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廳院2025秋天藝術節《K與龐蒂的神秘降靈》

馬來女鬼現身台灣劇場:挑釁身分認同、穿梭國族界線的歷史幽靈,是誰?
《K與龐蒂的神秘降靈》2025年10月在兩廳院實驗劇場首演,以1960年代因民航空難客死台灣的馬來西亞影業老闆陸運濤為引線,點燃洞穴裡的記憶火炬,試圖照亮歷史糾結與身分的模糊,在語言無法抵達的裂縫,提供想像的空間。(攝影/陳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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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覺藝術家區秀詒與劇場導演陳侑汝(她的實驗室空間集)共同主創劇場作品《K與龐蒂的神秘降靈》,2025年10月在國家兩廳院年度「秋天藝術節」首演。作品以變幻的燈光、投影、聲音設計和煙霧效果,將單面式劇場切割成多維度空間,創造一場70分鐘的降靈會。劇場演員蔡佾玲、周家寬兩人分飾多角,吸人血的馬來女鬼、客死他鄉的電影大亨與尼泊爾傭兵,在舞台上共同顯靈,表達現實中流動無形、難以固著的身分認同感受。

兩位主創者分別出身馬來西亞和台灣,祖輩皆受外來政權殖民的歷史,化身幽靈持續作用於他們置身的當下。雖然成長年代已非殖民時期,但那類似又迥異的後殖民「感覺」,化為劇中角色的疑問:「當你發現自己既不屬於他方,也無法加入彼方,這樣的歷史你怎麼看待呢?」

在馬來西亞吉隆坡出生長大的區秀詒,從小就知道「龐蒂雅娜」(Pontianak)。她是馬來西亞、印尼、新加坡民間傳說中的知名女鬼,據信是一名因難產而死、怨恨不止息的女子變身厲鬼,經常躲在香蕉樹根裡,專門尋找渣男下手,會吸血、撕爛男性性器洩忿。龐蒂雅娜被暱稱為「龐蒂」,獵捕時化身人形美女、散發香氣,引誘獵物上鉤,從18世紀的蘇丹,到19世紀的白人軍官都不放過。

到了當代,龐蒂並未銷聲匿跡,還經常登上馬來西亞社會新聞。例如,吉隆坡往雲頂高原的高速公路車禍頻仍,駕駛宣稱是在夜間看到龐蒂在路邊出沒而失控。

對這些怪談不陌生,但區秀詒沒有想過,有一天女鬼龐蒂會出現在作品裡,扮演挑釁身分認同、穿梭國族界線的幽靈。作為經常以顛覆史料為創作手法的視覺藝術家,一開始吸引她的,其實是在一場台灣空難意外過世的馬來西亞電影大亨陸運濤(Loke Wan Tho)

客死台灣的馬來西亞電影大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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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場演員周家寬飾演Mr. Loke,以20世紀馬來西亞華裔電影大亨陸運濤為角色原形,作為藝術家思索身分認同、後殖民處境的「非我之鏡」。(攝影/陳曉威)
劇場演員周家寬飾演Mr. Loke,以20世紀馬來西亞華裔電影大亨陸運濤為角色原形,作為藝術家思索身分認同、後殖民處境的「非我之鏡」。(攝影/陳曉威)

陸運濤的複雜身世,反映馬來西亞20世紀前半政權更迭、國界挪移的歷史。他出生於1915年,當時馬來西亞仍為英屬馬來亞。成長在富裕華人家庭的陸運濤從小周遊列國,成為鳥類專家、攝影家與探險家,出版鳥類攝影集,足跡遍及印度、喜瑪拉雅山區。二戰期間,為了躲避日本人侵占,他搭船逃難,結果遇上投擲炸彈,曾經皮膚傷殘、短暫失明。

為人津津樂道的還有電影大亨的角色。陸運濤創設國際電影懋業公司,專營製作華語、粵語電影,曾經在1950、60年代叱吒馬來西亞與香港電影圈,與香港邵氏電影公司互為競爭對手。

1957年,陸運濤旗下公司推出電影《吸血人妖》(Pontianak),就是以女鬼龐蒂雅娜為主角,有馬來語、華語、粵語、英語等多種配音版本流通於院線,蔚為盛況。巧合的是,也是在1957年,馬來亞脫離大英帝國殖民統治,宣布獨立,成立「馬來亞聯合邦
1957年,馬來亞聯合邦在首相東姑阿都拉曼與英國總督等人達成的聯合協議下成立,將馬來半島九個州整合為獨立國。到了1963年,東馬砂勞越、沙巴才與馬來半島合併為「馬來西亞聯合邦」。1965年,新加坡又脫離馬來西亞聯合邦而獨立。
」。至於現在的「馬來西亞」國家名稱,要到1963年東馬砂勞越、沙巴與馬來半島合併為「馬來西亞聯合邦」才出現。

然而,《吸血人妖》原作膠卷卻在後來神祕消失,只剩下海報,以及曾在首輪院線觀影的觀眾,在報紙上發表過的文字紀錄。

膠卷遺失的原因與去向至今無解。區秀詒發現,有一說是當年在電影飾演龐蒂的女星,後來嫁給某位蘇丹,摧毀所有妻子影像;另一傳聞則是陸運濤的影業合夥人因生意失和,憤而摧毀電影拷貝。「但以上都是野史,不可考據。」

傳說裡的吸血女鬼首度顯影於電影這個新興藝術,巧合地與新興的國家、國族想像重疊,啟動了區秀詒的創作聯想。至於陸運濤與台灣連結的開端與終結,是一場台灣首度主辦的亞洲影展,與第一起民航空難「神岡空難」。

1964年,陸運濤夫妻來台灣參加影展活動,旅途中結束一場商業會議,要從台中搭機返回台北,但飛機起飛後5分鐘,就疑似發生劫機事件導致爆炸墜機,全機罹難。除了陸運濤夫婦,罹難者還包括多位當年電影界重要人士,號稱是冷戰時期的文化界大事

「後來國家電影中心還考據到,本來當晚陸運濤要回台北,在圓山大飯店舉辦一場派對宴請港台影人,派對主題就叫做『吉隆坡之夜』,甚至可能改變台灣電影史,」區秀詒說。

帶著開創野心卻驟然過世,與一場來不及辦的派對,加上陸運濤歷經三種政權、船難又空難的離奇經驗,對區秀詒產生難以言明的吸引力。

以「非我之鏡」解讀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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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覺藝術家區秀詒(左)、劇場導演陳侑汝(右)共同主創《K與龐蒂的神祕降靈》,以燈光、聲響、投影創造劇場裡的降靈會,探索匯聚自身的歷史遺緒。(攝影/陳曉威)
視覺藝術家區秀詒(左)、劇場導演陳侑汝(右)共同主創《K與龐蒂的神祕降靈》,以燈光、聲響、投影創造劇場裡的降靈會,探索匯聚自身的歷史遺緒。(攝影/陳曉威)
「我對於『客死異鄉』這件事情滿有感覺。」

1978年出生的區秀詒,中學就讀吉隆坡市區的華文學校「循人中學」,校門口所在的「陸佑路」(Jalan Loke Yew),以陸運濤的父親、馬來亞錫礦大亨陸佑為名。距離循人中學走路大約20分鐘,可以抵達只放映洋片、陸運濤所經營的國泰影院(Cathay Cinema);鄰近的大華戲院(Majestic Cinema)則專門放映粵語片,是1969年「513事件」地點之一。

對於一個在馬來西亞出生長大的華人而言,身為人口的少數
馬來西亞人口結構:馬來裔(巫裔)占總人口的70.4%,華裔約22.4%,印度裔約6.5%。
,面對制度與系統性的排斥、身處馬來文化優先
馬來西亞政府1971年頒布國家文化政策,訴求以馬來和穆斯林文化為國家主流文化。
的社會環境,讓區秀詒對藝術圈習於探究創作者「母體文化」根源的認識方法感到詭異。
「父親會在小時候叫我們讀二十四孝、儒家故事。但其實出了家門,生長環境有各種言語聲響,讓我自己對於身分有很多困惑與錯置。」

2011年區秀詒來台灣定居、創作,對於身分認同流動性的感受更加深刻。區秀詒說,藝術家出國參展,需要標記自己是哪一國人,說華語、在台灣創作的她「有時候會被標為台灣人、有時候又是馬來西亞人」。經驗多了,不免叩問自己,「我到底是哪裡人?」

又例如,台灣政府近年推動「新南向政策」,馬來西亞也是目標國家之一,區秀詒卻感覺疏離,「所謂『新移民』的概念,那當中似乎沒有包括我。」

種種因生活經驗而來的困惑、聯想,或者歪想,投射在陸運濤與龐蒂身上。

在創作論述中,區秀詒和陳侑汝引用法國歷史學者皮耶.諾拉(Pierre Nora)在《記憶所繫之處》一書中提到「非我之鏡」的概念:

「在這一差異的場景中,一種無法找尋的身分突然閃現出來……我們要通過非我之鏡,來解讀我們的現實處境。」

又遠又近的陸運濤,成為那面有趣的「非我之鏡」,映照出兩位創作者想談的東西:流動的身分、不穩定的認同界線,以及如何讓歷史幽靈顯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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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角色不被允許談論,就會真的消失,不只消失在螢幕上,而是從我們的口中、從歷史中被抽走。」陸運濤旗下影業在1957年,也就是馬來亞脫離英國統治獨立那年,推出電影《吸血人妖》,讓馬來知名女鬼龐蒂雅娜首度躍上銀幕。電影膠卷後來神祕消失、龐蒂身影不復,誰還記得?(攝影/陳曉威)
「一個角色不被允許談論,就會真的消失,不只消失在螢幕上,而是從我們的口中、從歷史中被抽走。」陸運濤旗下影業在1957年,也就是馬來亞脫離英國統治獨立那年,推出電影《吸血人妖》,讓馬來知名女鬼龐蒂雅娜首度躍上銀幕。電影膠卷後來神祕消失、龐蒂身影不復,誰還記得?(攝影/陳曉威)
探索匯聚自身的地緣政治

舞台上,沒有明顯的故事主線。衣著造型像是香蕉的女鬼龐蒂、一棵銀色芭蕉樹、一句紅色的電話機,一位神祕K先生,同時代表電影大亨與尼泊爾籍廓爾喀(Gurkha)英國傭兵,以及鬼魅般忽大忽小、忽明忽暗的投影與殘影。貫穿全劇、寓意最強烈的素材,是流行於馬來西亞的國民歌曲〈Rasa Sayang〉

〈Rasa Sayang〉歌詞直譯是「感覺愛」。近年,馬來西亞旅遊局曾將這首歌作為行銷國際旅遊的廣告配樂,刻意在同一首歌配上馬來語、英語、華語、坦米爾語,塑造多元族群一家親的形象。然而,廣告推出卻遭到印尼抗議,爭辯誰才是這首歌的擁有者。

官方的「多元」論述和政治階序,顯然不是所有人都買單。透過電話機、短波收音機、演員哼唱等不同介質,「感覺愛」在劇場中魔音傳腦、穿梭如魑魅,原曲宣揚相親相愛的意圖,卻因藝術家的編排與聲響擺弄,顯得滑稽與諷刺,像是聽到肅穆國歌,司令台上的偉人肖像卻不給情面地摔下來。

〈Rasa Sayang〉之外,劇場中的文本,包括演員對話、字幕多半是缺乏敘事連貫的符號變換,在華語、英語、馬來語之間切換,聲調繁複,如詩與夢境。對於符號與文本的指涉,兩位藝術家語帶保留,「我們會避免大剌剌、過於直白的表達,讓觀眾多一點想像空間,」陳侑汝說。

歷史的聯想與隱晦並陳,是觀看本劇的趣味與謎團。雖不想直白表達,但匯聚自身的認同困惑卻是真實的,若說「個人的就是政治的」,那麼兩人也有自我定義的地緣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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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場演員蔡佾玲(後)、周家寬兩人分飾多角,吸人血的馬來女鬼、客死他鄉的電影大亨與尼泊爾傭兵,在舞台上共同顯靈,表達現實中流動無形、難以固著的身分認同感受。(攝影/陳曉威)

除了成長在馬來西亞的經驗,區秀詒在美國舊金山留學期間也遭遇歧視的衝擊。一次搭乘公車,被黑人乘客訕笑與丟擲紙團,同車東亞面孔的老先生卻看著她噗哧竊笑。「當時我很氣,不只是氣那些黑人,更生氣坐在我前面的亞洲人,不但沒有幫忙,還笑我!」

陳侑汝則回憶小時候全家去尼泊爾自助旅行,卻淪為邊境難民的經驗。要前往山區健行前辦理入山登記時,赫然發現裝有全家護照的袋子不慎遺失;由於台灣與尼泊爾並無外交互助系統,中國大使館又不願協助,全家人被迫滯留尼泊爾,旅程泡湯。折騰數十天後,終於取得一紙證明得以回到台灣機場,但入關時又因為沒帶台灣身份證,還得麻煩親戚來機場相救。

因國族身分不明而面臨的困擾與孤立,在異鄉感受最為鮮明。回到自己的國家,因歷史遺緒,也產生不同的好惡。

區秀詒、陳侑汝的成長年代,雖早已不是殖民時期,但祖輩同樣曾經受日本殖民
馬來半島在二戰期間遭到日本占領3年8個月,台灣則是受日本殖民50年。
的歷史,讓馬來西亞華人與台灣人,對日本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區秀詒說,與她祖父母同輩的人,對日本人抱持痛恨情緒;而陳侑汝的阿公,卻在解嚴後,第一次出國就選擇日本。

對殖民者愛恨夾雜、心懷嚮往卻又抗拒、質疑身分的固著卻又盼望認同,是後殖民社會共有的矛盾。作品裡另外一個角色,尼泊爾廓爾喀士兵,被動員來象徵這種困境。

根據節目索引,「廓爾喀」是古印度語「牛的守護者」之意,源自北印度契托爾王朝月亮族,為尼泊爾一支驍勇善戰的部族,19世紀成為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傭兵,後被英國徵召,成為英軍派往各殖民地的特殊軍種。

廓爾喀部隊曾在英屬香港時期,被派駐中港邊界維持社會穩定;1948~1960年,英國為了剿除馬來半島共產黨,宣布緊急狀態,廓爾喀部隊也被徵召入叢林,打擊馬來亞共產黨。至今,新加坡警察部隊裡仍有招募廓爾喀特遣隊,任期屆滿後必須回到尼泊爾。

在異國土地上,為殖民者作戰、鎮壓另一群被殖民者。如同台籍日本兵在二戰時的困境:為誰而戰?戰勝是否也代表戰敗?

劇中角色說:「當你發現自己既不屬於他方,也無法加入彼方,這樣的歷史你怎麼看待呢?」
劇場裡的歷史降靈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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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換快速的投影,將劇場黑盒子切割成鬼影幢幢的降靈會。影像連結了生者與亡者,隱晦共享歷史的過去與當下。(攝影/陳曉威)
變換快速的投影,將劇場黑盒子切割成鬼影幢幢的降靈會。影像連結了生者與亡者,隱晦共享歷史的過去與當下。(攝影/陳曉威)

《K與龐蒂的神秘降靈》透過影像與聲音,呈現唯有在劇場空間才能體驗的歷史降靈會。當社會面臨對話困難、偏激與極化,往往是因為潛藏個人歷史記憶中的幽靈未得妥善安魂,不如舉辦降靈會,讓歷史自己站起來說話。

再現降靈會的參考對象,是19世紀出現在法國的Phantasmagoria 。根據劍橋辭典,這個詞的定義是「令人困惑地、想像的影像,一個接一個,變化快速」。

「當時的巴黎人,可能買張票,前往一個廢墟般的小教堂觀看。在一片黑暗中,很多鬼在你身邊飛來飛去,他們是法國大革命中死去的人物。你可以想像當時巴黎的觀眾有多麼驚恐,」區秀詒說。

兩位藝術家在劇場黑盒子創造的降靈會,沒有習慣被認知為「銀幕」的東西,影像投影在任何能夠顯影的媒介上,複製柏拉圖的洞穴寓言、巴黎人的Phantasmagoria,以影像連結生者與亡者,創造「似乎看到了,又好像沒看到」的感覺。

對於過量沉浸於各類影像、感官麻痺的當代觀眾而言,或許已無法體會19世紀巴黎人在幽暗廢墟初嚐影像魔力的驚恐感。若受線性歷史敘事習慣所規範,不免反射性開始揣測,並陷入解讀焦慮:此符號彼符號,跟現實的關聯究竟為何?

作品與其表達認同什麼,更是呈現「不認同」:或許是不認同訴求清晰流暢的線性敘述、殖民霸權、官方建構的政治階序;也或許只是要召喚被歷史遺忘的角色,例如龐蒂,在劇場顯靈。藝術家沒有意圖要以作品拯救世界,而是為亂線團般的現實,開立一帖以隱喻為底的處方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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