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300年歷史的瑠公圳曾是灌溉台北盆地的重要水源,在新店圳頭段僅存一戶日治時期蓋的老宅,因當年沒有土地所有權證明,土地被地主變賣給建商。眾人搶救古厝多年,提報多次文化景觀都失敗,現任屋主淪為土地迫遷戶,成長的老家即將遭到拆除。
現任屋主賴碧珍在老宅出生長大,並長年獨力照顧百歲的阿媽。他們過去一直想跟土地管理機關農田水利會買下土地卻遭拒,11年前卻突然被提告還地,才知道水利會已把土地標售給建商,卻未告知仍住在這裡逾半世紀的居民。賴碧珍從此開始了長逾10年的訴訟人生。
賴碧珍跑遍各級民事法庭、行政法庭,還有憲法法庭;從原本跑法院會迷路,到去法院閱卷只要「看臉」就能進去。本月她再度收到法院公文,要在6月26日早上6點半執行拆屋。她和律師四處奔走,希望在文資審議跟憲法訴訟還沒確定前,能夠暫緩拆除,並考慮替代方案,替她和老宅留下一線生機。
「老宅裡面的一磚一瓦其實都跟我數十年的記憶跟情感連結非常緊密⋯⋯,我很難想像,當指揮官6月26號6點半一聲令下,怪手要強行擊破我家,要把弱小的我拖出我家的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而且當下我可能也沒有辦法回頭看我家,因為家園可能就在一片塵土之中就消失了⋯⋯。」
賴碧珍對聚集在80年自家老宅門口前的聲援者和記者如此說著。她哽咽停頓時,總有人喊:「賴姐加油!」
纏訟數年的瑠公圳迫遷案,近日將至尾聲,老屋主人瑞陳罔市已逝,剩孫女賴碧珍為將被強拆的老屋「送終」。

家距離新店捷運站僅需步行3分鐘,從車水馬龍的北新路轉進小巷,街道喧鬧聲瞬間靜音,映入眼簾的是一條整治過的水圳和步道。兩旁的公寓跟豪宅幾乎都是面對大馬路背對水圳,唯一面對新店瑠公圳的一條龍格局長屋平房就是賴碧珍家老宅。
這棟1945年以前由賴碧珍的阿公蔡金木所蓋的老宅,見證了瑠公圳的歷史。蔡金木在日治時期時跟「農田水利組合」(現農業部農田水利署前身)口頭約定,在水圳旁搭建房屋居住,負責「看守」邊坡,他是圳邊第一戶民宅,其他鄰居都是後來才搬來的。1921年通車的萬新鐵路主要載運萬華到新店的旅客及貨物,其中的「新店驛」車站就在賴宅背後現址的光明街。賴碧珍家族以前的寫照就是「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鐵路」。
時光荏苒,因公路發達跟煤礦業沒落,萬新鐵路在1965年拆除。2006年台北縣政府(現為新北市政府)開始瑠公圳整治工程,賴碧珍老宅在水圳範圍內的鄰居都因全部或部分房屋占用土地而遭拆除,唯一只有該宅因不在整治範圍內而留了下來。沒想到,2014年,賴碧珍被提告拆屋還地,從原本幫水利會看守養護邊坡的功臣變成迫遷戶。
這棟老宅,是賴碧珍出生長大到現在的居所,住了60年。因為父母早逝,加上兄弟姊妹成家立業搬出後,只剩沒有結婚的她留在老屋,獨力照顧日本大正時期出生的阿媽(外婆)陳罔市,直到阿媽2019年往生。
當初在收到法院寄來的訴訟文書時,為了怕受過日本教育識漢字的阿媽發現,賴碧珍刻意藏起,沒想到最後阿媽還是知道了,有天竟對賴說出:「有人說要來拆我們的房子,我們以後不能住在這裡了。」讓老人家承受迫遷壓力,賴碧珍很難過。
瑠公圳迫遷案受到關注的關鍵原因,在於並非單純拆屋還地的民事案件,而是政府並未站在國家高度妥善處理歷史結構的非正式住居問題,反而讓建商使用民法去「依法」訴訟,漠視80年來蔡家人的居住事實。如此「公法遁入私法」常是國家逃避應有責任的手段,有權力濫用的疑慮。這樣的土地訴訟案例在台灣幾乎都成為極具爭議的迫遷案,例如台北市華光社區、新北市板橋大觀社區,也屢屢被監察院檢討要求改進。本案雖不是由公法人農田水利會直接對人民提告(農田水利會於2020年10月由公法人改至納入農業部轄下的公務機關農田水利署),但水利會在標售土地給第三人(建商)的過程卻有瑕疵。
長期擔任賴碧珍民事訴訟委任律師的葉恕宏解釋,賴碧珍家族雖然沒有土地所有權,但世代居住於此,符合《民法》第769條「時效取得地上權」的條件,應有優先承購權。賴碧珍家族在60年前就開始向地主農田水利會表達購地意願,水利會的回覆則是「機關用地,歉難照辦」;沒想到2012年水利會卻在沒有通知賴碧珍家族的情況下,直接把土地以僅比底價高2,712元的價格標售給第三人李姓建商。土地一被買走後,建商除了申請要將土地用地分區從「機關用地」改成「商業用地」,準備開發外,更對賴碧珍提告拆屋還地。
原告建商將訴訟分為兩案進行,一審到三審結果從2015年起5年內陸續出爐,賴碧珍5次敗訴、僅1次一審勝訴。勝訴案法官認為,賴碧珍具備申請地上權資格、也有進行申請,便擁有地上權;敗訴案法官認為,賴碧珍未完成整個申請程序,就沒有地上權。
雖從法律角度來看,賴碧珍家族不曾有過土地所有權,但從歷史觀點來看,並非如此絕對。政治大學地政學系兼任特聘教授徐世榮指出,此案「不只是轉型正義的議題,強拆更是違法(指人權兩公約)」。老家房子在日治時期就存在、也一直居住使用,當時土地使用樣態有很多種,但國民政府來台之後,不但缺少實際調查,更強制實施土地登記制度,才會導致台灣很多像蔡金木、賴碧珍家族這樣「明明是最早來的使用者」卻反被趕走的迫遷案例。
徐世榮更表示,國際人權審查委員會和聯合國人居署(United Nations Human Settlements Programme, UN-Habitat)都強調,台灣政府不應該只強調土地的所有權,卻沒有保障其他權利,如土地使用權。

11年前民事訴訟開始後,賴碧珍原本穩定的生活開始天翻地覆。她和過去的朋友慢慢漸行漸遠,其他人都在聊美食跟旅遊,她全心投入保護家屋。旁人無法理解,為什麼她明明沒有土地產權卻不肯搬走,只會跟她禮貌地說:「加油!」
雖少了一群老朋友,卻認識了更多新朋友。賴碧珍開始與其他迫遷案受害者串聯,互相聲援。例如,當賴碧珍要開記者會時,全台各地其他迫遷案受害者也會跑來參與,像是三重大同南路自辦都更迫遷戶的許素華。幾年下來,和她來往的幾乎都是土地議題的同溫層,「只有要被迫遷的人才懂得家要被拆的那種心情,」賴碧珍無奈地說。
就連老鄰居、里長都會質疑她為何不搬走,是否有所貪圖。賴碧珍訪談到一半,鄰居送來一袋飲料,裡面唯一一杯無糖是給賴碧珍的。原來飲料店老闆之前住在華光社區,也曾是沒有土地產權的住戶被迫遷離開家園。老闆關心賴碧珍,時不時就會送來免費飲料。
賴碧珍最新認識的一批的朋友是連署罷免立委羅明才認識的,有人還固定來幫她遛狗。鄰近新店捷運站的她家成為罷免羅明才首波的連署站,一、二階段連署時她就協助收了好幾百份連署書。

兩案民事訴訟三審都在2020年敗訴確定,但2021年7月監察院的一份調查報告卻讓賴碧珍和律師重新燃起希望。
監察院報告指出,瑠公農田水利會當年處分賴碧珍老宅的決定具顯著錯誤,已構成水利會標售、讓售土地自始無效的理由。瑠公農田水利會長久以來未妥善處理被占用土地,未依「台北市農田水利會不動產處理要點」(簡稱「北市處理要點」)訂定被占用土地收回處理的相關作業規範,亦未比照上級機關的處理規定,將被占用的土地出租給占用人,或給予占用人優先購買權,從而化解當事人長年居住使用該土地卻難以取得合法使用根基的窘境。
監察院報告指出,明明賴碧珍老宅上就有人居住使用,但瑠公農田水利會當時在出售土地時卻是將土地視為無人占用,逕自公開標售及讓售,顯示水利會在處分土地時失職,未盡到法定調查義務,不法侵損當事人的承租、優先購買權,進而侵害當事人的居住權及財產權。

在監察院做出調查後,賴碧珍便向台北高等行政法院提起訴訟,訴請法院確認水利會出售土地的處分是無效的。但是,高等行政法院和最高行政法院接連駁回上訴。
然而,行政訴訟敗訴並不代表行政法院實質認定拆屋還地是否合法。賴碧珍的委任律師黃昱中解釋,現在的農業部農田水利署是行政機關,但在2020年以前仍是公法人農田水利會;行政法院法官認為農田水利會適用「北市處理要點」,但這個要點只是「備查」,並沒有強制力,不是行政機關的行政處分,再加上水利會改組後法人格已不存在,所以裁定駁回。黃昱中指出,法院認為水利會標售土地並非「行政處分」,但這在學界上是有爭議的。
黃昱中質疑,行政法院雖認為水利會標售土地只是一種單向的通知,但監察院調查報告已經明確指出,「北市處理要點」就是水利會錯誤的依據,該要點能處理的範圍僅限於空地,但老宅已矗立該地80年。依法,水利會應該要先收回占用土地才能依照要點去處理,而非在有人仍占用居住的情況,就將土地標售給第三人,才會衍生後續的民事糾紛。
《民法》第769條規定「以所有之意思,和平、公然、繼續占有他人未登記之不動產者,即得請求登記為所有人」,條文中的「和平占有」定義也是此案的爭議之一。葉恕宏直言,和平占有的解釋空間「耐人尋味」,法院直觀地認為只要有人去提告就不是和平。黃昱中補充,這條文在立法時是參考日本,日本採用形成權解釋,用以保障土地的使用權來對抗所有權。但此案進到台灣最高法院,法院卻多加了兩個門檻,「你(地上權申請人)要在被告之前去做,不可以在被告之後才在訴訟上主張(有地上權),而且你要做還要提起反訴(去告所有權人),但這些門檻在原本的立法理由都找不到,違反法律保留原則,應該違憲無效。」
2024年11月憲法法庭雖裁定此案不受理跟駁回強拆的暫停處分,但黃昱中說明,《憲法訴訟法》修法後,憲法法庭是針對此案「裁判憲法審查」部分不受理,但此案核心是時效取得地上權的「法規範」仍「另行審理」。換言之,憲法法庭尚未做出最終的決定。

瑠公圳迫遷案除了走遍國內民事、行政、憲法法庭外,也得到國際法庭的關注。去年(2024)2月,國際反迫遷法庭(International Tribunal on Eviction, ITE)在尼泊爾加德滿都召開亞洲區域會議,其中台灣瑠公圳迫遷案成為重點關注案件。
國際反迫遷法庭對台灣各機關提出建議:新北市政府重新審查或取消不合理的相關程序;水利會必須檢討標售土地的法規瑕疵,向賴碧珍道歉並補償損失及退還法律費用;內政部跟國際人權委員會應該要檢討居住權法規跟政策;司法與憲法法庭應考量過去裁決中可能的違憲部分,並在最終裁決前,暫停拆除行動。
台灣人權促進會居住權專員余宜家表示,一般人以為像賴碧珍這樣沒有土地所有權的非典型住居是特例,其實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他們才是常態,是制度設計上有缺陷才造成人民的困境,「大家以為他們留下來就是想不勞而獲,但他們不是,他們想要自己租或是買下來,」是當時主事單位沒有給賴碧珍家族價購的機會。
賴碧珍老宅空間並不大,雖然只有她一個人生活,但故人舊物隨處可見。爸爸的茶壺、阿公的木刀,都還放在客廳跟餐廳,牆上也掛滿好幾件阿媽的旗袍。她說,小時候她曾問阿媽:「阿媽,妳死了之後這些旗袍可以給我嗎?」沒想到阿媽並不在意她的童言無忌,很灑脫地說:「我眼睛一闔,你們要幹嘛,我哪管得著?」
如今賴碧珍拿著阿媽的旗袍站在客廳神明桌一角,回憶說,以前家裡有客人來,阿媽就穿著旗袍,站在這個角落跟客人們聊天。她自嘲自己身材比較矮小,真的要穿上旗袍沒有阿媽好看。她曾想著要把阿媽這些幾十年歷史的旗袍捐出去,「因為衣服必須要有人穿才是活的。」

瑠公圳自清朝開始修建,有近300年歷史,整條水圳就只剩下台北捷運新店站這一段500公尺的圳頭段還能看到水道,是許多文史團體走讀導覽的固定路線,賴碧珍老宅更是其中的重要據點。老宅倉庫旁還節錄《報導者》2017年對瑠公圳迫遷案報導的放大看板,附有QR code可以上網看詳細內容。新北市文史協會、新北市在地深蹲協會等單位從2015年就為古宅多次提報文資,但都沒有被文化局認可。
半年前,因第4次提報的文資審議進行中,法院臨時發函暫緩強制執行拆除,今年2月的文資審查結果仍是「不予登錄」。不過,黃昱中質疑,新北市文化局這次認定文化景觀並未依法召開公聽會跟審議會,甚至沒有通知提報人表達意見,明顯可見程序有瑕疵。對此,他們已向行政法院提起訴訟,尚在進行中。
就在老宅要被強拆的此時,崇光社區大學和新北市在地深蹲協會為老宅提報文化景觀,今年5月第一次會勘,預計7月進行第二次會勘。葉恕宏指出,依照《文化資產保存法》第20、36及61條,老宅應被視為「暫定文化景觀」,於審議期間不得遷移或拆除。
新北市在地深蹲協會理事長曾柏瑜表示,目前整個圳頭段就只剩下碑文跟賴碧珍老宅是日治時期留下來的東西,碑文已經被認定是古蹟並受《文化資產保護法》保護,「這裡(老宅)卻連文化景觀都不是,更何況裡面還住著活生生的人,就要強制拆除,實在非常荒謬。」
承接此案11年的律師葉恕宏說,他們在半年前就提出新方案調解,希望能達成雙贏局面。
葉恕宏說明,依照都市計畫相關規定,土地使用分區從低強度使用換到高強度使用,地主就要捐地或是代金作為回饋;這塊用地目前仍是機關用地,若變更為商業用地,依法需捐出面積45%以上之土地或繳納代金,本案基地才得以容積率440%興建,否則容積率僅有220%。
所以,建商若將老宅坐落用地納入捐贈範圍,或是繳納代金後再將老宅依「都市計畫法新北市施行細則」捐出做公益使用,地主可興建的容積都是較高的440%;對賴碧珍而言,就可以保留老屋繼續居住,可謂雙贏。
賴碧珍家後方、面對北新路的冷氣行,就是地主李茂財經營的公司之一。無論針對賴碧珍提出的雙贏方案,還是法院強制執行拆除一事,李茂財皆低調表示不願受訪。

在台灣的迫遷案例中,幾乎沒有像瑠公圳案纏訟11年以上、走遍各種法院後,最終仍面臨要被強制執行的案例。
強制執行會先斷水斷電,如果遇到屋主不配合,分局會派警察封路管制人員進出、協助排除抗議者後,再由拆除工人跟機具進場拆除。
隨著強制執行日期逼近,許多人都勸賴碧珍要做好準備,把必要東西打包好。但賴碧珍說她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該不該打包,又要打包什麼?她坐在客廳裡環顧家裡每個角落說:「這些東西好像要存在在這裡才有意義。」
那麼,如果只能帶走幾樣東西,她想要帶什麼?賴碧珍想了一下,「是祖先牌位。」她每天都會拜拜,因為那是代表這個家最重要的東西。再來就是5年前領養、跟她相依為命的狗兒「酒窩」。賴碧珍想到好友許素華當時養的狗,就是因為家被強拆後、聞不到家的味道而走失。

賴碧珍說,她最近每天晚上睡前都會抱著酒窩,看著牠的眼睛說,家裡就要被拆了,「你已經流浪一次,不應該再讓你失去這個家。」
屋內的生命除了一人一狗外,神明桌旁的魚缸有兩條來自水圳裡的小魚。賴碧珍說,她會把每天供奉神明的水倒進魚缸。屋門外有一棵超過百年、被新北市政府掛牌列管保護的老樟樹,她也很擔心,老樟樹會在拆除過程中遭到波及。
賴碧珍好幾年前就在想,等家裡的案子都告一段落,她一定要找個時間把所有的法律訴訟文件全部都丟掉,就好像從一場惡夢中甦醒。如果這個家最後能保留下來,等她順利「畢業」後,她很歡迎所有人再來瑠公圳找她聊天。
強拆倒數5天,剛好是夏至,露天記者會的陽光特別熾熱,聲援者擠在老宅屋前喊口號、以短講表達保留老屋的看法,遠處鄰居外牆上掛起「建商非法掠奪土地、強拆合法房屋違憲」的巨幅看板。
短講過後,是行之有年的瑠公圳走讀活動,賴碧珍熟練地拿起麥克風介紹著水圳的歷史,跟自己老家與水圳的淵源。近十年來賴碧珍已導覽無數場水圳文史走讀,但沒有人知道,這會不會是最後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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