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中至今,兩岸BL/腐文化圈接連出現「現象級」事件:在中國,大量在台灣「海棠文化線上文學城」網站發布BL情色作品的年輕女性作者,遭警方以「涉嫌製作、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傳喚約談,甚至逮捕、判刑與罰款,在中國社群媒體引發大量輿論關注與法界異議。在台灣,有出版社從日本翻譯引進《BL教科書》,追溯BL文化在日本的誕生、出版、傳播與商業化,甚至與民族主義的關聯;2024年底,台南美術館舉辦「吾妄之境」特展,為亞洲第一個在公立場館舉辦的BL主題展覽,顯示這項次文化逐漸進入主流視野與殿堂。
BL文化在兩岸面對相反境遇,其中卻有微妙關聯。遭中國取締的海棠文學城,據傳伺服器架設於台灣,隸屬台灣的「龍馬文化」公司,成立於2015年。在中國官方網路「掃黃打非」愈趨嚴格後,海棠文學城一度成為規避内容審查的「出版避難地」之一,吸引大量中國耽美作者轉向該平台創作。
兩岸腐女圈曾拜網路發展之賜,在2000至2015年熱烈交流,形成遊走地上與地下的出版產業鏈,如今則面臨政治環境改變造成的「斷流」。以海棠案為引,我們採訪了台灣的BL讀者、作家、研究者、出版商,回看兩岸腐文化交流小史。
對她而言,「海棠網是次群體中的次群體,因為太黃了。」而在年輕世代常用的社群平台Threads上,台灣讀者對於海棠案議論紛紛:
「海棠的背後組成很謎,沒人知道到底有多少是台資,多少是中資。」 「鮮網掛了好久,晉江不能貼肉,中國其他平台,幾乎都是可放文但沒辦法賺錢的地方。所以一堆想靠肉維生的人就跑來海棠。不收費的肉文作家,也會因為多平台可以讓曝光率增加,跑來海棠上架。」 「海棠的肉多誇張,故事不是在開車,就是在開車的路上。花式燉肉,獵奇賽道。性癖清奇的在那邊都能找到同好。」
我們嘗試以電話、電郵聯繫公司地址登記於雲林縣土庫鎮的龍馬文化公司,以取得負責人回應,皆未獲回覆。事實上,龍馬文化在台灣的Facebook粉專、Plurk專頁,最後更新日期停留在2019年8月,往後完全無動態更新。今年(2025)6月抓捕事件爆發、社群平台興起輿論後,該網站在6月8日以維護名義,宣布關站一個月,直到7月8日再度開放。
關站期間,該網站頁面僅留下一句公告:「接受讀者或作者來信註銷帳號」。重新開站後,置頂公告提醒「作家創作內容若不符合所在地法令規範,請勿繼續創作」、「標題不得有不雅字眼」等。除此之外,對於抓捕事件,隻字未提。

為何海棠作者會在對岸成為大抓捕的目標?這得由網站上耽美作品的有「肉」程度說起;「肉文」的根源,則要先回溯BL文化對主流異性戀關係的顛覆。
「BL」是和製英語「Boy’s Love」簡稱,顧名思義,是兩個生理男性之間的情愛與肉體關係,1970年代從日本少女漫畫中描繪的「少年愛」開始,至今發展半世紀。日本學者在《BL教科書》中指出,BL可以視為創作上的諧擬(parody),例如將《聖鬥士星矢》、《足球小將翼》、《獵人》等經典熱門漫畫的男性群角湊對成「CP」(英語couple,伴侶之意),暗示陽剛男子之間的情愫與肉體欲望,以滿足女性對於浪漫愛與美型男子的「妄想」。
2000年左右,「腐女子」(ふじょし)一詞,在網路空間開始流行,是喜歡BL的小群體對愛好與身分的自貶與自嘲,代表喜歡這些東西「沒救了」。
日本學者東園子稱BL創作展現「不服從的想像力」,就算沒有明確反抗父權的意圖,「女性寫給女性看的性幻想」也可以單純享受玩弄、顛覆正典角色設定的惡趣味。

「像是一種祕密宗教,很多資訊口耳相傳,遇到同好會互相確認,喔,你有在看『那個』。」資深BL文化研究者Miyako從1980年代末期起,深入參與台灣同人活動現場,並持續投入創作、翻譯、編輯等多元角色至今。她接受《報導者》採訪,介紹台灣承襲日本的BL同人熱潮:1990年代初期,許多年輕女性以當時剛成立的各高中、大學動漫社團為尋找同好的場域,交流彼此對男男愛戀的想像,也獨自或組隊製作同人誌、寫畫二創,並在同好交流場合販售同人誌。台北車站附近的千業快速影印社,就是這類同人社團印製「本本」的主要去處。
Miyako認為,台灣第一本商業BL小說,可能是1994年出版、由莊雅婷(筆名「椏亭」)創作的《火的朝代》,描述隋煬帝楊廣與宦官蘭石之間的愛情。這種顛覆正典、稗官野史式的故事,實踐二創「解構、歪讀」歷史的精神,在BL一詞尚未確立的當時,算是「具備BL意識」的作品。
同一時期,BBS和各種網路論壇興起,網上發布連載作品擴散快速,大幅改變了文字出版的方式,BL同好交流不再限於小團體。當時紅遍校園的作家痞子蔡作品《第一次親密接觸》,1998年開始在成功大學BBS連載,但是由作家「毒蓮花」所創作的天宇布袋戲BL二創小說《星辰墜落》,比痞子蔡還要早一年,就在成大「夢之大地」BBS同人版上連載。
在這樣的閱讀市場中,出版社相繼推出BL書系、租書店也設置相對應的BL作品專屬櫃位,BL逐漸成為可被辨識的大眾文學類型。
同為華文圈,中國也在1990年代受到日本文化輸入的啟蒙,以日語漢字將BL類型作品稱作「耽美」(danmei)。不過Miyako認為,真正對中國讀者發揮影響力的還是台灣作品:
「比如說,當年游素蘭作品《火王》盜版在中國大賣,很多中國讀者認為那是他們接觸BL的起點,即使游素蘭表示創作時原本沒有帶著BL的意圖。若再加上其他日本BL同人、布袋戲BL同人等作品的交流,可以說,中國腐女對BL意識的啟蒙,大多是來自台灣。」
2000年代,因網路發展之賜,線上文學網站成為兩岸腐女得以密切交流的土壤。例如2000年成立的台灣「鮮文學網」(簡稱「鮮網」)、2002年中國「起點中文網」、2003年北京晉江網路科技公司創立的「晉江文學城」,是其中規模最完整的華語網路文學網站。相對傳統圖書受到嚴格的內容管理,草創的線上文學網站等同自由的創作天堂。早中國一步發展的台灣網路文學,大量被轉成簡體中文.txt檔,轉載於各類盜文網站。
Miyako分析,2000年代初期能夠使用網路、發表長篇文章的中國人,屬於文化資本較高的社會階層,或者在重點高校(大學)就讀的學生,「可能就是前10%的那些人。」
鮮網倒閉,原有的作者與讀者,面臨無處可閱讀、發表的窘境,於是移轉到已商業化的中國晉江文學網、Lofter等網文網站。
「台灣BL跟中國BL的死亡交叉點大概在2014年左右。大家就都移去晉江看文章。到現在我會在噗浪上看到一些『小年輕』說:『我從小就是看晉江文學網的BL長大,我都不知道台灣有人在寫BL。』」
ami亞海從日本漫畫《獵人》同人誌「入坑」BL,2005年左右投入BL小說創作,當時還是大學生的她,先是在BBS發表文章,後獲得出版社青睞,至今出版20多部BL作品。
晉江文學城成立於2003年,最知名的中國作品,要數筆名「墨香銅臭」所創作的《魔道祖師》。Miyako認為,「這類『中華風玄幻武俠BL小說』,應該受到台灣布袋戲同人作品影響。」
「中耽」大江大海的歷史格局、更新頻繁的巨量產製,對比「台耽」的都市小清新,各自發展出吸引對岸同好的作品。不論歪讀或腦補,讀者回饋踴躍,也是台灣作家喜歡在中國網路論壇發表作品的原因之一。
「在Lofter上面隨便發一篇文,都會有不少留言,」ami亞海說。鮮網倒閉後,有一段時間台灣的讀者不知道何處看文,作者也無法收到回饋,中國讀者在網路上與作者互動熱烈,對於創作者而言是鼓勵,甚至有中國讀者直接跟她跨海訂購作品。
黑蛋白同樣經歷過那段黃金時期。她曾在海棠文學網連載古風小說《飛鴿交友須謹慎》,講述大齡單身、渴望戀愛的一名鄉下師爺,透過飛鴿傳書交筆友,彷彿古代的交友軟體一樣跟各種男子碰面、交換畫像,隨後發生的戀愛喜劇。故事引起不少讀者迴響,並在台灣、中國販售實體小說。
「但當時中國社群也愈來愈讓我畏縮。字字句句都要斟酌。如果你是需要讀者每次都回覆你、給很多情緒反饋的話,中國讀者這方面很好;但要是踩到他們的雷點,那個反噬的力道是難以承受的。這也是我後來慢慢不用微博的原因。」黑蛋白說:「他們的熱情很危險。不只是說教,而是一種家長式的,不喜歡的地方就一定要表達給你,如果你不接受,就是不聽勸。」
Kuruma認為,台灣作品當然也有自己要處理的壓力,但較著重在自己與他人、社會的關係變化,無論是親情、友情、愛情,很多作者都很努力在寫「變化」與「平衡」,這是很細微的東西,所以也有人會說「格局小」。
「更基本一點的當然就是,他們的故事再怎麼寫都不能寫政治,不能批判政府或其施行的社會主軸,這些都是兩邊作品設定背景會截然不同的根本原因。」
中國作者希望作品避免過度刪減而來台出版,台灣出版社則在內需有限之下,需要開拓作品稿源與消費者──消費人口懸殊、政治環境相異的中國與台灣,弔詭地在耽美出版產業形成各自依賴對岸的狀況。
例如,平心出版社出版《魔道祖師》台灣繁體版,收錄未刪減的完整段落與中版沒有的番外篇,引起中國讀者趨之若騖訂購。
該受訪者指出,由於台灣禁止中資投資經營出版業,關鍵產業環節需要委由隱藏的在地代理人處理,海棠文學城可能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成為想要「寫肉文」的中國作者的「出版避難地」。
然而,中國端模糊的審查標準與管制,始終存在從業者無法確實掌握的灰色地帶。身兼BL小說創作者與平面設計師的黃思蜜,在10年前創辦獨立出版社「留守番」,以專門出版具設計質感的華文BL出版品為創業理念。她曾經接過中國作者委託設計封面,也曾透過微博上找到的經銷商,進行自家出版品在中國端的預購、銷售、宣傳,「但是他們都用化名,有時帳號還會消失。」
雖然網路文學閱讀人口、喜愛耽美作品的讀者持續增加,但2014年之後,中國掃黃打非的力度有增無減,政治環境趨向保守極權、性別多元活動空間緊縮。這股國家打壓的力道,也影響耽美類型影視、作品與網路言論。
這樣的政治氛圍,跨海波及到台灣BL作者與出版商。
2019年5月,留守番出版中國作家薇諾拉(金十四釵)的小說《醉死當塗》繁體版,由於情節涉及中國人在言語上「吃台灣人豆腐」,與作者協調後,在繁中版改動部份文字,以符合台灣讀者習慣。然而出版之後隔年,卻遭到中國讀者發現繁中版用詞差異,在微博「炎上」出版社,甚至該作者反咬留守番未經過同意改動字詞。
雖然留守番發出聲明指出,《醉死當塗》更動的字句段落,皆有在出版前詳實告知作者,並取得同意,一切溝通有通訊軟體對話內容為憑,然而,網路攻擊一路升溫為逼迫政治表態。「我們還被中國讀者tag,問我支不支持『一個中國』,」黃思蜜氣憤地說。

ami亞海舉自行出版的《我只在乎你》為例──這是一部以台灣政治幕僚職場為背景的BL小說──在文章被轉載到中國網站後,「發現自己在討論區被專門討論『千萬不能看這個作者,她是深綠的』。」
後來,ami亞海的另一部作品《拼裝家庭》在2020年由中國的影視製作公司買下影視改編權,合約條文中明確要求作者,不得有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策的言行,「特別是涉及國內外歷史、政治、外交、民族及祖國統一、領土完整等方面的敏感爭議問題。」最後這部內容涉及多元成家主題的小說,在合約到期前,都沒有完成影視化。ami亞海說,依照中國近年對多元性別的態度,「我們也是判斷應該拍不成啦。」
至於黑蛋白,雖然沒有直接遭受網路言論攻擊,但她說,中國社群言論字字句句都要斟酌:
「我沒辦法掌握那個紅線,在過程中明白,兩岸生活環境完全不同。」
回到海棠文學城事件,在中國高度人治、資訊不公開的情況下,抓捕耽美作者,是直接打壓耽美言論,還是導因於趨利執法?對於曾喜歡中國耽美作品的台灣腐女而言,海棠案激發出對中國政權的認識與危機意識。
「這就是很政治的問題呀,主要是中國不願意做圖書分級,那樣一來,政府就不能恣意審查、不好管控了。」
台灣人權促進會執委、律師郭怡青回應海棠案時如此指出。她認為,針對情色內容,用圖書分級制度就可以處理,為什麼要用刑事或者是行政拘留的手段?
郭怡青讀台灣大學法律學系時,是台大卡漫社草創社員之一,自稱「腐齡資深」,甚至還因此鑽研日文、發展中日翻譯的第二專長。雖然從日本動漫「入腐坑」,但郭怡青2001年之後在朋友介紹下,開始讀「鮮網」,接觸中耽小說,特別嗜讀以古代中國為背景的作品。
「看到中耽一直被『閹割』,就很氣中共政權。這明顯是在打壓女性的審美啊。我在自己的微博上寫了一些批評,後來帳號就被封了,」郭怡青說。
郭怡青以法律專業和性別運動者的角度,提醒台灣的BL作者:「如果真的想要去發展,要看清楚那邊的政治環境。」她以過去和中國維權律師交流的經驗類比,因為中國政治與市場,有諸多不確定與灰色地帶,隨意冠一個尋釁滋事罪就可以定罪,海棠案突顯中國政府帶頭性別歧視、打壓創作,台灣作者不可不慎。
今年初,中國再度傳出跨省取締抓捕海棠網作者。其時,台灣作家也發起罷免不適任立委連署,李靡靡(筆名)是參與連署的13位BL作家當中,最積極表態的一位。連續數個月,她在台北市大安區頂著豔陽或大雨,參與街頭擺攤志工:「2019年香港反送中之後,我就很少看中國作品了。」
在連署作家發起的「筆桿接力大罷免」網路串連中,李靡靡寫了一個BL故事《職業操守》,把志工經驗融入小說,夾帶形形色色的街頭觀察。現實的行動,是保衛妄想繼續在創作中恣意生長的必要條件,這或許是海棠案給台灣腐女的重要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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