完全取代羅漪文青少女時代一家蝸居的貧民窟,但是那段記憶並沒有淡忘,包括對門背上長瘤的鄰居家童年玩伴、各式各樣遊走在周遭生活空間的弱勢居民、後來當大樓警衛、工地或開餐飲店的同學們⋯⋯母親剛來台灣一貧如洗時,在製造業尚未大舉西進時,也到附近的電子廠、成衣廠上班;後來因身體撐不住長期間勞動,才在安康市場──後來改建為第一處興隆社會住宅,開了此地第一家越南雜貨店。
「以前住附近的台灣人都會覺得這裡安置低收戶,有一些比較負面的印象,但我不太覺得這裡是什麼貧民窟啊因為我們小時候住在越南也是一個混雜的世界胡志明市(西貢)本質上是一個移民的城市人們要謀生,一定湧到西貢來,販夫走卒和富有人家都在同一條街上,所以還滿習慣那種生活的樣態。」

在那個還沒有關懷新移民、新台灣之子、多元族群的年代,這一群離開熟悉卻已無容身之地的「異鄉人」,回歸華人世界自由的「中華民國」,卻像來到一個陌生土地,一切都得重新來過。

「我們來,其實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文化一個是(越南華人)廣東潮州文化然後來到(台灣)閩南的文化在飲食跟語言上有很多差異。像我至今仍很不習慣台灣便當裡一大塊肉,越南以前窮,肉都切得小小的⋯⋯。」
隨著新世紀的越南配偶、移工陸續來到台灣,母親店面的常客也不再是老越南華僑了,口耳相傳下,一些新移民遇到的疑難雜症,都會找上門,請羅漪文幫忙翻譯他們看不懂的政府公文:申請依親、歸化、結婚、認養,也因緣際會協助涉及司法案件的越南移工,大多是來自北越的中年男性,當年勝利的一方(北越)在多年後竟與敗戰的一方(南越)相遇
在新近出版著作《我當司法通譯的日子》其中一篇〈移民〉,羅漪文寫到:
再後來,加速推進的全球化浪潮又將北越的勞工送來台北。雜貨店出現新的顧客令爸媽和其他華裔移民相當意外,後者大概是沒有心理準備某一天竟會遇到「勝利的一方」。
當年,北越人挾著政治的優勢來到南方,變更了城市的名字,以強勢的意識形態掃蕩各個街區。在我們居住的巷子裡,來了一對北越夫妻接收了華人留下的屋子。
夫妻倆是黨員幹部,白天騎著腳踏車去上班,晚上回家鎖門,鮮少與鄰居互動,而作為「被解放者」的鄰居們與之保持客氣的距離。
所以,當北越勞工出現了,隱隱掀起某種不解與心知肚明的嘲諷:「為何南越姑娘必須結婚才有機會出國,而北越人可以出口勞動?大概又是革命後裔的福利吧!」
,在雜貨店或移民署專勤隊的偵訊室。
到自由世界去:老闆娘近50年前的逃難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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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市文山區木新市場內的一間越南雜貨店,除了越南也販售印尼、泰國等進口商品,反映近年東南亞文化在台灣的交融。圖非文中當事人。(攝影/楊子磊)
台北市文山區木新市場內的一間越南雜貨店,除了越南也販售印尼、泰國等進口商品,反映近年東南亞文化在台灣的交融。圖非文中當事人。(攝影/楊子磊)

羅漪文領我們走到文山區某市場旁、一間開在越南美甲店、越式小吃店旁的雜貨店,老闆娘一邊應對著買G7咖啡的印尼移工、招呼送貨的供應商,一邊娓娓道來,恍如昨日的越南往事,在安靜的台北盆地邊陲迴盪:

「1975年美國就輸了嘛,整個從中南半島撤退,被美國支持的那一派(越南共和國軍)有的脫下軍衣倉皇逃走,有的被炮擊打到,遍地都是屍體,好臭喔!我一路坐巴士逃難很有印象,那時候25歲,還是記憶猶新。越共接掌後宣布戒嚴,然後就打資產(階級),一家家送去所謂『新經濟區』勞改。

「被送到去新經濟區的人,有的連在街邊賣點米都捉起來,有的受不了就自殺。已經奮鬥幾十年有這樣的成果了家產都在這裡了,一夜之間被掃光光,老來了轉換一個很窮的環境,真的任誰也是受不了,怎麼樣生活下去?

「我的先生無端端被抓去坐牢,我們有去探監,那地方在南部的山上,叫做紅土(坦赭,Đất Đỏ),我省吃儉用,連一公斤蝦米都不敢在家裡吃,拚命載東西去賣、子宮流血兩次,把錢去買食物到新經濟區。大包小包坐炭車——以前用炭來發動,好熱啊!除非開動時一點涼風,在裡面真的生不如死,很悶啊、很痛苦,一路暈車,去到那邊幾百公里,帶著才幾個月大的孩子,一、兩個月去探視一次。

「帶去的東西吃不完 ,就可以給警衛一些甜頭,他們有時候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犯人)偷懶一點或者休息,他也不會像趕狗一樣趕。我們這邊苦得要死啊,親戚朋友都說這個牽涉所謂政治(犯)的不要去,兄弟姊妹不敢來看你但是什麼都沒有審就是一直關到爽為止,關了7、8年,那種生活、那種煎熬,我的傷口很⋯⋯往事有時候我不想提啊,真的過去了就過去了,要講下去,寫一本厚厚的書都可以!

「要找活路逃,好過在這裡餓死還是怎麼樣,華僑或越南人,不願意在越共控制下生活,那時候一個人黃金13兩或16兩坐船逃難,坐船像賭博、賭命,死就死,活就活,到自由世界去!有時整條船滿載滿了,有的人多出5錢,公安讓他下去,船就超重,有的平安到馬來西亞、印尼、還是香港,有的就沉船,像我親戚的孩子跟他的老師們都這樣(死)了,給海盜捉去被強姦的女孩子也有不少。

「後來好像1987年越南開放了,出來最多給你帶兩錢,而且搜身,一窮二白這樣走出去,什麼都不可以帶。先生出來過了兩年我們得到台灣政府幫助,就移居過來。總的來講,不要戰爭、要自由民主,勤力一點,就有碗飯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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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美溪蜿蜒流過文山區,平靜的景觀背後,是一段涵納戰火離亂與遷徙的歷史記憶。(攝影/楊子磊)
景美溪蜿蜒流過文山區,平靜的景觀背後,是一段涵納戰火離亂與遷徙的歷史記憶。(攝影/楊子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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