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垠慧/鏡頭背後的她們──台灣女攝影記者探尋
大約2000年左右,台灣媒體數位化前最後一批使用底片相機工作的女性攝影記者工作情況。(照片提供/台灣新聞攝影記者社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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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 one is the possessor of health and strength, a good news instinct......a fair photographic outfit and the ability to hustle, which is the most necessary qualification, one can be a news photographer. " 「如果一個人身體健康且衝勁十足,還有不錯的新聞直覺⋯⋯一套好看的攝影裝備以及推擠的能力──這是最必要的條件──那麼,這個人就能成為一名新聞攝影師。」 ──Jessie Tarbox Beals向聖路易斯(St. Louis)報社記者說的一段話。她在1901年受僱於《Buffalo Inquirer》,被認為是美國第一位在媒體工作的女攝影記者。

攝影問世近200年來,男性位居主導地位,性別人口的另一半「女性」──如同許多職業,雖有不少女性從事攝影工作,只有少數會被提及,此現象國內外皆然,新聞攝影界亦復如此。

在台灣,「攝影大哥」猶如專有名詞般形塑人們對「攝影記者」的認知與形象,對女攝影記者所知十分有限,她們模糊的身影,正是英國作家卡洛琳・克里亞朵・佩雷茲(Caroline Criado Perez)稱之的「被隱形的女性」(Invisible Women),即:女性「存在」卻呈現「缺席」的狀態,於此產生「性別的資料缺口」(gender data gap)。

基於對台灣女攝影記者的滿懷疑問、又無太多資料可循的情況下,2021年10月,我開始進行一項以台灣女攝影記者為對象的獨立調查與研究計畫,鎖定以平面攝影為刊載的媒體,包括:報紙、雜誌、通訊社、網路媒體等;凡曾任或現任於前述媒體的專職、特約女攝影記者(雜誌多稱「攝影編輯」,便於行文,以下皆稱「攝影記者」),都是此計畫預期網羅的對象,希冀能了解她們的工作樣態和行經的軌跡。

截至目前蒐集到逾50位女攝影記者名單(包含2位過世者),出生年代橫跨1930至1990,在綜合29位女攝影的訪談紀錄、家屬及同事口述,加上現有少量的文獻資料,對於女攝影記者們何時進入媒體、為何想從事這項工作、攝影技術及觀念的養成、工作表現與期待、家庭生活與工作如何兼顧等提問,有了初步的認知之外,也大致梳理出工作軌跡,亦可檢視不同階段女攝影記者的工作境遇。

從暗房沖洗的年代走向網路媒體,台灣女攝影記者工作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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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垠慧、台灣、女攝影記者
台灣戰後第一位女攝影記者伊夢蘭。(照片提供/伊夢蘭家屬)

目前可溯及最早的女攝影記者是1950年代末、服務於「僑光社」(華僑救國聯合總會僑光新聞通訊社)的伊夢蘭(1930-2014)。伊夢蘭1949年和妹妹來台後,曾在劇團當演員、電台擔任主持人,她的新聞工作生涯始於1957年由陳蘆隱創辦的《攝影新聞報》,原是編輯,一次因人手不足被趕鴨子上架派去新聞現場支援,這是她第一次拿相機拍照;此後邊跑新聞邊學攝影,1958年起,先後任職僑光社、行政院新聞局、時事通訊社、泛亞社等單位長達36年,是1950、60年代台北攝影記者圈唯一女性。因應通訊社的發稿需求,伊夢蘭也肩負文字工作。

1977年秋,《中國時報》破天荒招考攝影記者,錄取6人當中有1名女性溫禾;翌年,溫禾的政治大學新聞學系同窗鄭桂平也進入《中時》,應是首次有女性以「攝影記者」名義進入報社。初始階段,她們的工作內容是圖文包辦,即自己挖掘新聞題材、撰稿、拍照和暗房沖洗;較之女性多是文字記者,像這兩位能寫能拍的女記者工作能力是加倍突出,故被稱「允文允武」。不過,台灣報社向來以文字為重,照片多半是配圖之用,文稿終究要比攝影的分量更高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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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垠慧、台灣、女攝影記者
簡扶育(左)1985年在玉山主峰風口處拍攝採訪高山女嚮導並發表在《婦女雜誌》。(照片提供/簡扶育)

1980年代至1990年代中期,是女攝影進入媒體界的相對高峰期,《張老師月刊》、《台灣光華雜誌》《婦女新知》《人間》《大地地理雜誌》《時報新聞周刊》、《時報周刊》、《天下雜誌》、《新新聞》、《中國時報》、「自立報系」、《自由時報》、《兒童日報》、《遠見雜誌》、《聯合晚報》、《大成報》等皆有女攝影記者/攝影編輯,包括:簡扶育郭娟秋、許月瑛、張詠捷劉美玲(1957-2020)、連慧玲、何叔娟、江妙瑩、劉芳婷、陳美玲、林麗芳、李宜潔、黃磊、陳恒芳、李紀蒂等(未取得聯繫者暫不列入)。她們的工作內容以影像產出為主,和男攝影一起接受派單出任務,舉凡政治、財經、軍事國防、街頭抗爭、災害意外、體育、藝文、影劇等範疇均有涉獵。

1990年代中期後進入媒體的女攝影記者人數銳減,僅如《台灣日報》等,2003年後才又出現另一波,至2020年間,包括:《蘋果日報》、《壹週刊》、《新新聞》、《聯合報》、「中央通訊社」、《康健》、《中國時報》、《台灣光華雜誌》、《天下雜誌》等都有新進女攝影,而外國通訊社在台灣也有任用女性為特約或專職攝影記者。

2010年後可見的另一趨勢
千禧年後進入媒體的女攝影記者目前多在線上服務,為避免困擾,在此不增列名單。
,是女性自由攝影工作者擔任網路媒體或雜誌特約攝影,如《PAR表演藝術》雜誌、《風傳媒》、《報導者》、《上報》等。

2020年迄今,雜誌、通訊社和網路媒體是女攝影主要的工作場域,原報社女攝影記者或隨公司解散資遣、或轉雜誌、或以自由攝影工作者身分承接媒體工作。

她們的工作處境,反映媒體的興衰脈動

整體觀之,台灣女攝影記者人數不多(1950年代末至今粗估70至80人),資歷超過20年者屈指可數,在此情況下,女性的工作經驗難以傳續和累積。而若將女攝影記者的口述紀錄,參照台灣紙媒發展、攝影發展和性平運動的歷程,可發現她們的工作處境大多隨著媒體的興衰而起伏,也映射著時代的趨勢與脈動。

從媒體發展史來看,儘管日治時期有陳耿彬、蔣時英等男性攝影記者,也有陳玉葉、謝好、楊千鶴等在報章雜誌擔任文字記者或編輯的「新女性」,但尚未發現有女攝影記者。

1949年國民政府來台後至1987年的戒嚴期間,在《出版法》
《出版法》已於1999年廢止。
、「報禁」約束下,媒體發展受到管制,攝影記者可發揮空間不多,加上人員編制少、流動率低,即使男性也同樣是職缺難尋。除此,新聞工作的性質亦不符合傳統社會「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期待,女性更是難以立足其上;由此推測,伊夢蘭的服務單位多在通訊社、而非報社,或許和台灣媒體環境的受限不無關係。

1970年代後期,民營報紙壯大且取代公營報紙的領先地位,報業市場競爭激烈,被稱作「兩大報」的《中國時報》、《聯合報》,在延攬人才、開創內容新意、增進印刷品質和拓展社會影響力上不遺餘力,這在溫禾、鄭桂平談及進入《中時》後被長官賦予「跑出不同新聞路線」的期許,獲得些許應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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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垠慧、台灣、女攝影記者
1998年,劉芳婷(中)在《民眾日報》任職攝影記者期間,於圓山飯店拍攝新興民族座談會。(照片提供/劉芳婷)

1980年代是台灣政治與社會變動最劇烈的年代,也是眾多紙媒成立的時代。1987年7月解嚴和1988年元旦報禁解除固然是兩大歷史性時刻,但在此前已有不少雜誌創刊,報禁解除後紙媒更是百家爭鳴,攝影記者需求大增,也吸引對攝影有興趣的女性加入行列。

1980年代出現的女攝影記者,可說是第一波以攝影為職業的女性力量,她們不一定出身新聞傳播科系,在1970、80年代台灣紀實攝影風潮帶動下,對攝影產生興趣者不在少數。

1990年代中期後,媒體主流轉向電子媒體(1993年開放第四台)加上網路漸興,報業由盛轉衰,或關閉、經營權轉移,抑或人員緊縮等,受此影響,新進女攝影記者覓職不易;而原線上女攝影,在個人或公司人事政策等因素下,陸續轉任文字記者、編輯,或是離開媒體,只有2、3位持續至2015年至2020年間。衰微的景況,在2003年「壹傳媒」來台、為紙媒市場注入新刺激後,再掀一波榮景,而「壹傳媒」攝影記者編制龐大,也為女攝影帶來就業機會。

2000年後,台灣報業正式進入數位時代,攝影記者面對的不只是攝影工具的改變,還包括截然不同的媒體環境、文化與思維。隨著數位化、網路化進程加速,不到20年間,媒體型態就出現翻天覆地的轉變:平面攝影之外,動態影像的需求益盛,數位媒體趨勢無法擋,紙媒進入冰河期或陸續熄燈,資深女攝影隨之「退休」,中青輩則另覓他職。

而在2010年後興起的網路媒體,正職的攝影記者編制精簡,採更富彈性的特約攝影記者合作模式,當中不乏女性,至於這樣的模式能否為女性提供多一些媒體參與的空間?還有待觀察。

數位化固然為紙媒帶來衝擊,但同時也帶來資訊交流的便捷,如:年輕女攝影善用個人雙語網站、社群媒體等作為對外連結和開拓工作機會的媒介,展現了數位世代的特色與優勢。

女攝影記者帶來觀看的不同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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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垠慧、台灣、女攝影記者
連慧玲1997年於《時報周刊》任職期間赴北韓踩線採訪。(照片提供/連慧玲)

今日,人們對於女性以「攝影」作為自我實現的職業已視為尋常,近幾年,新聞攝影競賽也可見到女性積極參與且表現不俗,持續深化在此領域的專業性與能見度。社會開放加上性平法令保障,女攝影記者的工作發展看似走向康莊大道,但這似乎沒有明顯反映在從業人數的增幅上,原因有待深究。

從不同時期女攝影記者的口述經驗可知,女性面對的挑戰,除了媒體產業的變動,「性別」依舊是需要克服的難題,也並非所有主事者都認同女性適合或能勝任攝影記者工作。此外,女性被視為家庭照顧的主要角色,生育更是一大關卡,也因此,若想持續從事攝影記者工作,女性可能就得面對婚姻與工作的抉擇。

台灣媒體任用女攝影記者向來以實務考量出發,像是:便於和女性文字記者搭配出差、可進出男攝影不便出入的女性限定場所、適合軟性新聞的拍攝等;但在實務角度之外,女攝影記者的存在是否有著更根本性的意義?

攝影記者透過影像呈現新聞事件,其影像除了反映攝影專業,也會顯現個人的文化養成、人生經驗與生命關懷等。換言之,來自不同族群、性別或學科訓練等異質背景的新聞工作者,可望為受眾帶來多樣化的議題內容和影像觀點,於此,才可能反映社會的多元面向,而這或許才是女攝影記者存在的必要意義。

【後記】

本文摘自《台灣女性攝影記者調研初探》(2022國藝會補助)部分內容改寫而成,計畫還在持續延展中。

本文主要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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