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屆金馬獎系列報導
紅過、痛過、脫兩層皮後才演得真實,吳慷仁:「變」是有意識的選擇
(攝影/黃世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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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幾年,吳慷仁的戲路無所畏懼,忽而演司法人員、忽而是夜總會妖嬈的跨性別媽媽桑;曾增重20公斤,也曾為角色極速消瘦,旁人看他宛如演技變色龍。「變」,是他有意識的選擇。

去年至今,兩部台劇吳慷仁主演的《模仿犯》、《有生之年》上映再獲高人氣,而在台馬合作電影《富都青年》裡飾演有聽覺障礙的底層勞動青年,更首度把吳慷仁推入了金馬殿堂。已有兩座金鐘獎在身的他,怎麼在觀影變速的時代裡琢磨角色,讓自己在演員路上持續進步?

(※11月26日更新:吳慷仁以《富都青年》榮獲第60屆金馬獎影帝。本文含《富都青年》劇透)

2022年的4月,為了拍《富都青年》飛抵馬來西亞,一落地,吳慷仁先去剪了髮,然後開始把自己曬黑。皮膚先轉紅,經歷疼痛,一層焦糖的黑色浮上表層,他先把死皮搓掉,繼續曬,新生的肌膚才變成自然的黃褐色,又漸漸黝黑。「總是要脫兩次皮,黑才會進去。」吳慷仁說,先前出演《斯卡羅》角色時,就知道,那種真實的顏色粉也上不去的,就算塗上去,汗一流也看起來不自然。

把寫實的顏色揉進去,是吳慷仁近年演戲的狀態。他總是先改變身型,藉由物理上的變換,接近角色。

馬來西亞導演王禮霖為大馬無證移工所寫下的《富都青年》劇本裡,吳慷仁飾演的「阿邦」,是名在市集打零工的底層聽障者,藏身於吉隆坡混雜外勞的富都老舊社區。社區旁有個當地人喊作「巴剎(Pasar)」的集合市場,製作團隊原本設計讓吳慷仁做做搬運工,但到現場看到無證移工們真實的生活,吳慷仁興起和移工一起「上班」的念頭。

和移工一起「上班」、一起殺雞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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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都青年》故事背景選擇馬來西亞吉隆坡市區的「半山芭」,人們俗稱它「富都」(Pudu),有許多無證移工聚集;導演透露,吳慷仁(前)、陳澤耀(後)飾演的兄弟即為移工與當地人生下的孩子。(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他找了一攤華人老闆經營的雞檔,問老闆缺不缺工,可否讓他來兩星期做工。這開啟了他在雞攤從殺雞、除雞毛、剁雞的學習。大型垃圾袋剖一半,束口繩兩端一拉,綁在肚子上,就成了圍裙,下班時,沾滿雞毛雞血的圍裙折一折,塞進排水管中間的縫,隔天再抽出來繼續穿。專訪時吳慷仁邊聊邊比出動作,肌肉記憶仍扎實地殘存:「『馬來雞』要拜拜,不留雞皮,很好殺。從雞翼的地方,用力往旁邊一扯,連毛帶皮全部不見了⋯⋯。」

不想輕鬆地在電影鏡頭前假裝一下動作,他說,真的去到那裡,真的開始學殺雞,才真正接近了移工的生活。

在雞檔「上班」的日子,左右「同事」都有大量沒有身分證的無證移工,懷裡揣著過期護照,從印度、印尼、孟加拉、緬甸偷渡到這塊土地上。第一次和這麼多不同國籍的移工們工作,他形容無證移工私底下很容易滿足和開心:工作一天80塊馬幣(約新台幣465元),中午吃一個便當,幾根菜,淋上咖哩醬,7塊馬幣(約新台幣34元),但他們說在自己的故鄉,1馬幣就可以吃一頓大餐。他們經常趕場赴一份工作,從雞檔下班時,會炫耀似地跟吳慷仁說:「下一份工比這裡多5塊錢!」

藉著聊天、相處,刀起,刀落,生猛的底層社群氣味,促成了他對移工們多一份的理解,也成了他在《富都青年》演出的養分。第一天進市場時,吳慷仁仍能感受被以「外地人」眼光看待;但某天,他走進市場公廁,竟被打掃阿姨用馬來語大罵:「我剛洗乾淨就弄髒!」那一瞬間,他知道已融入此處。

把自己打破打開,無所畏懼

這幾年,吳慷仁的確展現了一種無所畏懼的態度。

瀚草文創董事長湯昇榮在客家電視台擔任副台長時,開始與吳慷仁合作,他還記得當時客台自製的戲劇《出境事務所》(簡稱《出境》)需要講客語的角色,「演客台的戲很麻煩,如果對語言掌握度不高,現場很難互相碰撞;他們得把語言跨過去,這其實增加了演員的表演負擔,沒有足夠的才情與努力很困難。」

但吳慷仁做到了。湯昇榮觀察吳慷仁在過去幾年來所挑的角色,「都從外在的挑戰到內心的挑戰,忽胖忽瘦,忽男忽女,忽瘋忽癲,願意用各種方法進到角色,願意把自己打破打開。所以這幾年你會看到,新奇的吳慷仁的樣子。他沒有畏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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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富都青年》飾演沒有身分證的底層勞工,吳慷仁說那個世界離自己太遠,台灣人很難想像沒有身分證的生活,所以他更虛心地去田調、吸納移工們真實的價值觀和處事態度。(攝影/黃世澤)
在《富都青年》飾演沒有身分證的底層勞工,吳慷仁說那個世界離自己太遠,台灣人很難想像沒有身分證的生活,所以他更虛心地去田調、吸納移工們真實的價值觀和處事態度。(攝影/黃世澤)

和許多科班演員的路徑不同,吳慷仁曾公開他父母離異,自己國中就開始打工,做過水電箱焊接工、擺地攤,各種臨時粗工,直到27歲才走入演戲這行。今年41歲,演戲14年,他自己就是自己的經紀人,電話和簡訊都自己回覆,他不假手他人,凡事親力親為;一開始別人不演的戲,他搶演,走得磕磕絆絆,直到後來累積了實力,挑自己喜歡的劇本。

從後補到正取,再到導演和製作公司開始爭取他,演戲的底子硬是靠著各種劇本不斷磨練。

在演《我們與惡的距離》(簡稱《與惡》)的人權律師王赦時,他真的和執業律師一樣看了上百頁卷宗;演《斯卡羅》裡在原漢間掙扎生存的小人物水仔,他暴瘦11公斤,每到片場,就把泥濘往身上抹;《華燈初上》為了成為風情萬種的跨性別媽媽桑「寶寶」,他跑到第三性公關酒吧做功課。為什麼要這樣?他說,和田野對象一起呼吸同樣的空氣、一起泡過泥澇和汗水,假的「演」就會慢慢轉化為真的「活」。

《富都青年》裡的手語震撼

改變語言,是另一個難關。用不熟悉的語言表演,也是要求自己專注和逼到極限的過程。《出境》初次學客語,之後,《斯卡羅》裡學排灣族語;在《但願人長久》裡學廣東話和湖南話;而《富都青年》飾演聽障者阿邦,他學起了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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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吳慷仁來說,進入馬來西亞的社會情境需要更長的準備期,所以空出兩個月,提早飛到馬來西亞準備。圖為《富都青年》拍片時的溝通情景。(圖片提供/甲上娛樂)
對吳慷仁來說,進入馬來西亞的社會情境需要更長的準備期,所以空出兩個月,提早飛到馬來西亞準備。圖為《富都青年》拍片時的溝通情景。(圖片提供/甲上娛樂)

他先在台灣學手語,但飛到馬來西亞,才知道兩邊手語完全不一樣,從頭來過。他和聽障人士協會的手語老師學,但女老師的手語過於溫柔,於是他要求找一位男老師再做比較,才發現原來手語也有性格,而不同社會位階和教育程度者學的手語也有差異。他曾跟著聽障人士出遊,看過三位姊妹淘用手語「拌嘴」,左右開弓,還會互相插話,「看起來很『吵』,但一點聲音都沒有!」吳慷仁大笑,那樣生活化的手語給他衝擊,原來很多詞在手語不好表達,聽障朋友們乾脆直接比ABC,靠一隻手就能比出A到Z。

掌握了語言與生活感,模仿的成分才漸漸褪去,生出專屬角色的表達。

吳慷仁這樣理解阿邦:他沒有身分證,走在富都社區龍蛇雜處的街巷,一不小心就有被抓風險,無聲成了最大的保護色,所以他在外幾乎不開口。直到全戲的高潮,法師對即將死刑的阿邦說「活著的時候就好好的活著」時,才打破阿邦的無聲。

「你知道我活得很辛苦嗎? 你有辦法理解嗎? 你不懂,不要對我說教。 我連身分都沒有。 我一直要很小心的過生活, 很警覺的觀察四周, 不斷地躲藏、不停地逃跑, 這一點都不公平。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你說謊,我的生活糟透了, 為什麼我要受到懲罰? 我想要改變我的人生是不可能的,我沒有未來。 我想死,我想死⋯⋯。」

本來劇本只有三行,但吳慷仁強烈感受到,阿邦唯一一次控訴需要更多空間,當場和導演討論,最後加長為數分鐘動人的手語獨白,甚至是阿邦劇中唯一一次開口說出句子。

拍攝當天,所有能量爆發,兩個卡拍完,沒有NG,一氣呵成。拍攝結束,包括他自己和現場劇組的人,都被感染,哭成一片。

有意識地選擇延展自己的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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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演戲之路時,吳慷仁常會想到1980年代的香港演員,他們爛戲也演、好戲也演,不斷累積,最終生出自己的「武器」,他也渴望擁有那樣的「武器」。(攝影/黃世澤)
談到演戲之路時,吳慷仁常會想到1980年代的香港演員,他們爛戲也演、好戲也演,不斷累積,最終生出自己的「武器」,他也渴望擁有那樣的「武器」。(攝影/黃世澤)

這些年吳慷仁每一次角色的突破,都成為話題,旁人好奇他已相當成功,拿了兩座金鐘獎,我們問他,這麼認真拚命,永遠在一個準備好挑戰新角色的狀態,是怎麼達到的?

吳慷仁卻說自己是「被推著走」的。

他解釋,台灣的片型近年改變非常快速,他27歲從《下一站,幸福》踏入演藝路,作為偶像劇末代演員,經歷過劇種沒落;緊接著職人劇來了,他出演《麻醉風暴》;接著社會寫實劇來了,《與惡》第一次教會他如何田野;又接著,史詩劇《斯卡羅》出現了⋯⋯,每一次時代的大浪打來,他都要重新學習,他的感受是自己被推著改變表演方式。

「所有演員都是第一次接觸,有經驗的人未必比新人吃香。」吳慷仁知道自己出道已晚,也知道人生有限,「你覺得一個演員可以演多久?還有力氣的時候,先演先贏。」

《有生之年》裡,他親筆寫下高嘉岳(他飾演境遇不順、人生繞路,擔心自己一事無成的長子)的遺書──「有生之年,能長這麼大算不錯了」,竟也同時映照著做演員的體悟。最終集播出那週,他在Facebook寫下:

「一個演員有生之年能演幾部戲?能留下幾部戲給大家看?能被記住幾個角色?⋯⋯戲好看,大家會記住,戲少人看,可能去年演員自己的樣子,自己都會忘記。」

因為警覺,所以當大浪打來,他便趁機把自己的框架打破、延展,以便站到浪頭上。

「不是我為了變而變,而如果我是觀眾,也不想看一個演員不斷地演同樣的戲,這已不是這個時代的生存方式。」

吳慷仁很清楚自己要做的準備,他用十年的跨度談論演員這個職業──前十年,是在學習如何讓角色精彩,如何把演技放開。有些人討論他演得太「用力」,吳慷仁只是笑笑,說他的演技遲早會內斂,但現階段那是一種選擇,「感動觀眾的表演不是永遠的內斂。」

而後十年,他眼光望向的是如何不斷累積,發展出屬於自己的「武器」,直到有些戲非他不可。吳慷仁說,當然不會所有都成功:

「往往不是得獎的作品幫助到演員,永遠是那些不太賣座、有點遺憾的,幫助最大。只要每一次端出作品來,有變化跟誠意,就是一種累積。」

從台灣走向大馬、香港等華人戲劇,吳慷仁的舞台持續拓展,未來還有機會嘗試更多的國際製作,甚至走入非華人的市場。這位從偶像劇起家的小演員在十多年裡已釀成成熟的演技派演員,但仍保有原初的質樸。

吳慷仁從兼職模特兒正式踏入演員之路時,曾在2007年報名台北藝術大學電影創作學系碩士班演員培訓課程,當時的授課老師是導演李啟源,他徵選演員來和學生一起上表演課程。《與惡》的導演林君陽也曾在那個階段為吳慷仁拍過一組照片,後來一起合作《河豚》,又在《與惡》裡密切合作,他透過相機和攝影機的凝視裡觀察吳慷仁這幾年的演出:「這些年慷仁的本性沒有(因成功)而什麼改變⋯⋯說實話,這樣的人在台灣不多,幾乎沒遇過;現實問題是台灣片子籌備的時間不那麼久,值得演員付出的角色不一定那麼多,你就算願意,忽胖忽瘦,不是兩三個禮拜能做到,演員必須取捨,必須有決心。」

「他就是不放過自己,」林君陽說。

40歲後感受傳承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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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慷仁今年41歲,脫離了為生計演戲的階段,開始想得更遠,把眼光望向如何讓台灣的演藝產業延續。(攝影/黃世澤)
吳慷仁今年41歲,脫離了為生計演戲的階段,開始想得更遠,把眼光望向如何讓台灣的演藝產業延續。(攝影/黃世澤)

以往的有稜有角或較真的性格,似乎也在40歲後更為成熟。

吳慷仁在北藝大遇到挖掘他的導演李啟源,他一直記得李啟源對他說過:「能把自己演好的演員非常多,但能幫助劇組或其他演員把戲演好的演員不多。」

如今,他會多替劇組思考,例如演《模仿犯》,他本來的角色是陳和平,但主演請辭後,他臨危授命接下了陳和平的對手、檢察官郭曉其的位置。「總是要有人開工,」吳慷仁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但在思考扮演陳和平的過程,也同步研究了郭曉其,反而讓自己有餘裕做出調整。

而他近期接演香港導演祝紫嫣的《但願人長久》,首次飾演父親角色,由40歲演到60歲,這個父親在毒品間掙扎,反覆入獄,漸與孩子關係疏離。演父親角色時,他也經歷了父親的過世,他曾向媒體透露過父親曾對兒時的他暴力以對;命運也很奇妙地讓他在演出這部片子時,慢慢與自己的父親和解,「演繹樣貌時,我老的樣子其實真的滿像他的,不可否認,演完之後,感覺好像很多東西就解決了。」

去年40歲的生日,吳慷仁在Facebook寫下一段文字,說早年都覺得自己是匹孤狼,到了這個時刻,開始覺得自己是一隻鳥,飛得高了,看得廣了,開始懂得遇到其他鳥兒要打招呼。同樣回到演藝生涯,當演員第14年,他的心境也變化。

「我從30歲左右,已經認定自己勢必是那個最喜歡繞路走的人,」他笑道過程有許多自我懷疑,但如今回看,挑戰旁人沒見過的風景讓他有更多東西可以向他人分享,「這兩年我開始會想到傳承。」

吳慷仁和我們分享一個放在他心中良久的畫面。

那是在拍《斯卡羅》時的午休時間,一群主演坐在老宅裡吃便當。當時木門半掩,兩位年輕群演從門外走過,剛好從門間看到吳慷仁坐在老宅中間,興奮地大喊:「吳慷仁耶!吳慷仁耶!」

「 我在吃飯,就點點頭。但其實我的視線在看著門沿旁邊的人,吳朋奉。那你可以理解那個場景有多有趣嗎?打開門的時候光照到的是我的臉,但是我眼睛在看的,是門沿旁邊陰影的朋奉哥坐在那邊吃午飯。那時他們說『金鐘影帝吳慷仁耶』時,幹,我心裡在想的是,你們知道門後面是三金影帝吳朋奉嗎?」

「這就是傳承!」他說,在那個空間裡,他也突然感受到傳承的重要。

「我從38歲拍完《斯卡羅》之後,就覺得這個工作真的永遠都這麼有趣。所謂的傳承是就是繼續演給其他人看,然後如果其他人需要幫忙,我們會提供協助。大家都會講要努力演台灣的戲,台灣會更好,但要願意做才行。」

獎項、眼光、誘惑、挫折、喜悅,繁華來去,關卡走停。不論世俗怎麼把尺標向他投擲,熱愛演戲的吳慷仁說:「就是一定要繼續做下去 ,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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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稱為演技變色龍的吳慷仁,未來還會挑戰哪些極限?觀眾也拭目以待。(攝影/黃世澤)
被稱為演技變色龍的吳慷仁,未來還會挑戰哪些極限?觀眾也拭目以待。(攝影/黃世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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