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上83歲老媽媽,三姊妹六孩子移民英國── 一個香港家族的遷徙故事
(本圖為示意,非文中當事人。攝影/陳朗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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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夏天起,香港湧現30多年未見的移民潮,至今未見停歇。根據香港統計處數據,2020年中至2021年中,香港淨遷移人口為89,200人;香港大學長期研究人口問題的教授葉兆輝對媒體表示,由於移民需要時間準備,預計今年底至明年才達移民潮高峰。芸芸遷徙人潮中,老媽媽程小鳳這一家,承載了香港戰後6、70年來的奮鬥、希望和心碎。面對兩年多的政治動盪,他們一同經歷大時代,一同思索個人和家庭的未來,最終在逾80高齡之際,老媽媽決定,道別香港。然而,離開也不是唯一的答案,大家族中,還有人選擇留下。從自由驟然邁入威權,香港的每個個體、每個家庭都必須尋索自己的答案。

又是一個週五晚上,大家庭聚會的日子。老媽媽一個人操持了八菜一湯,老火湯青紅蘿蔔煲豬骨、清蒸海魚、手撕雞、螞蟻上樹、煎蛋角
類似台灣可見的手工煎蛋餃,個頭稍大些
⋯⋯最後一數筷子,8雙,齊了。

「好凋零,好凋零了,」一直隨媽媽住的二女兒念叨著。六女兒接話,「爸媽都是從大陸來的,在香港親戚不多,但我們大家庭就很close,什麼都聊,不會說政治就不能碰,社會事件也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老媽媽生了6個女兒,眼下8個孫子、1個曾孫,大家庭四代同堂。從前每週五的晚上,幾乎都是20人一起吃飯,大人圍大桌,小孩另設一桌,約14坪的老房子擠得人聲鼎沸。

2019年改變了一切。回想起一起經歷的反修例運動點滴,不少家庭成員都先深吸一口氣。現在,大家很少細說兩年前了,在他們心中,創傷仍在,而改變的希望幾乎徹底破滅。去年(2020)秋天,二女兒、三女兒和六女兒都萌生離港的念頭,隨著BNO護照的「5+1」政策
英國國民(海外)護照(British National (Overseas) passport),簡稱BNO護照,是英國國民(海外)的護照,持有人具英國國民、英聯邦公民的國籍身分,可享有英國海外領事服務,但沒有英國居留權。
BNO護照是因應香港前途問題而設,1987年7月1日起簽發給香港的英國屬土公民。97香港回歸前先後有340多萬香港英國屬土公民登記為BNO身分,終身有效,BNO護照持有人可免簽逗留英國本土半年。
《世界日報》報導,港版國安法推出後,2020年7月英國政府認定其明顯違反「中英聯合聲明」,其後推出「BNO5加1」簽證居留計畫,擁有BNO身分的港人,簽證獲批後,可同配偶和子女前往英國生活,讀書或工作5年,之後可以申請永久定居,12個月後可以申請為英國公民。據英國內政部就BNO簽證計畫的政策影響評估報告,可以享有該計畫資格的香港人多達540萬人,包括BNO身分擁有者290萬,其合資格親屬230萬人,還有1997年後香港出生者近19萬人,其父母中1人擁有BNO身分也可加入此計畫。
英國BNO「5+1」簽證政策於2021年1月31日生效。中國外交部和香港特區政府也宣布,同日起不再承認BNO作為旅行證件和身分證明,並保留採取進一步措施的權利。
移民英國。還是在這張聚會的大圓桌上,大家問老人家意見:妳想走還是不走?
83歲的老媽媽腰板挺得直直,一頭銀絲梳得齊順。「你們想我給什麼答案呢?」她鬼馬
粵語中意指機靈古怪、古靈精怪的、搞怪之意。
地故弄玄虛。女兒們心裡掙扎,既想和丈夫、孩子一起走,又不捨得年邁的母親,長年照顧媽媽的二女兒更是輾轉。老人家乾脆一句,「好啦,我也一起走!」大家激動得鼓起掌來。

老媽媽程小鳳,生於中國廣東的農村,3歲喪母,8歲喪父,13歲開始一人在香港打拼。她說,自己和丈夫年輕時捱得辛苦,看著貧瘠艱困的香港一步步發展成「世界的中心」,現在「一切都反過來了」。她每日盯著新聞,每晚戴著耳機聽劉細良蕭若元等時事網台,看著媒體倒閉人們被捕組織解散,教育界「日日都在變」,就想起了家鄉1950年代的樣子。

「我覺得,2021年共產黨正式『解放』香港。逐步逐步在走了,就好像我們當年在鄉下的時候,」程小鳳說著,「最初我是看著共產黨入城的,最初真的很好,他們很守規矩的,但1951年(邊境)一封鎖,就不同了,那一招叫關門打狗。」

一、流落香港,白手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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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英國、香港、家族、遷徙
(攝影/陳朗熹)

程小鳳落地香港,純粹是動盪時局下的一個偶然。

她和數個哥哥姊姊原本生活在廣東農村,父母已病逝,大家吃了上頓沒下頓。1951年春節,聽說香港有一座好玩的虎豹別墅,是富商胡文虎建造的主題公園,姊姊說帶程小鳳去看世面。

兩人才剛剛到香港4天,報紙新聞就來了──邊境封鎖,香港的人不能回去,大陸的人不能出來。

深港邊境此前維持著自由狀態。兩地人常常通過羅湖橋、深圳河的淺窄處往來,關口的概念非常模糊。1949年10月,共產黨一路南下擊敗國民黨,倫敦起初高度緊張,但行軍打到深圳河就停了。隨後兩年,儘管根據中英協議,兩地人不能自由來往,但兩地農民都不怎麼理會,邊防人員也很鬆懈。直到1951年2月15日,廣東省政府正式發令,深港邊境即日「封鎖河口」,越過防線者就是「叛國投敵」。

一夜流落香港,姊姊著急回鄉,程小鳳卻很淡定。對於急遽變化的政權、邊界和意識形態,她還沒什麼見識,但她思忖,回家也是捱苦啊,不如留在香港打工。

她開始在香港島做家傭,從10港元一個月,慢慢做到90港元一個月,在洋人家打工時學會了幾句英文,又認識了跟師傅打工的小夥子張添聲。張添聲同樣來自廣東農村,13歲時,做村長的爸爸病逝了,在封鎖之前,他一個人到香港做學徒。

「中意他正直、忠直咯。大家都是很窮的,打份工,所以結婚了之後,大家挨得很辛苦,」程小鳳回憶著,雖然艱苦,但香港機會多,多勞多得,命運似乎能自主把握。

在店鋪,張添聲每天從早上9點忙到晚上10點。得知他生了大女兒後,老闆馬上給他加工資,每月加60港元,他高興地跟老婆說,「我們女兒是鋪頭養的。」後來,有朋友看到這個小夥子如此勤奮,說不如投入本金給你開店。

1965年,夫婦倆在港島沿街租了一個前舖後居
粵語,指前面是做生意的店鋪、後面做為住家的混合型居住模式。後方住家不一定住老闆,也可能是僱工。
,做起小生意了。
60年代,家與城一同茁壯

在深圳河的另一頭,生活完全是另一副模樣。邊境封鎖後幾年,終於開放了探親,程小鳳多次回鄉看家人,大家跟她說,家對面的小學,「老師很慘,被批鬥、戴帽子」。行計畫經濟、搞大躍進運動後,中國大陸在1959~1961年爆發了大饑荒,伴隨著「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等政治運動,百姓不堪重負,一批批冒著生命危險,從深圳河游水偷渡,有的不幸死在解放軍槍下,有的最終爬上了香港河岸。

「後來那班搏命游水下來的人,更加犀利,他們在大陸已經磨到半死的⋯⋯」程小鳳說。對香港而言,大批難民給這個城市帶來了扎實勤奮的勞動力,從上海逃來的民營企業家又帶來資金、技術,大家在自由貿易和市場競爭中各謀生機。

二女兒美雅恰好出生在1960年代中,從當時開始,香港的人口、GDP均快速增長,一躍實現經濟騰飛。「他們總是說我腳頭好
廣東人的民俗流傳,認為小孩子「腳頭」好的話,便會帶旺父母家運。
,從我出生開始,家運就一直好,」美雅笑著說,小店舖的生意從零售擴展到行貨,女兒逐個出生,下課了就去店鋪幫忙,四、五年級就開始跟車搬運。

很長一段時間,一家八口一起擠住在店鋪後方的屋子裡。直到1980年代中,有人介紹說,在鋪頭附近有一幢唐樓,當中有一個兩室一廳的房子,賣27萬港元。夫婦倆咬咬牙,拿出幾乎全部積蓄,50歲的程小鳳,終於買到了屬於自己的房子。

眼見回歸:「共產黨你都信?他們不會變的」

大國夾縫中的香港,當時對自身前途暗湧不安。中英談判已經結束,敲定了這個自由港回歸中共政權的命運,但一國兩制的安排釋放了一些希望,雛形剛起的民主派積極爭取民主制度的落實,中產人家則紛紛考慮移民或轉移資產。

程小鳳記得,那幾年,新聞、電視劇都在訴說大家的恐懼,但移民,對她來說太遙遠。大女兒才剛剛出嫁,二女兒大專畢業,但最小的孩子才只有幾歲,拼搏和搵食
粵語意指謀生、找生計。
還是這個大家庭的核心。

儘管對於回歸,美雅記得,爸爸是擔心的。1997年6月30日深夜,載著解放軍的軍車在滂沱大雨中從深圳駛進香港,爸爸看著電視直播,「一直罵」。

美雅說,自己當時非常不解。小時候,她曾經跟爸爸回鄉下,把乾鍋巴、冰糖、布匹背回去,小孩們穿得像個粽子,衣服一層又一層,到了鄉下就脫下來送給鄉親。她覺得自己對大陸有一種「憐憫」,「覺得香港可能可以contribute他們,讓大陸更進步,可能經濟方面更好,政治上也可以開明一些。」

「50年不變,中國也會變得更好,變得像香港一樣,不好嗎?」她這麼問。她記得爸爸拋下一句:「共產黨你都信?他們不會變的,妳真系傻女!」

二、扭轉餘生的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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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英國、香港、家族、遷徙
(攝影/陳朗熹)

無論如何,回歸後的十多年裡,對於程小鳳這樣的殷實人家,表面風平浪靜。

美雅曾經去外國讀書,1990年代初回到香港,「當時一地都是工,招聘廣告上個個都直接標明工資的。」她進了企業做管理,職業發展順利。美雅和媽媽住一起,妹妹們一個個出嫁,週末就帶妹夫、小孩回來玩,大夥兒一起吃飯、打球、逛街。

大家庭也曾經遭遇變故。家道安穩之後,長年勞累的張添聲過世了。多年之後,五女兒不幸病逝,留下年幼的一兒一女。像年輕時獨自謀生一樣,程小鳳沉著地挺過挫折。她承擔起照顧病逝女兒的小孩的責任,外婆家也漸漸成了家族大本營。由於靠近港島的港鐵站,交通便利,平日大人有事,就過來放下孩子給母親照看,孫子們長大了,補習後也自己去外婆家玩。

在熟悉的港島社區,生活終於織成了一張安穩的網。大家從來沒料到,香港將硝煙四起,母親家附近也爆發激烈衝突。2019年,這個家族大本營又有了另一層意義。

一大家子裡,有運動的各種路線
六女兒泳欣記憶很深,當時每到週五,心情就緊張起來,留意週末有什麼活動,晚上的聚會也成了新聞時事、社運路線的討論大會。「週末放下小孩在婆婆屋企
粵語裡婆婆指外婆。屋企則是家、住所和家庭的意思。
,就出去,」幾個姊妹中,長姊立場相對保守,另外幾個姊妹、妹夫都親近民主派、支持運動,大家去遊行、集會、義載,「做和理非可以做的事」。

一次義載回來,已是深夜,泳欣的兩個小孩都在外婆家睡著了,她這時才想起明天是9月1日,孩子開學日,「以前開學日會非常緊張,那時真的完全忘了。」夫婦兩人連忙漏夜回家把書包、校服一一運到外婆家。

遊行之後,大家又在外婆家一起看直播。在離家不遠的港島主幹道,警察用催淚彈、防暴槍擊退示威者,人們節節後退,一路逃到他們家樓下。「樓下好多人啊!」在窗邊留意形勢的老媽媽大喊,女兒們早已跑下樓。美雅說,大家都想幫忙疏散,「這一帶容易迷路,我們最熟悉這裡,不想看到年輕人被捕。」

家中孫輩們也有直接走上前線的,大人們感覺矛盾又擔憂。泳欣說,大家都支持民主運動,但討論起具體手法,也會爭吵,「覺得還是有責任對他們說,原則一定是不要傷害人,不要破壞東西。」

一直留在家中看直播的程小鳳,最擔心自己親手帶大的孫子會遭遇什麼危險,在她認知中,香港警察徹底變了。自十幾歲來港之後,她對香港警察印象還不錯,「以前的差人
粵語,意指警察。
,在你家門口行過都不能入你屋企的,要有搜查令⋯⋯現在不是的,鍾意拉就拉,打就打,以前差人打人是要拉入差館
粵語,意指警察局、派出所。
、套住你的頭先打,現在不是的,差人拖到那些人面都爛了,跪在他們身上,
粵語,意指看。
到好傷心、好辛苦。」

看直播的時候,她常常哭,想到自己的孫兒,想到許多年輕的示威者,她覺得香港「好淒涼」。

踟躕在離與留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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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英國、香港、家族、遷徙
(攝影/陳朗熹)

將近兩年後,泳欣回想起運動的街頭,眼眶紅了。「很多聲音都還經常在腦中的,街頭(示威者拿著鐵欄杆)敲地的噹噹聲,831那晚地鐵站的廣播聲,」她至今不敢看關於那場運動的任何紀錄片。儘管已經決定和家人一起移民,但每次一說到要離開,就忍不住哭。

「最不捨得很多年輕人⋯⋯我知道有人會罵我,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但我真的好希望無論走的還是不走的人,都好。」

作為全職媽媽,泳欣一向關心香港時事,和姊姊美雅一樣,她一度對未來充滿希望。2014年,雨傘運動爆發,人們投入史無前例的和平佔領運動,以爭取普選,泳欣去金鐘現場送物資。「即使後來結束了,但還是覺得有希望的,那時候覺得,原來香港年青一代都幾好嘢!(原來香港年輕一代都挺厲害的!)」即便到了2020年年初,街頭運動停歇,她也沒有走的念頭。

希望開始冷卻,是2020年6月30日深夜香港《國安法》出台之後,敏感的丈夫很快開設了外國戶口,不過,泳欣還是常常和丈夫辯論。

「香港還是有法治、有程序的,在位的人,多少還是有底線的,」泳欣這麼說,但丈夫總覺得,「有些東西是會慢慢荒廢的。」後來,看著愈來愈多人被捕,壹傳媒集團被搜查、還沒審判資金就被凍結、《蘋果日報》轟然關閉,她不再這麼說了。

如果抓著抓著抓到我

自回歸震盪期後久久未見的移民潮,在香港爆發了。伴隨著英國、澳洲、加拿大等西方國家對香港開啟不同計畫的快速簽證、定居或入籍方案,示威者、民主派政治人物和大量普通家庭紛紛離港。對於不少年輕家庭而言,孩子教育是首當其衝的移民原因。

在COVID-19疫情之中,泳欣天天陪著讀小學的孩子Zoom上課,去年9月新學期開始後,她很快留意到兒子所在的政府小學的課程轉變。「老師在課堂上經常用《中央電視台》的片段,看警方公布的影片,我覺得教育應該全方位,圍繞『德智體群美』,但現在校內活動,例如作文比賽,全部圍繞《國安法》、《憲法》,」後來恢復面授,小孩放假回來常常說,今天又沒有午休時間了,「要聽林鄭月娥講話」。

不過,泳欣覺得,小孩只是一個因素,最終決定離開,關鍵的是,「自己的心不安定、頂不順了。」自去年年底至今年年初,看著前民主黨議員許智峯離港後銀行帳戶遭凍結立法會民主派初選47人統統被香港《國安法》起訴後,她和丈夫決定,「快點走。」

「現在這樣抓人,會不會抓著抓著,就抓到我,雖然自己好似只是普通人,但最後會不會變成前面的那一層?」她說,留在這裡,心裡總是不安穩,此刻,土生土長的香港不知怎麼反而好像變成了「自己的一個困境」。

三、「大家可以一起走嗎?」

面對離留抉擇,親密的大家庭有太多的考量和牽絆。與泳欣想法相近,美雅和三妹一家都想要離開香港。

五妹留下來的兩個孩子,是快要升大學的哥哥和中學的妹妹。聽說家人考慮移民,妹妹主動問,能否帶她去英國讀書。「哥哥原本說他不想走,我明白,很多年輕人都有這樣的想法,要守在香港,」美雅說,她不勉強。過了一段日子,哥哥說,他也想一起走。

五妹夫是不捨得的。「他們一家都是虔誠的基督徒,他不打算走,或許在香港教會還有事情想做。」進退如何選擇?大家最終開了一個家庭會議,兩個少年自己跟爸爸表達意願,大家一一分析可行性,五妹夫點頭同意了。

每日看著形勢變化,程小鳳「叫後生
粵語,意指後輩。
的快走」,但她自己,還是不走了。美雅很矛盾,自己留在香港,心情每日都很糟糕,但自己也移民的話,誰陪伴媽媽?長姊有自己的大家庭,何況她年紀也不小了,另一個妹妹,雖然還沒決定,但也在考慮離開。

「我走行得通嗎?媽媽也走行得通嗎?大家可以一起走嗎?」她每天都思來想去。

移民潮下,每個世代有不同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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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英國、香港、家族、遷徙
(攝影/陳朗熹)

移民潮急遽翻騰,許多香港家庭都經受著與美雅相似的苦惱。和她年紀相仿的朋友,有的老公想走、老婆不想走,有的自己想走、但擔心父母無人照料。有新聞已報導,一些老人因為子女移民而情緒不穩,尋求社福機構援助,還有機構順應移民潮,推出「代照顧」服務,例如陪老人看醫生並定期回報給外國子女。

抉擇之前,女兒們想先好好了解老人的心思,大家派出和媽媽最聊得來的六妹去打聽。

去年秋天,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泳欣約媽媽去走走。從家出發,去了灣仔海濱。程小鳳覺得,香港變了真多呀,從前年輕時,自己站著的地方還沒有填海呢,那時的大海更寬廣,年輕的張添聲很喜歡到海邊看大輪船,「現在的港口窄到好似一條河。」

母女倆走走歇歇,一路散步到西環泳棚,泳欣說,女兒們擔心自己移民了,沒有人照顧她,而且平日和她最聊得來的女兒、她親手帶大的幾個孫子都要走了,大家終日彼此牽掛。

「我怕拖累你們,」程小鳳緩緩說出。

「原來媽媽是這樣想的,」泳欣當時才真正理解。她告訴媽媽,其實自己很想有機會照顧她,「妳看,我們以後也會變老的,照顧妳的時候,我們就學會了以後怎麼照顧自己啊。」兩人走走聊聊,到家時已經天黑了,她不想勉強媽媽,「妳慢慢消化下,看看之後有什麼想法。」

考慮了兩星期,程小鳳就拿定主意,跟女兒們一起走。「我在香港的話,我又掛住後生,後生又掛住我,大家都不好,」程小鳳思忖,倘若和二女兒留在香港,其他經常聚會的親人都移民了,兩個人對久了也生煩,愈活愈孤躁。

她又想到了未來數年,自己腿腳或許不如現在麻利了。「你撐不到,都是困在家裡的,你過去那邊,困在那邊,前面都有一片草地給你看一下啦,」她心裡這樣分析,「想到這一層,我什麼都不驚。」

四、「他生前跟著我,死後也是跟著我的」

家人們都知道,程小鳳一旦拿定主意,就絕不朝三暮四的。

一大家子都要走,美雅拿出了做專案管理的本領,開了一個Excel表格列清所有事項:幫五妹的兩個孩子找英國學校、安排簽證和飛機,研究如何開外國戶口,香港的錢如何轉移到英國,如何清理所有資產。

「清了所有家當,全部都帶過去,不留錢在這裡了,」美雅淡淡說著。回想自己當年和爸爸的對話,她覺得自己想法當時太簡單,「好啊,50年不變,就讓他們追,沒想到他們反而拉回我們下來。」經歷了這兩年的動盪,她生出了一種帶著傷痛的絕望,「真的沒有留下的餘地了⋯⋯不會有很強烈的希望可以『煲底見』。」

2019年反修例運動炙熱之時,支持者有一個煲底之約,煲底指的是香港立法會綜合大樓的地下示威區,待運動訴求達成的那一天,眾人一起脫下口罩,相擁而見。想著這些,美雅心底生出一種內疚。「我們最初說要contribute這個運動,讓這裡變好,(這和離開)是矛盾的,這也是我自己的矛盾。」但她又感覺,生活在香港,在恐懼和憂慮下,生活方式會變成「覺得有問題也不能說出來」,這和自己做人坦誠、有話直說的原則是矛盾的,最終,將是每日活得抑鬱。

程小鳳思想更乾脆些。83歲了,她了解自己的身體,不忌諱談生死。「我經常說,去到英國,我未站穩就可能走了,我們什麼都沒有禁忌的,隨時都是可以走的人了,」程小鳳說,「後來想想,過去了住一個月都好,都叫作踏出去了,思想自由一些!」

她已經做了身體檢查,打了復必泰疫苗
香港接種的BNT疫苗,由德國BioNTech藥廠生產、上海復星代理,稱為復必泰疫苗。
,做好了跨洋過海的準備。

自2021年夏天開始,大飯桌上的筷子就愈來愈少。三女兒一家四口最先離港,目前已經在倫敦安頓好。五妹的兩個孩子和泳欣的其中一個孩子,數週之前也先行背著書包離港了。最近,泳欣、美雅和老媽媽則忙著收拾行李,到了倫敦之後,他們計畫住在一起。

9月末的週五晚上,八菜一湯下肚之後,程小鳳最先離桌,她坐到沙發上,戴起耳機,在大電視上收看劉細良的YouTube《城寨》。有時候,她會邊聽邊評述,早前香港立法會民主派議員爆發總辭爭議,劉細良最初不支持總辭,「媽媽聽了大聲罵,不辭做咩,無骨氣!」(註)
2020年以來,因疫情延後選舉、港版《國安法》實施等影響,香港泛民主派的政治人物和民眾,一直有立法會議員是否留任在議會中看守、發揮所剩的影響力?還是辭職以表示政府與民意脫節、接受人大委任是失去民意合法性、繼續焦土抗爭?等種種爭議
《中央社》指出,「當港府因疫情而暫停立法會選舉一年並延長本屆議會運作一年時,泛民的激進力量早已表態反對陣營中的議員留任,認為不應配合北京。在泛民陣營中,朱凱廸和陳志全當時就決定不留任。」
2020年11月11日,第13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23次會議審議通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於香港特別行政區立法會議員資格問題的決定》,指「宣揚或者支持『港獨』主張、拒絕承認國家對香港擁有並行使主權、尋求外國或者境外勢力干預香港特別行政區事務,或者具有其他危害國家安全等行為」者經「依法認定」後喪失議員資格。香港政府隨即發出新聞稿,宣布泛民主派楊岳橋、郭榮鏗、郭家麒及梁繼昌即時喪失立法會議員資格(DQ,Disqualification)。
同一天,15名泛民立法會議員宣布集體總辭,以抗議北京方面的做法,並批評此舉等同宣布「一國兩制」死亡。
隨著再度遷徙離散,認同的變與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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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英國、香港、家族、遷徙
(攝影/陳朗熹)

從大陸來港數十年,一度安穩扎根,眼下大家族又要再次分離和遷徙了,問起以後,會否有身分的迷失,如何看待自己是哪裡人?泳欣和美雅不約而同,「很矛盾。」

美雅:「我都會說我是中國人,但感覺不是很實在。」 泳欣:「當然是香港人啦,但會不會說我不是中國人呢,我不會。」 美雅:「血統上都是中國人。」 泳欣:「不過就算沒有運動,我們去旅行的時候也會說自己是香港人。」 美雅:「對,總要加一句“we are from Hong kong”,不過如果人家問Are you Chinese?那我真的答不出No。」

「以後怎麼樣,還看在英國是否能落地生根,即使你不想說自己是中國人,但當地人是否一定覺得你是英國人呢,不一定,」泳欣分析著,自己這代人,大約會一直處於矛盾的灰色地帶,但孫輩們可能就分明了,「一定說自己是香港人。」

程小鳳摘下耳機,說,「我覺得自己是香港人咯。大陸沒有我份的啦,自從共產黨洗腦之後,我們大家兩邊人的思想,完全不同了。就算我們小的時候,是兄弟姊妹,我出來香港了,他們仍然在大陸,等我們返去的時候,大家的思想都不同了。」

她計畫著,這次移民英國,她要把丈夫的骨灰也一起帶過去。「如果是合適的,我在那邊走的話,就把骨灰燒了,葬在一起,」她這麼想像著,突然從褲袋裡掏出一個褪色的紅色小錢包,裡頭有複診醫生的名片、八達通、兩張她和孫兒的合照──現在他們都在英國了,還有她和先生的證件照,「你看,我帶著他的照片,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早幾年,張添聲在廣東鄉下的叔父,曾捎話給程小鳳,說讓她在香港做一場法事,為張添聲「招魂」,招回鄉下的祠堂去。她聽了,這樣回廣東叔父,「我不會帶我老公返去的,他生前跟著我,死了都是跟著我的。」

※本報導為《報導者》與自由亞洲電台(RFA)中文部共同製作。為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程小鳳、張添聲、美雅、泳欣均為化名。

索引
一、流落香港,白手起家
二、扭轉餘生的2019年
三、「大家可以一起走嗎?」
四、「他生前跟著我,死後也是跟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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