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宜杰/數位網路時代的攝影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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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相機拍完之後,用wifi記憶卡,我可以直接傳送到手機,我做一點簡單的後製,通常是裁圖,再用Line或是用報社的發稿APP,就可以第一時間把我的照片傳回去給公司⋯⋯」

一位年輕的報社攝影記者,描述他現在經常性的工作。現在的平面新聞媒體已能和電視新聞一樣,做到立即傳送的速度。

其實,立即傳送的能力在20年前就已經具備,只是沒有做為發稿的必要方式。

1990年代,台灣的電視媒體已經開始採用SNG車進行現場直播;平面新聞媒體雖然同樣在1990年代開始成立官網、發行電子報,但也僅是作為其紙媒本業的附屬產品。

近幾年智慧型手機快速普遍化,使用隨身載具瀏覽、並將訊息連結轉貼至社群網站,成為當代重要的資訊傳達方式;這個現象促使報社開始重視即時新聞的發布,同時也直接影響了報社攝影記者的勞動型態。

有些資深的攝影記者認為,數位化以及網際網路並沒有改變新聞攝影的基本原則,雖然他們沒有說清楚所謂基本原則是什麼,大致上就是指「決定性的瞬間」、「拍下真實且感動的一刻」⋯⋯等古典的攝影精神。但是在此同時,他們也抱怨數位化讓攝影變得更容易、更快速;使得拍照的人不再思考要拍些什麼,而是拼命連拍,透過預覽發現拍得不好可以再重拍。

在底片攝影的時代,礙於無法預覽、底片張數有限,攝影者總是需要下多一點功夫思考和觀察。現在,數位化後,這些麻煩都沒有了,似乎意味著攝影的門檻大幅降低,同時新聞照片的品質愈趨平庸。

攝影是超越機械複製的資訊活動

有位資深攝影記者告訴我:「報社需要一張四平八穩的照片,也就是所謂資訊化的⋯⋯你只要把這個資訊很直接明白地寫在這個照片裡面,就可以了。

在數網(數位+網路)的時代,照片確實是一種資訊,或者是一種資訊內容。但我這裡所指的資訊,是狹義的網路資訊。

我們不就是在臉書、Flickr、Twitter上貼照片,作為傳遞給他人的訊息嗎?一個年輕女孩出了車禍,立刻為自己拍張照、先打卡再說。打卡不完全是什麼分享炫耀,打卡就像打電話告知親人自己出車禍了,只是打卡可以更直接明白地告訴更多人,或者告訴更多他想告知的人。這就是訊息,而且是比一通電話更為有力訊息。

回頭檢視攝影術在歷史上的幾個重要里程碑,從達蓋爾(Daguerre)攝影術、柯達公司推出盒式相機、135底片的規格化、拍立得相機發明,攝影的數位化不僅終結了暗房,也終結了台北街頭的快速沖洗店。

攝影再也不用被綁在「相機」這個字眼上,攝影可以透過手機、平板電腦,與在任何可能的載具上完成攝影動作。多年前一位攝影記者對數位相機的描述非常到位,他說:「這不是相機,這是一台可以拍照的電腦。

這些技術變革的軌跡,不正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中所倡議的,透過藝術通俗化的文化力量,能夠為革命帶來更多機會嗎?

現在的攝影,可隨時發生在餐桌前、捷運車廂、寵物店⋯⋯,不僅無須擔心技術問題。攝影不再是少數專家擅長的事,也不僅限於特殊工具才能辦到,它已經是全民生活的一部分。柯達公司讓攝影走入家庭,數位攝影的時代則是讓攝影與人形影不離。這只是數位化的影響力,另一個影響力就是網際網路。

有了網路,數位攝影的影響力如虎添翼,網際網路讓攝影更甚於班雅明的期待。讓照片不再侷限於傳統機械的相機,而是以接近光速的瞬時拍攝與傳遞。更重要的是,它不再是由單一中心點向外傳播,而是可以透過無數個節點相互連結而散佈。這就是說,要理解數網時代的攝影,就應該將它視為一種網路資訊活動與資訊內容。

照片既然作為一種網路資訊內容,那麼它的任務就是淺顯易懂、直接了當,而不是寓意富饒、抽象難懂。

曼紐・卡斯提(Manuel Castells)認為,新媒體的總體原則是競爭收視率(點閱率)、不斷拉抬娛樂效果;此外,史塔特・拉許(Scott Lash)指出,「全球資訊文化下的新聞報或資訊,它的意義是偶然的、短暫的,而且時常是瑣碎的,明天當然就會消失。

這些都在在說明,新聞照片在新媒體中的功能與用途,並不企圖讓一張照片勝過千言萬語,也不若攝影家尤金・阿傑特(Eugène Atget)所謂「一張好照片就像一隻好獵犬,沉默卻具有說服力」。新媒體中的新聞照片是證據式的功能,意在告訴瀏覽者「此時此刻發生了什麼事,別急著離開,幾分鐘後重新整理你的頁面,還有新東西。」

人人皆是策展人

日本作家佐佐木俊尚在他的作品《策展的時代》指出,資訊時代是一個人人都可成為策展人的時代。

所謂「策展人」指的就是提供資訊與觀點的人,這個身分在資訊時代以前,是一項少數人從事的專業;但是在資訊時代,人人都可以透過資訊蒐集,以及與人串聯而成為策展人。

從web 2.0的時代開始,大家就瘋狂地寫部落格,在部落格中寫下自己的觀點、向讀者推薦自己整合的訊息,這就是策展人所做的事。我們讓自己成為策展人,同時也在閱讀其他策展人所展示的作品。策展的作品包含文字、商品資訊、旅遊景點、風景名勝。

在攝影創作者的部落格中,亦能看到拍攝者為自己的作品策展,同時也為別人的作品策展。這個現象顛覆了策展原本作為一種專業的獨特發言權,人人都可以用自己的觀點發聲、評論。佐佐木俊尚認為,這樣的潮流下,「藝術主流的域內者,和素人之間的分界現在變得模糊,數十年後,也許這個分界將完全融解,可能連『素人藝術』這個名詞都會消失。

在台灣,攝影記者的難題是,他們從來就不具備守門的權力,更別提數網時代下,有無數的鄉民與策展人可以提供第一手的即時畫面給大眾。然而也因為這個機會,讓攝影記者可以把電視台與報社沒有發布的畫面,透過自己的臉書、寫上自己的觀點發表出來。

有時我甚至懷疑,攝影記者在經營自己的臉書時,比起發稿還認真。例如,有位攝影記者在2015年即將結束的前幾天,透過自己臉書上發布了70張照片作為一年來的新聞回顧,內容張張精彩絕妙,這不僅是報社印刷紙本做不到的事,連電子報也很難做到。

我並不是在調侃攝影記者,而是對這個現象感到鼓舞。

長久以來,台灣的攝影記者從來就是媒體職業生態中的小媳婦,在電視台與報社中沒有發言權,在社會觀感中不像記者,在官員與商人眼中只是拍照的工匠。這種惡質現象到今數位網路時代更為加劇,但是攝影記者們找到了出路,或者說,數網攝影提供了一條出路。

追求速度的時代

許多攝影記者面對數網時代的產物「即時新聞」報以無比的反感。他們認為,公司對於即時新聞的要求,使他們逐漸失去了對新聞進行深度採訪的行動能力。

尤其是報社的攝影記者,不僅要拍照,同時還得錄影、發布影音新聞。而對於即時新聞,報社記者甚至不一定要靠「專業」的相機拍照,手機即可完成任務。

確實,這樣的新聞產製過程讓攝影記者在新聞現場無法從容冷靜,而是得手忙腳亂地趕到現場,不分事由地先拍再說;至於畫面如何,由不得攝影記者挑剔等待。

即時新聞就是要快,好不好、正不正確已經不重要。更尖銳地說,即時新聞根本不在乎有沒有錯別字、訊息夠不夠正確、照片是不是有好畫面;快才是王道,況且網路提供了不斷更新的機會,錯了可以再更正、好畫面可以再補發。

保羅.維利里歐(Paul Virilio)認為,在電子傳播的絕對速度下,讓電子媒介的即時性取消了物理空間。這種物理空間的取消,也是網際網路最重要的特徵之一。

記得318學運吧?佔領立法院議場的學運成員,讓隔絕在外的人,無論是在青島東路,還是紐約、倫敦,都可以同步看到議場內的狀況,這就是即時性的絕對速度取消了空間的例證。

它的魅力既讓當代人上癮,也讓當代人害怕;例如2015年7月,攝影記者跟著反課綱運動學生趁夜半進入教育部,隨即被警方逮捕並限制使用通訊設備,警方害怕的就是那些有爭議的逮捕行為被立即傳送出去。

對攝影記者而言,追求速度同樣也是既愛又恨的事。他們的職業性質天生求快,在底片攝影時代,能在15分鐘之內把拍回來黑白底片沖洗出照片、完成發稿,是可以炫耀的技術。但是,在當今數網時代,要在10分鐘之內將新聞現場的畫面傳回報社,並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技術,而是一種壓力。

有位中央社攝影記者告訴我:

「在即時新聞當道的時空裡,時間和速度是每天要去面對的,新聞就是要『新』的東西,每個攝影記者或多或少都會碰到這個情況。 要不要『喬』一下先拍,一種是先拍可以發的照片,減低即時新聞的壓力;其次是記者會太乾了,沒有畫面可以拍,攝影記者需要『創造』出畫面來發稿,該不該動口去安排畫面,這個分寸的拿捏是新聞道德問題,還是新聞專業的考量,常常在內心十分交戰。」

雖然擺拍、安排畫面,在數十年前就已經是台灣新聞攝影的惡習;這一方面是因為報社組織的新聞照片素養低劣所致,另一方面最重要的,攝影記者在新聞趕工量產的情境下,逐漸養成的習性。相信報社管理階層一定知道,攝影記者會通常不會有什麼精彩畫面,極力要求快速也一定生不出什麼好照片,但他們要的就是快。

或許有人開始嘗試著「降速」,甚至提出「慢活」的想法。但我要說的則是,面對速度,往往不是快與慢的零和問題。

攝影記者同時享受到速度的好處,也承受了苦處;這沒有平衡點,難以找到一個不快又不慢的節奏,它就是資訊時代的特徵。在這種特徵下,我們至少該重新思考資訊網路時代的新聞攝影是什麼,有甚麼不同的功能與價值,攝影記者又該如何因應。

結語

當代的攝影記者,正面臨一個轉折點。

有一些攝影記者抱持悲觀,認為這個職業在台灣將逐漸式微(事實上好像也沒有繁盛過);他們雖然悲觀,卻依舊期待所服務的媒體能夠慧眼獨具地挑出最好的照片、放在最顯眼的版面,但最終總是事與願違。

另外,也有一些出生在網路時代的攝影記者非常樂觀,看到了資訊時代機會;他們知道幾分鐘後在網路新聞發布的照片是不是精彩並不重要,隔天報紙被挑了哪張照片也無所謂,還有很多管道可以讓好照片散布於網路世界。他們很清楚網際網路的特性,可以開啟媒體的新時代。

許多攝影記者們,早已走在這條路上。

【參考文獻】

Castells, M. (1997). The Power of Identity.

Lash, S. (2002). Critique of Information.

May, C. (2002). The Information Society: A Sceptical View

Virilio, P. (1995). The Art of the Motor.

佐佐木俊尚 (2012),《策展的時代》

黃厚銘 (2009),〈邁向速度存有論:即時性電子媒介時代的風險

鄭作彧 (2014) ,〈社會速度研究:當代主要理論軸線

鍾宜杰 (2015),〈新媒介與新聞攝影:數位網路時代攝影記者的喜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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