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4月14日,越戰結束50週年前夕,越南裔的美國民權活動家亞曼達・阮(Amanda Ngoc Nguyễn),與團隊成功登上外太空,成為歷史上首位完成此一壯舉的越南裔女性。
亞曼達在受訪時曾說:
「我的父母是越南船民,我們是坐船來的,如今我們改坐太空船了。」
50年前,1975,北越攻陷南越,坦克猛力撞開西貢獨立宮大門,美軍倉皇撤離,南越士兵人去樓空,北越宣布擊敗法國統治與美國的侵略,「解放」南越;華府則以「淪陷」一詞形容越戰的結束。留下的卻是茫然充滿創傷的人民,上百萬難民紛紛搭船逃難,包含亞曼達的父母,他們奔赴怒海,生死一搏,為求下半輩子的平安。
50年後,這個曾經滿目瘡痍的國度,在現代化與全球化快速發展下,越南在2024年GDP增長率超過7%,成為東南亞最令人關注的新興經濟體之一,取代部分中國「世界工廠」的角色,實質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從1986年不到700美元,攀升至2023年將近4,500美元;每天生活費用低於3.65美元的人口比例,則從2012年的14%,大幅下降至2023年不到4%。
每當提到難民議題,大家可能最直接聯想到的是敘利亞男童艾倫・庫迪(Alan Kurdi)伏屍在土耳其海灘的照片,但數十年前,越南船民受困海上、船隻翻覆喪命的畫面,也同樣地震驚國際社會。
起初,我對越戰與戰後的船民歷史相當不熟悉。從2015年開始,我在地中海報導從中東、北非和南亞湧入歐洲的難民潮,並試著尋找台灣與難民議題的連結,首先我是從台灣導演劉吉雄的《例外之地:台灣海峽之澎湖越南難民營》紀錄片,得知台灣曾經經營長達12年的難民營。
1975年越共占領南越之後,估算有超過12,000多位難民來台,大多數是越南人或是越南華僑,其中還包括少數柬埔寨和寮國的華僑。其中澎湖難民營,在1977年到1988年間,收容過51艘乘坐難民船、海漂而來的船民。
為了瞭解更多,我到書店尋找更多相關的書籍,在台北一間獨立書店的書架上,看到「不漏洞拉」四個字,快速翻閱之後,才知道是關於越南船民的故事。澎湖難民營只是大時代下的冰山一小角,上百萬逃離南越甚至北越的船民,用盡各種方式,躲進漁船貨艙,前仆後繼到菲律賓、馬來西亞、印尼,還有本書作者的出生地——被稱為第一收容港的香港。
作者黃雋慧,把她出生長大的香港,與後來移居的城市加拿大溫哥華連結一起,將這橫跨數十年的越南船民歷史詳實記錄成書。從他們逃難的歷程,東南亞收留中心的環境與待遇,到各國對難民接收的態度與角力,以及這群人落地生根後,如何尋找各自的身分認同與共同記憶。
這是華語書籍中,我認為非常深入淺出關於越南華裔船民歷史的著作,雋慧透過大量的文獻蒐集、一手的口述採訪與實地訪問曾經的舊址與遺跡,將1975至1990年代的時空一一拼湊起來。
「不漏洞拉」的廣播在香港反覆播放,成了越南船民史上一個轉捩點,也成為雋慧書寫的船錨,緊扣住她與船民的連結。
這篇文章想試著回應一個問題:為什麼了解越南船民的歷史,有助於我們了解當代國際面對難民潮的處境。書中許多的例子,都給我們許多的借鏡與學習。
尤其部分細節,特別給我一種強烈的既視感。即使是發生在1975年到1990年代之間的事,卻和我曾經報導過來自中東、北非、甚至是中國的難民經歷,極為相似。當陸地上可能遭遇的危險與威脅,大過可能被大海吞噬的恐懼,人們不分種族性別、宗教信仰,紛紛上船,孤注一擲。
書中的鄭老師,是開啟雋慧書寫越南船民故事的關鍵人物。她們在馬來西亞餐廳的對話,讓我想到2016年,在歐洲訪問敘利亞難民的經歷,每一個故事,背後都是關於家的想像、身分認同與強迫遷徙的種種抉擇。
鄭老師一家人,哥哥首先潛入一艘香港貨船逃到香港,爸爸則在鄭老師年輕時被捕,然後在釋放後5天被通知「自殺了」,剛好是越戰結束那一年,1975。母親面臨抉擇,該如何把包括鄭老師在內的四女兩子送出去,後來大弟優先上船,朝泰國出發,難民船遇上海盜洗劫,但人命還在;接著換大姊與小弟上船,母親輾轉難眠,等待孩子通報平安的消息,是每位母親甚至生而為人,都難以想像的煎熬。所幸孩子均安,鄭老師與母親,還有其他姊妹,後來搭上紅十字會的專機,到加拿大與家人團聚。
一個家庭的歷史就如此多舛,當年卻是至少數十萬個像鄭老師這樣的家庭。
船民的故事雖已距離今日50年之久,但仍然影響著、改變我們的社會。
雋慧用身邊熟悉的人事物,帶讀者連結過去這段歷史。例如時常出現在越南餐館的知名「匯豐」是拉差香甜辣椒醬,背後正是一段心酸血淚的船民偷渡故事。甜辣椒醬的公司創辦人陳德(David Tran),本來就在西貢生產辣椒醬,1978年,他也成為船民之一,搭上相當出名的「匯豐號」。匯豐號便是船民之間所稱的「公開偷渡」貨船之一。
「公開偷渡」是當時奉行社會主義的越南政府,和跨國人蛇集團合作,弄了幾艘退役大貨船,向每位乘客收取至少10兩黃金以放人出海的偷渡行為,不但能驅趕資產階級,還能從中牟取暴利。但在船民眼中,從安全面向考量,比起來路不明的破爛漁船,這類貨船可能還是比較可靠,所以很快載運人數便額滿。後來,也有出現打著「出國觀光團」,或是「東南亞貨運」名號,實則都是各國公私單位圖眼船民偷渡事業利益,搶著分一杯羹。台灣船公司也包含在內,會販賣大型貨船給人蛇集團,「匯豐號」就是其一艘台灣購買的船隻(是的,下次吃牛肉河粉配甜辣椒醬時,想想台灣也參與其中。)
商機當前,無年代之分。協助移民和難民偷渡事業至今持續猖獗。據多份報告估計,自2015年難民潮爆發以來,每年人蛇集團的利潤可以高達數十億甚至是數百億美元。
匯豐辣椒醬的老闆陳德,跟著2,700多人抵達香港,然而,歐美國家對越南難民「重安置」的審批愈來愈嚴格,港府在確認他們能獲得第三國收容以前,將貨船阻擋在外,船隻漂浮在蒲苔島南面約1個月,物資短缺,衛生條件快速惡化。後來在各方壓力之下,香港政府才允許船隻入港。這已經算是幸運的案件,另一艘船甚至被孤立在海上7個月。

這與我報導地中海搜救組織的情況有多處相似之處,南歐的義大利、希臘、馬爾他政府,都曾阻擋難民船登岸,以施加其他歐盟國家壓力,要求協助消化難民才准靠岸。義大利與聯合國支持的利比亞政府,自2017年更簽訂了備忘錄,資助利比亞訓練其海上防衛隊,攔截赴歐的難民船隻,並將難民送回利比亞惡名昭彰、形同煉獄的拘留所。即使遭到多個國際組織強力譴責,2023年,備忘錄仍自動續約,持續至今。
根據書中數據,單在1979年上半年,就有大約7.7萬人登陸馬來西亞,6.6萬人登陸香港,5.5萬人登陸印尼。各國祭出不同政策,馬來西亞屬最鐵腕之一,甚至出動海軍,不顧國際法規定,驅逐難民船,或拖出公海,甚至以槍炮對峙。泰國則是放任海盜持槍搶劫,書中描述的細節,與2023年4月中我在墨西哥南部,採訪中國移民在船上的恐怖經歷幾乎一致:一艘偷渡船在海上漂泊,海盜持槍威脅,然後跳船搜刮美金、首飾以及所有值錢貨品,船長則是被海盜打到頭破血流。
回望歷史,給我們一些脈絡去梳理現在與未來,也給我們一些重新思考與學習之處。
例如當年歐美國家重安置(resettlement)越南船民和家庭團聚(family reunification)政策,雖然審批日趨嚴格,但整體的效率仍遠比現在的情況好得多。即使書中未有提到太多細節,但現在不論是歐洲還是美國,右翼勢力崛起,排外情緒大幅緊縮,等待各國對難民安置的時間,短可能幾年,長則可能幾乎沒有機會。實際上,即使到2024年,全球超過1.2億的流離失所者,3,700萬逃離到其他國家,其中70%都是生活在難民輸出國周邊的中低度開發國家,在俄烏戰爭爆發以前,更是只有10%左右是成功在歐洲或美國申請庇護,目前收容難民人數最多的為伊朗和土耳其,都超過300萬人。
鄭老師一家人,幾年內很快能到溫哥華或是美國大城市發展,全家能在加拿大團圓,讓他們更快適應新的環境,貢獻社會,下一代有機會受高等教育,持續為接收國帶來新的活力與經濟動能。現在回看,對於此刻仍在等待重安置的難民們,或許會格外稱羨。
另一段有趣的歷史,是船民讚譽有加的印尼加蘭島難民營。比起泰國縱容海盜橫行,香港的禁閉營,還有馬來西亞出動軍艦攔截船隻,印尼政府對難民較為同情,島上不只氣氛較為緩和,也成為一個小社區,有醫院、警局、寺廟、教堂、咖啡廳,甚至是小型電影院。船民一入營就會獲得生活必需品,各自有自由活動的空間,難民營管理當局甚至安排船民到附近小島採買物資。最重要的是,島上營內還有開設外語班跟各種技能訓練班,像是打字、工程繪圖等,並提供營內工作機會。書中引用加拿大代表的反應,表示加蘭島的難民,是最符合重安置的篩選標準。
1996年加蘭島難民營正式關閉之後,當地政府保留遺址,成立博物館,讓拜訪印尼的旅客,也能參觀了解當年的狀況。這或許能作為當今一種積極的參照。
八〇年代末,隨著越南經濟改革開放,西方國家不願再接收難民,聯合國也評估,是時候要為越南船民潮劃上句點,推行綜合行動計畫(Comprehensive Plan of Action) ,各國也逐步關閉難民營。雖然此舉引來船民不滿,絕食抗議,但某種程度上也隨著「不漏洞拉」不絕於耳的廣播聲,為船民史翻了新頁。
不漏洞拉背後,道盡的是百萬人的艱難抉擇,船號成為他們的身分證,海浪聲成為他們的集體創傷。但這些苦難,也成為他們的力量。
越南裔美國演員關繼威(Quan Kế Huy),在奧斯卡最佳男配角得獎感言裡,提到當年他搭船逃難,在香港難民營裡待了一年的經歷;亞曼達也因為家人的逃難精神,讓她在比任何人想像都要艱辛的路上,證明了她的智慧與毅力。
2013年,亞曼達畢業於哈佛大學,獲得在美國太空署NASA實習的機會,卻在學校遭遇性侵,面對缺乏對倖存者保護的法律,她擱置了航空夢,踏上為倖存者爭取權益的路。
她提議和起草的性侵犯倖存者權利法案,獲得美國國會一致性通過;她積極為倖存者倡議,讓她在2019年獲諾貝爾和平獎的提名,也在2022年獲《時代》雜誌(TIME)評比為年度最具代表女性之一。
但她沒有因此止步。幾年後,她再次穿上當年放下的太空衣,回到她熱愛的領域,在4月與團隊,攜帶著來自越南的169顆蓮花種子,飛向太空。
他們都是越南難民與他們的下一代,即使50年過去,他們的故事,仍像亞曼達帶上外太空的種子,持續散落與開花在我們共存共活的社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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