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青春期的阿離來說，耽美的世界使他理解，與同性間的戀愛並不可恥，在許多小說中，角色們仍然要面對戀愛關係的大部分難題，比如家長看法、比如家境差距、比如忌妒、同情、互相理解的可能。

閱讀與寫作耽美作品，是在現實壓力外的出口，也是阿離的快樂來源。

阿離在海棠寫文許久，不過成人內容不多，但因為這次的逮捕，他與朋友擔心被影響，因此陸續將專欄刪除了。

像阿離這樣，這群耽美寫作的主力作者們，大都成長於中國2000～2012年，網路文學發展快速，是相對自由的黃金時代。

2003年以降，陸續開站的百度貼吧、起點中文網、晉江文學城、稍早一些的紅袖添香網，都提供了作者與讀者充沛的養分──當時不論是古裝仙俠、科幻懸疑、後宮穿越、現代都會、同人創作，不只耽美，各種題材百花齊放──比如著名中國電視劇《甄嬛傳》、《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陳情令》等，最初都是在晉江連載的網路小說。

2017年，擅長寫耽美肉文的作者「天一」因小說《攻佔》，被安徽省蕪湖縣法院以「製作、販賣淫穢物品」判刑，法院認為其內容「充斥大量與性變態有關的暴力、虐待、侮辱」，一審裁判入獄10年6個月，二審裁判不得上訴，當時被稱「天一案」。

根據中國《刑法》第363條，「涉嫌製作、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規範，依照嚴重程度，輕者可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並處罰金；重者可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並處罰金；情節最重者，則可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並處罰金或沒收財產。

著名的耽美小說家「墨香銅臭」（本名袁依楣），擅長創作古風仙俠小說。其《人渣反派自救系統》、《魔道祖師》、《天官賜福》在晉江文學城連載，是最具代表性的小說之一。2019年《魔道祖師》被改編為電視劇《陳情令》，不僅登上「騰訊視頻」串流平台，播放量突破100億，更捧紅肖戰、王一博等演員，一躍成為一線男星。

然而，這些「現象級」的耽美小說，未必真的充斥被當局視為「淫穢內容」的性描寫。

比如，《魔道祖師》故事旨在描述仙家門派鬥爭。男主角魏無羨、藍忘機原為不同家族的死對頭，隨著一起調查懸案的過程中，慢慢拉近距離。60餘萬字裡，親密內容僅不到十分之一；改編的電視劇、動畫更是將台詞畫面淡化，「男男相戀」幾乎可被詮釋成「兄弟情」。

然而，墨香銅臭本人卻在2019年因「非法經營罪」遭逮捕。

當時也是「掃黃打非」又一次波及到網路文學平台。2019年8月，中國「掃黃打非辦」再次發文表示「針對網路文學領域存在的低俗色情等議題進行專案整治」，包括晉江文學城、起點中文網都遭到搜查、負責人遭到約談。

目前墨香銅臭的專欄「浪漫至死不渝」還在晉江文學城上，但對寫作暫停的原因，僅如此寫道：

感謝大家對死日（新作《死神沒有休息日》）的期待。但因為寫作條件變化，總之可能已經完全不符合我自己當初的想法了，所以暫時擱置。先把文案隱藏了。如果日後有條件再開這篇吧。 由於文案放的時間比較久了，霸王票很多，現全額退還。 沒有封筆，不要擔心（抱抱.jpg） ──2024.03.25

幾年前，大家一度以為只有「頭部作者」會遭約談。然而，逮捕範圍愈來愈寬鬆。2024年，第一次發生海棠大抓捕，並不算頭部作者的「遠上白雲間」，被判處有期徒刑4年6個月，併罰金184.58萬人民幣（約新台幣767萬元）。

中國知名微信公眾號「水瓶紀元」報導，到了今年（2025），甚至有讀者未曾發表過小說、也未曾販售過小說，仍遭約談。

天一案中，中國《新京報》一篇報導提到了他們的逮捕手法：由檢舉人先上淘寶等購物網站，向工作室訂購書籍，接著立刻退貨，在書本包裹內放入追蹤定位器，接著循線找到了代理販售的工作室，讓警方抓捕。

台灣作家黑蛋白，也曾在海棠連載過小說。她的古風小說《飛鴿交友須謹慎》，將古裝劇常見的「飛鴿傳書」，當成類似現代的「交友軟體」。故事描述渴望戀愛的主角吳幸子，某日意外加入一個男性祕密結社，只要每月花幾文錢「訂閱」飛鴿交友，就能依自己喜好，收到來自遠方「志同道合」的筆友訊息、交換畫像，以及其後所發生的愛情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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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後，該書亦在台灣與中國販售。她向記者說明這套當年在中國的出版過程，以及其中的灰色地帶。

黑蛋白表示，自己在海棠的文章一向都是全部免費開放章節，不向讀者收取費用；真的想收藏實體書的讀者，再花錢買就好，因為她不希望讀者要為內容「付兩次錢」。由於在海棠沒有簽出版合約，她把出版合約交由台灣出版社「愛呦文創」，再由台灣出版社安排中國代理商進貨販售。

她提到，現今要繼續這樣的跨海販售，是加倍困難的。

從天一案與黑蛋白的說法，可知中國警方不只線下循線找到淘寶、微信等小型代理工作室，追查線下販賣行為；亦擴大到線上，從原先約談論壇負責人、要求網站自主內部審查，到如今更依據點擊率跟稿費去直接抓捕作者。

安徽、甘肅警方輪番跨省抓捕、大費周章的行為，被網友稱為「遠洋捕撈」。不只引起輿論公憤，也讓法律專業者質疑，「製作、販賣淫穢物品」的構成要件、與實務執行的比例原則，是否合理？

陳言（化名）是名中國律師，長年關注中國的性別與人權議題。從去年第一波抓捕開始，她就留意此案，也成為這次投入辯護的律師之一。

她提到自己協助的其中一位個案：「從階層來看，她是一個底層女性，家裡重男輕女，跟原生家庭關係緊張，獨自在城市生活。她在工作之餘寫這些小說。對她來講，是很大的精神寄託。」

「我和警方溝通，要去論證她其實不是很嚴重。因為我們知道這個罪名（製作傳播淫穢物品），警方會考察兩個方面：要嘛是你的收入高，拿了很多打賞稿費；另外就是你的點擊量非常高，那他就會認為這個是『大量傳播』，」陳言解釋，「所以我們要跟警察論證，點閱率的算法怎麼不公平，因為她免費章節多，寫作時間也不長。」許多律師認為，用平均點擊率作為算法，未必代表真的有那麼多讀者能讀完全部內容、也未必代表有大量傳散的事實。

陳言指出，當事人現在在老家休養，「但狀態不是特別好，因為她也很貧困，即使我們對她有一些私人援助，但是也不會解決系統問題。」

關於此次執法是否符合比例原則？淫穢物品的定義以當前社會標準是否仍然合理？

陳言推測，這次警方執法的動機，「第一個主要是去年（安徽警方）抓捕一批收入高的作者，接著選擇性的起訴了一些人，讓其他警方就看到這個方式是可以的，『如果海棠可以辦，那我們也來辦一下』，就像你說的『湊業績』。」

第二個原因在於，「這些作者其實是『很好的對象』。」年輕、沒有錢、請不起律師，因此被警方當成目標。

第三個則是，「她們寫的東西，主流社會不能夠理解接受，覺得她們可能是邊緣的人物、小眾群體，甚至覺得有些『變態』。有些警方自己也有著對LGBT群體的獵奇。明明自己是這樣的心態，卻夾雜著性道德觀念被挑戰的憤怒吧。」

至於「傳散淫穢物品」，不應忘記的討論是，「色情」的定義往往隨著社會而有所改變。中國在1990年代末、2000年代初，也曾經出現過一批女性作家，書寫都市生活、情慾探索，比如衛慧、綿綿、木子美都曾轟動一時。

「她們擅長身體的寫作，包括性行為的細節，女性的感受，但是以現在標準來看這些作品的話，這些都是出版不了的。色情的定義也是跟當時的社會是相關的。無庸置疑的話，當年的環境是更加地寬鬆嘛，」陳言說，「以現在的法律的標準來看，衛慧跟綿綿可是都要被抓的呀！」

「水瓶紀元」於7月1日刊登了〈跨省抓捕海棠作者案：一次没有真正受害者的犯罪〉，其中一名記者「島眉淡」（化名）接受我們的採訪，同樣提到，這批被針對的女性寫作者特徵包括年紀尚輕，也沒有太多與公權力對峙的經驗。

「她們本來就很擔心海棠是台灣網站了嘛，更害怕被加上政治方面的罪名。她們都是非常非常年輕的女孩，對於法律、自己寫的色情小說到底是不是犯罪，也沒有什麼清晰的概念。」島眉淡說：

「甚至有時候警方一嚇唬，她們就都承認了。連她們自己內心都覺得自己是有罪的。」

陳言更指：

「為什麼在我們2000年的時候，就曾經出現過這種文學呢？這些文字，都是曾經是存在的，我們更應該問的是說，女人為什麼現在不能寫了？」

島眉淡身為記者，也是一位耽美圈的長年讀者，她分享：

「對我來說，海棠是個珍貴的社群，包括我跟作者、讀者，聊到這個議題的時候，很多作者說，她們之所以去海棠寫，就是因為在大陸的審查已經太嚴格了，已經無法自由書寫，包括情慾，包括劇情。」

剝去在中國當局仍視為禁忌的「同性情慾」，耽美小說的本質，還是關乎情感的愛情故事。兩人情感的推進，出現親密關係、性關係的張力，都是非常自然的敘事節點。

「當然作者本身多少也有一些小眾的性癖，想在寫作中更廣泛地探索自己的慾望，這對於女性來說是很珍貴的機會，是安全的、是幻想世界的情慾探索，還可以和同好交流。」

在海棠文學網上，首頁標示其為「限制級網站」。熱門排行榜上，至今仍有不少文章持續更新，但也有許多作者在社群上表示已停更、刪除專欄。島眉淡說：「其中一個作者跟我講，自己在低谷的時候，會翻來覆去地看讀者給她的留言，這也是她最後還是沒捨得註銷帳號的原因，就是因為讀者留言。所以我覺得，這些交流、作品、對於作者跟讀者來說，都是非常珍貴的。」

這一波大逮捕結束，沒人知道下一波何時發生。也許是明天，也許是3個月後。現在還有人繼續更新嗎？

「當風頭過去，會發現，大家想書寫的慾望是無法抑制的，你總是還得給它找一個出口。即使不是在海棠，未來也會在一個新的地方。就像是四處打游擊戰一樣吧。」島眉淡說：

「儘管那個時候，自我審查也是愈來愈嚴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