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屆金馬獎系列報導
攝影師余靜萍:電影,讓大家知道你沒那麼孤獨
(攝影/林彥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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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高雄出生,入行不久就以《花吃了那女孩》影像風格讓人耳目一新,近年在中國拍《七月與安生》《少年的你》更受關注。余靜萍,是當今電影圈中最搶眼的女攝影師,2021年成為首位獲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攝影的女性攝影師,今年(2023)第60屆金馬獎最佳攝影入圍者也是唯一的女攝影,她還是美國影藝學院的會員,有奧斯卡的投票資格。

前一次,她的名字大量出現在公眾視野,是2018年伴侶、香港女歌手盧凱彤墜樓離世。現世中,有無數失落的人,痛且寂寞。余靜萍選擇以拍電影向前走,自我療癒、也療癒他人,「我覺得電影其實也是這樣,讓大家知道世界沒有你想像中的孤獨。」

余靜萍頂著短平頭現身,她說在片場總是要戴著監聽耳機,頭髮都被壓得變形,戴久了,就不留長頭髮了,攝影這份工作融入她的身形。

談起2018年墜樓離世的伴侶、香港女歌手盧凱彤,余靜萍有一份釋然,她說盧凱彤留下很多愛,她現在仍會回憶起她在台灣替盧凱彤辦的遺作展,好多朋友都來參加,她想讓大家知道彼此不孤單,傷痛沒有不對,但可以往前走,「我覺得電影其實也是這樣,讓大家知道世界沒有你想像中的孤獨。」

「不要限制我的創作,告訴我行不行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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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余靜萍、電影
或許是因為從平面攝影直接轉作電影攝影,不像同行從攝影助理慢慢爬上來,余靜萍在拍片現場沒有包袱,各種拍法都嘗試。「攝影助理常會照慣例先擺好機位,我常說:『我才不要這樣!』然後就拿著機器自己找位置。」(攝影/林彥廷)

在高雄出生,余靜萍在楊德昌侯孝賢的電影滋養下長大,高中讀職校美工科,熱愛躲在暗房沖照片,也因此踏入攝影的世界。她先做攝影記者,後來當知名MV導演黃中平助理,拍唱片封面,然後,遇到了從廣告出身、正要轉拍動態影像的導演陳宏一。陳宏一風格強烈,拍片帶有實驗性,總是在挑戰影像的框架,在女性攝影師極為稀少的2006年,主動找她合作,後來拍6部長片,5部余靜萍都掌鏡,交情近20年,今年《(真)新的一天》是老夥伴再度搭擋,入圍金馬殿堂。

如果說導演像火,那余靜萍就像流動的風,遇上了,就助燃最張狂的想像。

陳宏一說,總是和余靜萍合作,那是因為她寬容度很大、很開放,可以陪他尋找極限。拍《(真)新的一天》,陳宏一剛開始就給了挑戰,他從日本名導青山真治《人造天堂》得到靈感,想拍一部用色調觸發觀眾想像的作品。《(真)新的一天》以兩條時間軸線混剪,過去的記憶是糖果色的冷調鏡頭,而現在進行式則是黃調,人被映上高強度的黃光,連海水也仿若黃沙,呈現近乎黑白片的質感。拍攝前,陳宏一和余靜萍為了研究,把一堆台灣電影轉成單色調看一遍,討論色調對現代觀眾來說能激發什麼感覺,決定放手玩。

實際拍攝,現場捕捉色彩,不想依賴後製。余靜萍說,拍電影有兩派,有些人覺得先拍最安全的,後製有空間修;但她和陳宏一永遠走鋼索,不肯先給安全的東西。現場定色調,要測試好幾遍,難度很高,但捕捉到的美就是不一樣。

余靜萍確實一直在推進極限,她喜歡手持鏡頭,因為覺得最自由,可以機動地去和演員互動,放大情緒的表達。但攝影機加上背心和器材背起來總是10幾公斤,又得常常跟著演員跑,她160公分上下,體格纖細,早年拍完常感覺不到雙腿,全麻了,每次開拍前都要先重訓。

「你不要限制我的創作,你告訴我行不行就好!」合作的攝影助理告訴我們,這是「小余姊」在片場的口頭禪,余靜萍聽了大笑:「很霸道吧!我不要被限制創作,這樣就不會成功,我也是這樣對導演,只要導演想怎麼做,我都不會先說不。」

在拍《(真)新的一天》之前,余靜萍和新加坡導演陳哲藝在中國東北拍《燃冬》,陳哲藝給自己一個挑戰,一個熱帶出生長大的孩子,要跑到冰天雪地的異地創作故事,他問余靜萍,「要不要也給自己一個挑戰,試看看拍片只用一顆鏡頭?」余靜萍一口答應。《燃冬》全片只用一顆40mm定焦鏡頭完成,那最像人眼望出去的世界,若要拍廣角,整個攝影組要在雪地裡移動1、200公尺才能拍。也因為這樣,《燃冬》的鏡頭就像站在主角三位年輕人身邊旁觀他們的旅程,彷彿有呼吸。

感性而自由的靈魂、比誰都更靠近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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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靜萍視影像需求採用手持拍攝,她從國外買來名為「Twister」的器材,可架設攝影機並多元調整角度,全台灣只有她用這一台。(照片提供/紅色製作所)

早在合作前,陳哲藝就幾乎看過所有余靜萍的作品。「她的影像有情感,對我來說這很重要,」陳哲藝說,有些攝影像工匠,燈打得好、拍得很美,但不會感覺到生命力,而余靜萍則是可以把氣味都拍出來。

「我覺得跟是不是女性無關,而是她有一個非常感受性的性格。此外,她可以捕捉很多赤裸情感,是因為她靠近時演員不會害怕,她可以離你那麼近,捕捉你,但不會感覺侵略,很難得。」

在現場拍片,余靜萍都是投入全心去感受。拍到有趣畫面,她常笑到肚子痛,不得不趕快cut掉重拍;演員感動她,她一定是全場第一個掉淚。

攝影機是比誰都離演員更近的角色,余靜萍也對演員掏心。她拍《傾城之淚》、《七月與安生》、《少年的你》、《燃冬》都與周冬雨合作,一些戲周冬雨哭不出來,余靜萍就和她講故事,開拍前,摸摸她的肩膀,周冬雨會告訴她:「我沒問題了。」拍《(真)新的一天》,女主角虹茜是第二次拍電影,一場看著金魚落淚的戲,被導演陳宏一反覆調整,壓力大到手都在發抖,余靜萍跑去握住她的手,把她帶出去外面,慢慢聊要怎麼動之以情。虹茜說:「小余姊會給我一種很安心的感覺,她會給我很多尊重。」

不只跟演員,她跟劇組也交心,「我不是公事公辦,像在大陸,我就常跟攝影組那些男生喝一點酒,去理解他們的狀況,我都知道他們有幾個女朋友!像姊姊一樣。」余靜萍笑笑:「我是一個比較雞婆的攝影師。」

中國經驗撞擊,把養分帶回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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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佳攝影、女性入圍、余靜萍、電影
採訪當天余靜萍特意帶我們到內湖的「好好拍影業」攝影器材租賃公司拍照,這是她長年熟識的合作夥伴,一踏進去余靜萍就彷彿回到老家,自在地在各種器材間穿梭。(攝影/林彥廷)

2016年的《七月與安生》、2019年的《少年的你》兩部與香港導演曾國祥合作、在中國拍攝的電影大獲佳評,為她創造知名度,更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攝影肯定,這些年余靜萍有很長時間在中國拍片,歷練了一圈,今年回到台灣拍《(真)新的一天》,陳宏一觀察,她現在是「小余2.0」,「過去我們都是一起往前走,這次是她帶著我走到不一樣的地方」。

余靜萍確實也覺得自己不一樣了。在台灣拍片,劇組大多數十人;在電影工業化的中國,工作人員則是百人起跳,甚至可能達千人,她用「戰場」來形容那樣的拍片環境。回來之後,她下指令變得更果決,也帶回來自中國工作的經驗與想法。

余靜萍感受最深的是中台間資源的差異。去到中國拍片,她才第一次接觸到「伸縮炮
即電動伸縮搖臂,能遙控攝影機快速接近被攝者。
」,「我在台灣拍片拍了十幾年,連看都沒看過,連摸都沒摸過!」她便每天去看攝影組怎麼裝、怎麼控制,學起來。2021年疫情下到海南拍《燃野少年的天空》,首度接觸「搖輪
一種透過雙手捲動搖桿精細控制雲台的器材,可讓攝影師不用在拍攝時移動腳步旋轉攝影機,能夠更專注盯著Monitor畫面。
」,余靜萍請助理預先把搖輪搬到防疫旅館,隔離7天期間,拼命練習,解除隔離後就開始用。即便已經是業界頂尖的攝影師,余靜萍讓自己像海綿一樣快速吸收膨脹,學完就自掏腰包把整台器材買了,運回台灣。

余靜萍說,台灣電影技術圈仍資訊封閉,傳統的器材公司很呆板,通常就只買幾種主流器材出租,劇組想嘗試新的拍攝方式都沒有機會,所以她乾脆自己買,用完就丟到常合作的攝影器材租賃公司,叫他們把機器自由借給台灣的其他劇組。

余靜萍觀察,這幾年中國的劇本在審查的基礎下,一直在找出口;台灣很自由,但近幾年電影圈開始引進方法,計算觀眾喜好後,決定拍什麼類型。

「我覺得計算沒問題,可是不是創作的基礎。我希望回到原始,電影就是你想說的事情,而且它應該可以讓看的人有東西可以帶回去的,而不是泡沫。」

所以,她總鼓勵長期合作的陳宏一,如果不擔心票房,是不是能一起為這個年代多拍一些多元觀點的電影?

對攝影主體性的迷惘與辯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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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靜萍在《(真)新的一天》拍攝過程中使用搖輪來輔助,搖輪操作仰賴肌肉記憶,這也是她在中國大量練習後的成果。(照片提供/紅色製作所)
余靜萍在《(真)新的一天》拍攝過程中使用搖輪來輔助,搖輪操作仰賴肌肉記憶,這也是她在中國大量練習後的成果。(照片提供/紅色製作所)

一直尋找攝影可以做什麼、一直要更好,或許因為余靜萍心裡,始終住著一個怕被拋下的小女孩。

「我從以前就會想,可能我只是導演的工具,可能換別人來拍,還是會變成那位導演的作品,一直找不到攝影師可以做什麼。」她說,在這一代當攝影師有種遺憾,永遠覺得會被取代、永遠覺得會被替換,跟一個導演剛培養好默契,下一個片對方不一定找你,「我記得陳宏一有個片不找我,我還回去哭,偷哭啦!不敢讓他知道。」

余靜萍分享她很傾慕的關係──就像侯導(侯孝賢)與賓哥(李屏賓),導演與攝影師的創作生命一輩子緊密相依,「一起長大,多可愛啊!」她笑得甜,「然後我自己就會檢討,我是不是不夠好?不夠像賓哥那樣能給侯導力量,所以我就要更加油。」她要是看到腳本上的甜蜜點,一定要幫忙拍到,不想當工作就過去了。她說,故事會被寫出來,一定可以找到它的精神,理解愈多,激盪就愈多。

有兩個片刻,讓她能不斷撫平自己的迷惘。

第一個片刻,是余靜萍開始掌鏡的第3年,剛拍完生涯第二部電影《明明》。一幕短短的鏡頭,楊佑寧騎著摩托車載周迅,在燈紅酒綠的上海夜街上奔馳,「我在看試片時突然覺得,那一幕好像只有我會這樣拍,我在電影裡看到一個攝影師的存在,好奇妙。但是這麼多年來,也只有這一次。」

第二個片刻,是她問陳宏一:「你為什麼要找我?明明有那麼多選擇。」

陳宏一講了一件她都不記得的往事,那是要拍李心潔的MV,她拿了一本川內倫子的攝影集給陳宏一參考,陳宏一翻翻覺得「還好」,她卻堅持要陳宏一認真看。拍完要收工,陳宏一突然跑回來找她,興奮地大喊:太厲害了!這個攝影集!

陳宏一說,她是愛影像的人,不要懷疑自己。

那個瞬間至今是她的信念:

「電影不應該是導演說的就是,攝影說的就是,化妝說的就是,或演員說的就是,電影應該是集體,大家都可以給彼此靈光。」
創作就是給彼此靈光,給後繼者不同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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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余靜萍、電影
替余靜萍拍攝個人照途中,《報導者》攝影記者常常會在有光影的地方突然停下,替她拍照。余靜萍哈哈大笑,說自己也很喜歡這樣,沉迷捕捉光影是攝影師的本能。(攝影/林彥廷)

陳宏一回憶,他拍片都會先規劃好影像,可是余靜萍常現場發揮,吃飯到一半,看到一處有意思的空景,就帶著攝影組去拍,他總說:「你拍這個幹嘛!」余靜萍會回嘴:「不要管!我就是拍,拍下來到時候怎麼用是你的事。」結果剪接時,偏偏就是靈光一閃捕捉的畫面派上用場。《(真)新的一天》成片中,余靜萍拍了一鏡道路施工中殘留積水的土坑,坑坑疤疤的寂寥影像,成了角色關係的最佳暗喻。

「她也是創作者,而不是只是導演的執行者,」陳宏一說。

侯孝賢御用電影美術指導黃文英今年首次轉作導演,電影《車頂上的玄天上帝》是她拍攝家族故事的半自傳,由余靜萍掌鏡。最後一幕選在黃文英的故鄉嘉義,在迎神盛典那天實景拍攝,本來的鏡頭規劃因突然飄雨而打亂,這時,余靜萍突然看見黃文英漫步在雨中,靜靜看著人們,她靈光一閃改變拍法,跟著黃文英的腳步,鏡頭化作導演眼睛的代理,望向故鄉的參拜的人潮、看香火輕輕飄起。最後一幕,成了導演與故鄉真摯的互望。

「攝影沒有標準答案。」余靜萍常思考的是:

「侯導、楊德昌、蔡明亮孕育我們這一代有不同的眼光,那我們這一代的電影人,有帶給下一代的人什麼嗎?我會思考這樣的問題。」

(※11月26日更新:余靜萍以《(真)新的一天》榮獲第60屆金馬獎最佳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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