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民抵達馬爾他後:嚮往破滅?還是絕地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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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地中海心臟」之稱的馬爾他,自2002年起便面臨一波又一波的難民乘船上岸。15年來,小島的一邊是歐洲度假天堂,港口另一邊的難民收容所則由廢墟組成。為何馬爾他至今仍用地域劃界、隔離來自第三世界的難/移民?島上的難/移民又過著怎樣的生活?

初到馬爾他,整座機場被歐洲觀光人潮塞得水洩不通;機場小,免稅店和登機閘口在同一區塊,卻放了一台保時捷在中間。從新城斯利馬(Sliema)隔著窄小的港口遙望首都法勒他(Valletta),每日來往的船隻不計其數,尤其在旅遊旺季,每日幾千人搭遊艇到小島度假開派對,飯店價位水漲船高。這裡是許多歐洲國家的度假天堂,有「地中海心臟」的美稱。

馬爾他位居南歐和北非之間,距離北非利比亞355公里,約台北到高雄的距離。自2002年開始,馬爾他就接受來自南薩哈拉地區的難民,每年約有1,000人從利比亞搭船來尋求庇護(
根據IOM 2015的年度報告,圖表第26,頁數23 頁。
)。

1992年索馬利亞政府垮台後陷入連綿戰火,故第一批的難民主要來自索馬利亞;然阿拉伯之春民主革命浪潮後,2011年利比亞和敘利亞內戰相繼爆發,面對不斷向歐洲湧入的難民和移民,馬爾他恰好位在最主要的地中海逃亡路線上,首當其衝,便接起這些逃離戰爭和暴力蹂躪的難民。

自北非至義大利的逃亡路線,被聯合國難民署稱為全球4大海上難(移)民通道中「最為危險」的一條,據無國界醫生2016年統計,每41人就有1人在過程中死亡,這個數字在2016年前半更為嚴重,每23人就有1人死亡,北非到馬爾他的路線也是其中一條。

難民為何離不開馬爾他,也回不了家?

然而,馬爾他在這條重要通路上,其實並非難民首選,多數難民都希望前往對難民較為開放的德國與北歐國家,有些難民甚至不知道馬爾他在哪。但在現行《都柏林公約》規定下,尋求庇護者只能在入境歐盟的第一個成員國按壓指紋,申請庇護,而馬爾他群島與歐洲並不相連,難移民一抵達,就真的「困住了」。自2014 年以來,馬爾他難民重分配(Relocation) 到歐盟他國的數量為零,僅有少數機會能申請到重安置(Resettlement) 至美國,川普上台後可能性更是渺茫。

今日,近1萬名來自第三世界國家的難民,仍與43萬人的馬爾他社會並存;其中,2%的難民主要來自利比亞、敘利亞、厄立垂亞和索馬利亞等國。馬爾他一度是歐盟難民人口比例最高的國家。

自2004至2016年,馬爾他接受超過2萬名庇護申請者,隨著船隻不再抵達後,難/移民湧入馬爾他岸邊的景象已不復存在。2015年為全歐洲難民潮負荷最大的一年,馬爾他避過風頭,僅208人搭船抵達,去年更只有25人(相關數字見此)。 也因《都柏林條約》的規定,難民抵達馬爾他後,轉往其他歐洲國家極度困難,所以這條路線上的搜救船都直接將尋求庇護者送往義大利(主要是西西里島),現在已沒有任何搜救組織會讓難民登陸馬爾他。

然而,馬爾他的媒體聲浪仍是保護和民粹主義高漲,族群間的對抗、不安與猜忌瀰漫社會。探討馬爾他面對歐洲難民議題的文章底下,也不乏看見許多留言認為,「大量」難/移民帶來社會安全的疑慮,也衝擊到當地的文化價值與國家認同,激進的言論無所不在──「叫他們滾出去」、「他們已成了我們社會治安的嚴重威脅」、「他們幾乎都只是經濟移民,為何要讓他們待下來」,隱形的牆也越蓋越高。

牆裡的這群人,抵達馬爾他後很難離開;他們對歐洲過於美好的想像,也在這裡破滅。目前,難民的國家都仍處在戰亂及暴力壓迫下,即使想回家也回不了自己的國度,一方面非法移民沒有護照能返回,有些則直接被他們原國家政府列入黑名單,一方面是他們真的沒有「家」可回,能回去的早被馬爾他政府遣送回國(order to leave)。

即使記者在收容所附近訪問時,約8成難民對在馬爾他的生活感到失望,每年也只有零星幾十人申請自願回國(Voluntary Returns),而抵達馬爾他的庇護申請者有64% 皆受國際法保護,也變向成了島上被「困住」的這群人。在仇恨言論未消的環境中,他們面臨莫大的困境。

10分鐘車程,另一個世界

西式餐廳和酒吧沿著首都和新城的港口櫛比鱗次,街道上擠滿排隊上遊艇的人潮,在馬爾他的城市裡很難見到難移民,頂多只看到一位在廣場上幫忙小女孩綁辮子的非洲婦女,或在海灘上瞥見一兩位販賣太陽眼鏡的甘比亞男子。近萬人的難移民都去哪了?

只要從港口邊搭10分鐘的公車到瑪爾薩收容中心(Marsa Open Center),彷彿就到了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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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民抵達馬爾他
要到達瑪爾薩收容中心(Marsa Open Center),從港口邊只需搭10分鐘的公車路程。(攝影/陳映妤)

即使是每天都行經收容中心的公車司機,聽到我要在那下車,仍一臉困惑的說:「我不知道你在說哪?」那可是不到10分鐘的車程距離。收容中心是鐵絲網圍起的好幾片廢墟,低矮的灰色水泥建築一棟挨著一棟,單調無味,這裡沒有綠地,人煙稀少,幾乎都是黝黑皮膚的難/移民在這一帶活動,甚至只看到年輕男性,女生極其少見。路上詭異的安靜,只偶爾看見一位難民依在牆上默默抽著煙,或是蹲坐路旁無聲地滑著手機。

申請庇護者在領取號碼牌到審核結果出來前,都會住在由廢棄學校改建的難民收容中心,裡面最多可容下數百位尋求庇護者。收容中心一旁是好幾艘三層樓高的大型船艦,色灰、斑駁,若沒有外頭酒吧偶爾傳來聊天的嘈雜聲,真以為是座空城。

攤開在機場拿到的馬爾他地圖,馬爾薩收容中心一帶只標上高爾夫球場,而許多被標上骷顱頭圖示的地方,則是南部幾處Hal far(難民營,意思為鼠鎮),與地下墓穴位置不謀而合,高達76%的難民在審核後都被安置在那。當我拿地圖給當地人看,他們幾乎都是尷尬說:「我不知道那是哪,這輩子從沒去過。」一個開車半天即環島完的國家,卻是個平行社會:這群人消失在當地人的地圖上。

住在這裡剛滿15年的Osman來自南蘇丹,他2002年在第一波難民潮時抵達,當時剛成年、現在已36歲;他打了許多零工,多數都在工地,今年剛成為難民收容所旁的酒吧老闆。酒吧是庇護尋求者的聚集地,許多人在這打撞球、玩非洲傳統棋、小飲一杯消遣。Osman一邊做紅豆泥飯,一邊用他僅知的幾個英文單字和我不斷搖頭,「不行,不行,馬爾他不好,真的不好,政府並沒有試著讓我們的生活簡單一點,可以回去我也想回去。」像他這樣回答的難民,不在少數。

粗糙的地理隔離和歧視

Regine來自喀麥隆,是馬爾他難民工作媒合平台「馬爾他技術註冊」(Malta Skills Register)的核心成員,職業身份是小說家。她是一位真性情的人,說到激動處義憤填膺,說到傷痛處則真情流露,她在義大利已生活十幾年,後隨丈夫嫁到馬爾他,除了有歐盟公民身份,也有馬爾他長期居留證,比起其他非洲難移民,少了很多的擔憂。

即便如此,當天她準備和一群記者搭公車時,她率先奔向公車,我們緊跟在後,抵達車門時離開車時間至少還有一分鐘,司機卻翻白眼對她怒罵:「我現在就要開走!」她無視罵聲,一腳跨上公車,領我們上車。「我的長相和膚色,即使我有歐盟公民身份,也時常受到這樣的待遇,何況是馬爾薩收容中心的他們。」

她每週至少三次到馬爾薩中心和庇護尋求者談話,提供職前訓練,希望能協助他們在教育、工作上能儘速上軌道融入社會,脫離過去的窘境。過去的狀況是,部分建設公司會直接到瑪爾薩收容中心挑幾位剛抵達的難民,「1、2、3,到外面集合!」他們就搭著同班公車抵達工地,在灼燒的烈陽下工作一整天,再一起載回去,不只完全與外頭隔絕,一天的收入也僅有15歐元(約新台幣540元),甚至有時資方說沒薪水就是沒有,「不然你打給警察啊!」抗議後得到的回應通常都是這句話,難民則無路可走,因為打從一開始他們的身份就是「非法工人」。

所以Regine和一些移民試圖為難民們建立更完善的合法雇用管道,和幾間願意錄取難民的公司合作,包含飯店、玩具工廠、建設公司等,試圖搭起勞資雙方橋樑。今年至少成功媒合8位,第一位難民於3月就職,然而她們並未自滿鬆懈,因為問題仍排山倒海而來,畢竟資方會找上他們,背後原因大多仍是:降低成本。

公司雇用難民的目的,到底只是上級的空中喊話,還是真的有落實至執行層面?從實際狀況可得知中間落差極大。例如,飯店房間清掃組主管不准難民員工請假回家照顧生病的女兒,難民不得已被逼著離職;政府發放給難民的補貼金,僅有特定時段可領取,若難民請假去領,就被資遣。

另外還發生過「黑鞋事件」。有位剛獲得工作機會的難民,被主管莫名要求穿黑鞋上班,但其他職員並不需要如此,在他報到當天因為未符合穿黑鞋規定,便開自己玩笑:「我就穿著黑鞋。」卻當場激怒雇主,立即遭掃地出門。

使難民討生活雪上加霜的還有教育背景不足。「馬爾他技術註冊」在媒合前會先面試每位難民,了解他們的背景、經驗和到馬爾他的態度,他們發現,現實是80%以上的難民不到中等教育程度(Secondary Education),其中更有34%是完全未受教育,和市場需求有大幅落差。

即使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難民,也因沒有文憑,重新申請文憑的過程曠日費時,平均要一年以上,而許多難民也有壓力要寄錢回家,沒有時間等申請、等讀書、等學語言。只能將就在工地、或雜貨店工作,甚至走非法途徑。

政府則對資方在黑市的勞動雇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資方來說,雇用難民能降低人力成本,擁有兩倍的勞動力,政府也不會因保障難民工作機會承受右翼選民壓力,何樂而不為?而這樣的惡性循環在馬爾他已長達15年。

「其實最困難的是難民自身的態度,你會發現,他們再經打擊會更脆弱。」Regine語重心長,像是有說不完的狀況,讓他們做的事相當棘手。「 每次採訪,知道他們身陷的環境,有些當場痛哭,有些急欲離開馬爾他。」Regine找不出適合的詞彙描述他們怎麼熬過,但鼓勵難民後重燃的希望,又被一再消耗,很難再站起來,例如目前馬爾他的語言課程品質和密集度,平均5年內他們仍無法學好英文,難民想提升教育程度求得較好工作也到處碰壁。Rigine認為:「這背後的問題,才是更需要理解,如果社會能協助他們更順利取得教育、找到適切工作,他們可以很堅強。」

15年難民潮的經驗

縱然,社會對難民的恐懼症(Phobia)猶存,一半以上居民仍認為第三世界的難/移民是馬爾他目前主要的社會問題之一。在知名旅遊景點推薦App Tripadvisor 上,就有多篇論壇討論:「馬爾他有很多難民,安全嗎?」網友熱心回應:「別擔心,旅遊勝地幾乎不會見到他們。」彷彿這些來自非洲的難移民,就是社會的危險份子,也讓目前在島上想認真生活的難民,難以在此尋得家園。

早在15年前,馬爾他就面對歐洲難民潮,而平行社會的基調在歐洲各國也過了至少3年;回頭一望,馬爾他雖同為歐盟會員國,該國處理難民議題的層次,仍處在勞資雙方的破冰、不同族群的猜忌試探等基本問題。

馬爾他要面對的事實是:馬爾他「需要」第三世界難移民。目前馬爾他的勞動市場,9%以上是依賴移工,尤其是勞動型工作及老人照護需求;馬爾他政府也不是沒有意識,只是動作很緩慢,難民融入政策直至今年全國大選後才要頒布。馬爾他針對難移民的融入政策在38國中(含28歐盟會員國及10國非歐盟國)中排名倒數第6,其中教育相關的融入措施最為缺乏。

也因此,縱使有逾50個非營利組織在此領域耕耘多年,許多當地人也積極輔助難民融入社會,年輕人也持較開放心態,但組織間仍在填補政府「責任缺口」,彼此之間的競爭狀態大過系統性合作,使得零碎的影響力仍難以抵擋社會築起的隔閡。

柵欄仍然隔絕著。慢半拍的融入政策,還恐懼互相理解的平行社會,3公里的距離,馬爾他繁華首都與難民收容所依舊被一分為二,「馬爾他絕對有能力創造雙贏局面,但先把鐵絲網拆下吧!讓大家真正走進城市裡,融入社會中,而不是將他們推至角落。」Regine毫不猶豫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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