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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如何加速移工遁入地下求職網絡?越南籍失聯移工2年內翻倍至5萬
COVID-19疫情讓台灣移工政策、產業環境和仲介手法產生變化,失聯移工數大增,其中又以越南籍為最大宗。圖為一名移工在山區騎車,非文中越南失聯移工。(攝影/楊子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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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以來,越南青壯年前仆後繼來到台灣貢獻勞力換取報酬,去年(2022)移工來台人數一度超過印尼,成為移工最大來源國。與此同時,越南移工在台失聯人口翻倍至5萬2千多人,其中以製造業移工的狀況最為顯著。

近年疫情影響下,移工政策、產業勞動力需求劇烈變動,許多移工不再付買工費請台灣仲介媒合,轉而透過在台越南人緊密的共生網絡尋找合意的工作,嘗試擺脫合法身分下法規與仲介的約束,以自己的方式與台灣人共存。

2021年燠熱夏夜,阿山(化名)獨自躺在新北市某工業宅深處,雇主臨時整理出來的舊床板上。蚊蟲縈繞在他耳邊、排水溝的惡臭不時竄進鼻中,阿山打開一旁的工業電風扇、拉緊蚊帳,等待清晨雇主開啟鐵門,他才有一點時間出去透透氣。

50多歲的阿山來自越南中部的河靜省,他原本在台灣擁有合法身分與工作,但2021年他發現自己的排班驟減,當時的雇主也沒有安排加班機會,在收入減少、又須償還高額仲介費的壓力之下,阿山決定「逃跑」,透過在台友人尋覓更高薪的工作。

近年來,有高達2萬多位越南製造業移工做出和阿山一樣的選擇。

越南移工失聯比例翻倍,2年新增3萬人、以製造業為主
截至今年(2023)3月,來台工作的越南移工達25萬4千人,僅次於印尼25萬5千人的規模,但兩者型態不同──印尼移工是台灣家庭看護主力,越南移工則集中在產業面
根據勞動部定義,產業移工指的是外國人受聘僱從事海洋漁撈工作者,或為因應國家重要建設工程或經濟社會發展需要,經中央主管機關指定之工作者。
,成為台灣製造業主要的外籍勞動力。
但自2021年以來,越南移工失聯人數開始增加,年底起更一路超越印尼;該年3月失聯人口為22,586人,至2023年3月已增加3萬人來到52,178人,兩年足足翻了2.3倍,占總失聯移工數的62.4%
根據移民署統計,截至今年3月,全台失聯移工數來到83,590人,其中有52,178位越南人(62.4%)、26,926位印尼人(32.2%)、2,641位菲律賓人(3.2%)、1,844位泰國人(2.2%)及1位馬來西亞人。
。全體越南移工中,失聯人口占比也從9.1%增長至20.5%。

過去越南失聯移工本就以製造業為最大宗,但近年製造業失聯人口漲幅特別顯著。是什麼原因讓阿山他們紛紛拋下合法身分?

疫情下轉換限制鬆綁,移工疑藉轉換空檔遁入地下網絡

COVID-19疫情期間,勞動部配合中央防疫政策,暫緩引進各國移工,同時越南政府封鎖國境、暫停國際航班,兩國人力流動銳減。為了讓期滿移工得以繼續在台灣工作、穩定產業運作量能,勞動部於2021年6月發函開放雇主延長移工聘僱許可,後也鬆綁移工轉換雇主或工作的相關限制

原本移工應於期滿後60至120日內找到新雇主,否則就要回國。但疫情下雇主可以為其申請延長工作年限;若移工想換雇主或工作,可自行或透過原雇主向勞動部申請轉換,等待媒合的時間與次數不受限制。

「我們延長移工轉換期限與次數,希望盡可能把人留在台灣⋯⋯但實施一段時間後,我發現一些奇怪的現象。」
時任勞動部跨國勞動力管理組組長薛鑑忠回憶,當時湧進大量移工進入轉換機制等待媒合
勞動部規定,雇主應於勞動部廢止移工聘僱許可,或不予核發移工聘僱許可函送達後,在規定的期限內,為移工至當地公立就業服務機構辦理轉換雇主的登記,以使移工能順利轉換雇主。
,過程中有雇主向他反映,自家移工拒絕續聘,甚至有少數個案刻意曠職、讓自己被解聘以進入轉換機制,「但他看起來也不急著找新老闆,就停留在轉換程序中。」

薛鑑忠認為,檯面上這群等待轉換的移工沒有工作及收入,這與他們來台目的相衝突。他推測其中有些人在等待轉換期間,就已私下透過龐大的在台社群網絡找到機會找到打工或正式工作。

時機來了:「便宜勞動力」供不應求,移工總薪資漲至3.2萬

而對過去兩年的產業移工來說,眼前確實有許多珍貴的工作機會。

2020年疫情爆發初期,各國封閉措施影響台灣以出口為主的製造業,製造業大行減班。根據勞動部勞雇協商減少工時統計2020年7月是製造業減班高峰,影響人數近2萬人,無薪假、砍班等措施使移工失去部分收入。

但隨著2021年國外疫情舒緩、製造業復甦,移工反成為製造業重要的人力資源,許多企業調高移工薪資、提出加班條件尋求更多勞動力。事業面
含製造業及營建工程業
移工的薪資待遇在2021年顯著增長,總工資突破3萬元,每月加班時數也較前一年增加近10小時。
越南移工多數身處金屬製品製造、機械設備製造等以中小企業為主的傳統產業,但開出優渥勞動條件的,往往是「電子零組件製造」與「電腦、電子產品及光學製品製造」等大型產業,部分企業更會為移工支付每月須繳給仲介的服務費
勞動部「私立就業服務機構收費項目及金額標準」規定,台灣仲介得在移工來台第一年每月收取最高1,800元的服務費,第二年1,700元、第三年以後1,500元。

大環境帶動產業整體薪資調漲,對移工來說,這是千載難逢的時機。今年來台工作滿10年的Duy(化名)觀察,近年很多同鄉認為自己原工作得輪班、缺乏加班機會,因而選擇失聯,透過越南在台社群尋覓檯面下更高薪、更符合期待的職缺。

尋求自主:進Facebook社團、透過牛頭招工求職

對現代的越南移工來說,失聯後要自行找到工作不是難事。

Facebook是越南人主要使用的社群平台,在台移工透過Facebook建立龐大的招工社團,其中有許多「前輩」扮演牛頭
移工與仲介公司的中間人,負責為仲介公司尋找移工。
發布招工文,附上地點、工作簡介與條件就會有人上門詢問。社團每日都有數十則招工文,多元、透明的工作資訊,讓當代的越南移工得以從中挑選喜愛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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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Facebook越南移工社團中,每天都會出現數篇招工文,許多人會留言要求私訊了解詳情。(截自Facebook社團「Xuất Khẩu Lao Động Đài Loan」)

台灣大學社會學系特聘教授藍佩嘉、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訪問學人簡永達2022年出版的論文也提及此現象,研究中受訪移工指出:

「大概兩年前開始,我們Facebook上有很多找工作社團,開始有很多『牛頭』在介紹工作,尤其在今年
論文引述未載明移工受訪時間,此研究訪談區間為2019年8月至2020年11月。
疫情期間最多,因為工人都不能從國外進來,他們都要在台灣找工人。」
對這些透過同鄉社群找工作的失聯移工來說,雖然他們在轉換工作時,仍須一次支付上萬台幣的買工費
過去仲介在移工期滿要續聘或轉換工作階段會協助媒合,並藉此收取買工費,近年勞動部已明文禁止,但仍不時有仲介非法收取買工費的案例傳出。
給介紹工作的牛頭,但他們不僅能在工作揀選上獲得更多的自主權,每個月更省下1,500~1,800元的仲介服務費。虛擬互助社群的形成與壯大,成為大量移工冒險出走的推力,以擺脫合法身分下的管理,例如無法自由轉換雇主、需定時繳交仲介費等種種約束。
疫後仲介「報復性引進」、期滿移工等無頭路,加速失聯效應

如今疫情趨緩、移工引進流程恢復正常,仲介圈卻出現另一種亂象,加劇了移工失聯情形。

「2022年以來,不管是關心移工的人還是仲介圈,都在講一個詞叫『報復性引進』。」

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專員許惟棟解釋,過去邊境管制期間,人力仲介收入減少、管理成本增加;如今引進政策恢復正常,仲介圈為弭平疫情虧損,便開始「報復性引進」──在各企業移工配額有限的情況下,仲介不會優先轉介手上的期滿移工,而是大量引進新移工。

原因在於仲介引進新移工,可賺取新台幣5~12萬元的高額仲介費;相反地,勞動部明文規定仲介不得向移工收取工作轉介的買工費,即便仲介冒著違法的風險私下收取,也只有數千至數萬的規模,利潤較低。

天主教新竹教區越南移工移民辦公室主任阮文雄觀察,有身邊同胞在工作期滿後被要求支付新台幣4~5萬元買工費給仲介,否則無法媒合到下一份工作,高額買工費讓他們無法接受,但也不想就此回國,「會沒面子,所以有很多越南中年人會逃跑上山、或在工地工作。」

TIWA也觀察到類似狀況。該組織設有移工安置中心,期滿移工在媒合到下一份工作前,會先暫居於此。許惟棟說,過去這裡移工找工作都算順遂,一年頂多1、2人失聯;但今年來到安置中心的移工已有近半因期滿未找到工作而歸國,失聯案件也高達到10件,與過去形成鮮明對比。

當合法身分與轉換機制不再受青睞,政府該怎麼做?

即便移工有心繞過仲介,循政府開設的直聘中心或就業服務站媒合,成效往往有限。許惟棟直言,「全台只剩台北一間直聘中心,雖然還有就業服務站,但現實是仲介已經壟斷整個製造業移工市場,從申請文件、宿舍管理到人力配置,為雇主包辦所有服務,所以就業服務站也很難發揮媒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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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工期滿後,須至就業服務站填寫表格,申請轉換。圖為台北信義就業服務站。(攝影/楊子磊)
移工期滿後,須至就業服務站填寫表格,申請轉換。圖為台北信義就業服務站。(攝影/楊子磊)

仲介大量引進新移工、原本在台移工大量失聯,形成疫後我國勞動力市場的特殊景象。受訪的專家、組織都認知到,對越南產業移工來說,合法身分與移工轉換機制不再具有吸引力。

許惟棟說,政府設置的平台至少應配置雙語人員,讓移工來到就業服務站時可以有人協助介紹工作條件與待遇,或是聯繫雇主,「但現在連雙語人員都沒有,」他不禁質疑,「是否政府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要負起這個責任,只覺得那是仲介的事,我的責任就是做仲介評鑑、管好仲介就好?」

但如果仲介評鑑真的有用,就不會有如今報復性引進的狀況,許惟棟認為,「這代表整個產業鏈已經被壟斷,壟斷到他們可以輕易地串連起來。」他指出,在一個健全的移工仲介市場中,政府應肩負起基礎的仲介服務量與品質,而非任由私人仲介完全把持。

「不可否認,人力仲介市場確實因利益產生許多問題,」薛鑑忠坦言,過去政府多次討論進入仲介市場的可能性,但實務上仲介常須24小時待命處理雇主問題與移工生活需求,而公務員出勤時間固定,一般情況下難以彈性調整。即便參考韓國政府,成立公法人服務中心輔助移工適應生活與工作,也可能因量能不足導致移工無法及時獲得支援。根據《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2021年報導,韓國失聯移工已達39.8萬人。

在政府部門工作了20多年,薛鑑忠認為,目前移工市場供不應求,除非台灣修法大幅開放移工引進,否則在現行規章下,移工失聯的狀況只能被控制,無法被大幅改善;但修法開放的做法不僅在台灣毫無共識,也可能會傷害到本國勞工的就業權益,並讓產業憑恃低廉勞動力不思轉型。他擔心:

「大幅開放(移工引進)對國人就業權益、產業發展造成的影響與傷害,可能會遠大於解決移工失聯問題的成本。」

去年年底,阿山放棄台灣的工作,到移民署自首後回國休養。但同時,仍有5萬多位越南移工失聯後選擇留在台灣,且人數持續增長中。這些人透過越南餐廳、雜貨店、教堂、科技形成緊密的互助社群,但更多時候,他們在這裡工作、就學或成家,與台灣人的生活交織在同一塊土地上。

從許惟棟的工作與互動經驗中,他不會用道德評價移工失聯的選擇,有些移工失聯仍會回來找TIWA分享,他們會與前雇主保持聯絡,對方協助他們安頓後續的生活起居,他們則在對方有需要時前往支援:「即便他不再擁有合法身分,但他已經成為那個地方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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