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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台語創作遇上BL──在浪漫激情和禁忌感裡,再愛一次土地的聲音
BL為Boy's Love縮寫,係指建立在虛構幻想的視角下,描寫男性與男性之間戀愛題材的作品。圖為《相片款的紺色時際》小說前導讀劇會劇照,為天文社學長一賢(右)與學弟阿清(左)的青春校園戀愛故事。(圖片提供/李鈺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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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台灣原創BL颳起陣陣旋風。2024年台南美術館以BL為主題策展,舉辦「吾妄之境The Fantasy Wonderland」特展,BL由只能「偷偷喜歡」的次文化進入社會大眾視野。許多台灣創作者投入BL創作,其中不乏重視本土語言發展的寫作者。

2019年《國家語言發展法》實施,政府也祭出相關政策鼓勵本土語言創作,2024年國藝會更是開辦「母語文學創作發表專案」補助母語文學。近年母語作品數量增加,內容百花齊放。然而即便本土語言進入多元創作視野,卻多仍因創作主題相對嚴肅、議題性強烈,無法擺脫「鄉土」、「寫實」與「傳統」的刻板印象,難以引發大眾共鳴。

新潮文化BL與傳統文化台語看似兩條平行線,但當台語不斷在台灣這片土地被訴說與書寫,為了貼合時代背景,或開創語言的當代新面貌,台語也因應創作需求進入BL小說之中。本文訪問數位曾以台語寫作BL小說的創作者、出版社及台語文學寫作者。BL作為載體,又能如何讓台語更貼近大眾?

共時間恬恬仔放袂記,月娘猶閣佇遐,原來月光曝久嘛是會燒熱。
原作華語譯本:靜靜地忘記時間,月亮依舊在那,原來,月光灑久了也是會熱。
」今年(2025)4月,一場讀劇會在台北市雁域文化中心登場,身著白襯衫與黑西裝褲的兩名男演員,以台語讀出台詞。這是全台語現代青春群像BL
「BL」是和製英語「Boy's Love」簡稱,顧名思義,是兩個生理男性之間的情愛與肉體關係,1970年代從日本少女漫畫中描繪的「少年愛」開始,至今發展半世紀。日本學者在《BL教科書》中指出,BL可以視為創作上的諧擬(parody),例如將《聖鬥士星矢》、《足球小將翼》、《獵人》等經典熱門漫畫的男性群角湊對成「CP」(英語couple,伴侶之意),暗示陽剛男子之間的情愫與肉體欲望,以滿足女性對於浪漫愛與美型男子的「妄想」。
小說《相片款的紺色時際》前導讀劇會,書名華語直譯為「相片般的蔚藍時節」,「紺色」一詞承襲日文為天藍色之意。

舞台擺放木製桌椅,天文社學長「一賢」(王新凱飾)與學弟「阿清」(李佳勳飾),眼神曖昧、聲音溫柔安定,從社團博覽會、圖書館自習到天文社營隊,最後一場戲他們牽手在微光下互訴心事、深情接吻,這些青春記憶都是讀劇橋段。劇場中演員與觀眾共築的魔幻時刻,這一幕不只帶動一賢與阿清的戀情開花結果,台語BL小說也有新突破。

燈亮請進:首場「台語BL讀劇會」甜蜜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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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片款的紺色時際》小說前導讀劇會4月在雁域文化中心正式演出,採環形舞台方式進行,因場地限制無法添加字幕投影,台下觀眾仍投入觀賞。(圖片提供/李鈺凰)
《相片款的紺色時際》小說前導讀劇會4月在雁域文化中心正式演出,採環形舞台方式進行,因場地限制無法添加字幕投影,台下觀眾仍投入觀賞。(圖片提供/李鈺凰)

台語演出不再是阿媽家客廳會播的八點檔鄉土劇,也不是《戲說台灣》的民間傳說故事,而是令人心跳加速的男高中生青澀戀愛物語。

「用台語說是『起造(khí -tsò)
華語翻譯:建造、興建。
』,建立全台語的烏托邦世界:從進場到後來像學務處廣播的announce
劇場術語,為演出前的觀演須知提醒。
,每一個細節都是用台語表示,就會相信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台語是很自然的事情,」製作人林子喬分享。

讀劇會場場完售,台下觀眾因喜愛BL、台語或劇場慕名而來。台灣文學寫作者洪明道、鄭順聰與何玟珒,也都受邀坐在戲台下,跟著男主角們的戀曲怦然心動,堅定展開屬於台灣BL與台灣語言的創新革命。

近年BL作品颳起陣陣旋風,日本、韓國、泰國與中國等各國BL作品輸入台灣。隨著台灣主體意識高漲,社群上也掀起了對台灣原創BL作品的討論。

「台灣有自己的BL嗎?」、「什麼是屬於台灣原創的BL作品?」、「台耽作品求推薦!」社群媒體出現貼文,展現讀者對台灣原創BL作品的焦慮與期待。部分台灣BL作品更融入豐富的台灣經驗,像是:場景設定使用台灣地標,情節搭配台灣特有的日常文化習俗等,相較外國作品更容易引起台灣讀者共鳴;近日更出現了結合台語對白,甚至是全台語的創作。

2025年出版並舉辦讀劇會的《相片款的紺色時際》就是首部「全台語」長篇BL小說,然而這並非台灣唯一融合台語的BL作品。

從2019年陸坡《少年仔》、2020年Kuruma《流》到2024年何玟珒《跑水》等BL小說,都能找到台語文的蹤跡。這些小說不只「賣腐
指為了商業利益刻意炒作男男情感。
「腐」來自於「腐女」(源於日語腐女子 [ふじょし] ),意指喜歡BL作品的女性; 這個「腐」字在日語中有「無可救藥」之意,是這些女性用來自我調侃的稱呼。
」,說得更是台灣本土語言與台灣BL兩者交融,一路走來的跌跌撞撞。語言文字作為思想的載體,新生代創作者們紛紛帶著自己的故事,對世界做出最深情的表述。
從兄弟到情人,《少年仔》台式黑道氣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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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仔》書衣設計以故事中「少年仔」的刺青為圖樣,花朵意象回應主角「許春茂」之名。裏封的金色繁花,花語為敬愛、幸運兒,永不止息的幸福。(圖片提供/一木工作室)
《少年仔》書衣設計以故事中「少年仔」的刺青為圖樣,花朵意象回應主角「許春茂」之名。裏封的金色繁花,花語為敬愛、幸運兒,永不止息的幸福。(圖片提供/一木工作室)
2019年台灣專出耽美
日本學者堀亜紀子、守如子等人合著的《BL教科書》指「BL」(Boy's Love)最初在日本有多種稱呼,包括「少年愛」、「耽美」等等。其中,「耽美」被認為源於日本文學中的「耽美主義」,原指沉溺於美的事物,1970年代前後,在次文化裡被引申為描寫「美少年之間戀情」的作品類型,特別強調美型男子之間的浪漫戀愛,以迎合女性喜好,早期此類男男戀情作品更多少帶有唯美的悲劇性質。
作品的出版社「一木工作室」推出第一本書《少年仔》,作者陸坡以台灣黑道為背景,從社會學研究者「許春茂」深入黑幫場域臥底田野調查的故事出發,描繪許春茂和黑道人士之間的愛恨情仇。
書中黑幫小弟「阿昂」對許春茂告白:「因為茂仔佇遮⋯⋯我欲重新佮伊由暗冥送去看天光。
華語翻譯:因為茂仔(阿昂對許春茂的稱呼)我要重新把他從黑夜送去看白晝。
」道上的兄弟情搖身一變成為情愛欲望投射對象,只是多了點江湖味。

小說中許春茂和阿昂惹禍上身展開逃亡之旅,路程中感情也愈發深厚。對陸坡而言,當故事背景建立在台灣,就理應包含各族群的語言,像是:竹苗地區摻雜客語,南部國台語混用,東部夾帶原住民語,才能還原台灣這片土地的情形。台灣是多語種國家,這片土地的聲音就不能只用華語來說。

陸坡在彰化出生、長大,家人大多說台語,他聽得懂卻很少說,直到到北部工作後,意識到周遭和下一代說台語的人口銳減。陸坡憂心台語消失,承認台語能力不足,在寫作過程中透過觀看公視台語台節目,廣泛收集資料,重新認識台語。

陸坡觀察到「黑道」是中國、日本與義大利BL作品常使用的元素,他覺得也該來個本土黑道BL作品。雖然有讀者反映,以台語文書寫黑道故事,容易加深大眾對於台語是「底層」語言的刻板印象,陸坡也曾因此糾結,直到他轉念思考:其實是大眾不該將黑道和底層連結,才克服創作阻力。

為了將《少年仔》中的「音譯」台語對話校訂為教育部建議用字,卻苦於缺乏經費聘請專業台語顧問,一木工作室總編輯日青與美術設計阿本靠著網路自學,努力進行台語文編輯校對,雖仍有部分錯誤,在2019年卻已是罕有的嘗試。一木工作室也因此以「台文」作為行銷賣點,成功引起讀者關注。

台灣語言、文化與身分展現,《鯨鯢》的展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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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鯢》小說採雙封面設計,並於「聲音改編計畫」重新裝幀設計,邀請香港漫畫家柳廣成繪製主視覺,呈現「鯨島」地景及艷紅、偕夕、明鯨等角色形象。(圖片提供/一木工作室)
《鯨鯢》小說採雙封面設計,並於「聲音改編計畫」重新裝幀設計,邀請香港漫畫家柳廣成繪製主視覺,呈現「鯨島」地景及艷紅、偕夕、明鯨等角色形象。(圖片提供/一木工作室)

《少年仔》以外,一木工作室曾出版Kuruma創作的《時雨》、《流》與《鯨鯢》等作品。其中《鯨鯢》「聲音演出改編計畫」,更在網路募資平台上獲得10萬元贊助。

出身高雄台語家庭的Kuruma認為,台語是1970、1980年代長大的台灣小孩的家庭或社會組成之一,親子爭吵、朋友打鬧等日常生活中私密場景對話,應是貼近許多家庭現場的語言。

創作中為貼合角色設定,讓角色說台語對Kuruma而言是很自然的事,例如:在她的作品〈觀〉中,角色對話雖以華語為主,但當主角「信一」在元辰宮
民間信仰中,元辰宮又稱元神宮,是靈魂、元神的居所,代表個人內在世界的空間。
中看見家中祀奉的主神,自然以母語說出「觀音,阮契母
華語翻譯:觀音,我們的乾媽。
」,元辰宮中管家、園丁的名字分別為尾溜(bué-liu)
華語翻譯:尾巴。
目眉(ba̍k-bâi)
華語翻譯:眉毛。
,也都是以台語命名。

台語是Kuruma的母語,她自認從小透過台語去認識世界,高中時卻發現許多來自市區的同學不太講台語,深感台語退步。直到大學就讀台灣文學系,Kuruma才從台語文作家、歌手與研究者身上,看見台語的美,也發現深植語言的台灣歷史意義。

Kuruma回憶:「把它講回來,真的不是容易的事。」2019年PTT的BB-Love絕愛版(俗稱「大B版」)
是電子佈告欄(BBS)「批踢踢實業坊(PTT)」上專門提供發表BL小說作品的版面。
舉辦寫故事讓版友猜歌的活動,身為伍佰25年「老粉條」的Kuruma決定以台語愛歌〈心愛的再會啦〉發想,挑戰用全台文漢字寫作短篇BL作品〈鹹鹹〉
從小受「國語」教育,把台語「說」回來就已經不容易,把台語「寫」回來又更困難。Kuruma雖然是畢業於台文系,但由於台語並非必修,她大學從未選修台語課;出社會以後意識到語言保存和書寫系統的重要性才重新接觸,從練習打字到找字,愈寫發現錯的愈多,更加吹毛求疵找教育部台語標準漢字和羅馬字
教育部在2006年公告「臺灣閩南語羅馬字拼音方案」,並於2007年、2008年接續公告「臺灣閩南語推薦用字」,整合過去以民間推廣為主軸的台語書寫。
。Kuruma有些悲觀地說:「其實很累,也不一定有人懂差別。」

「傳統懷舊」、「家裡說的方言」、「草根」與「日常生活的髒話」等,大眾對台語的刻板印象形成並非一朝一夕,過去國民黨來台初期禁講方言等國語政策時至今日仍深深影響社會,有人至今都不知道台語也有文字書寫系統。

Kuruma指出,用台語寫作,除了讓故事更立體,她也希望讓讀者知道,使用母語不必羞於啟齒,也是能夠記錄並變成角色對話、文句敘述,進入文學作品的書面語彙。Kuruma的首部小說《時雨》,她就因應角色設定,自然而然地使用台語書寫部分內容;之後2020年《鯨鯢》系列篇章,才真正有意識讓角色開口說「母語」。

創作《鯨鯢》時Kuruma剛觀賞完阮劇團的《皇都電姬》深有所感,《鯨鯢》除回應日治時期、國民政府時期推行的「國語政策」外,更緊扣1997年香港主權移交中國政府、2019年反送中事件以後,廣東話漸漸消失的窘境,探討語言與身分認同的關聯性。

《鯨鯢》中稱母語為「海音話」,使用Kuruma自身母語「台語」呈現,情節直指「本土母語被語言政策扼殺」的歷史。「語言的消失即文化的消失,文化的消失即身分的消失」成為《鯨鯢》的故事核心。

對現在的Kuruma而言,母語不僅限於生活語言,它的思考邏輯和使用方式,更是在對抗外來文化侵略時,能夠保有族群文化主體的重要防禦方法。她認為使用台語創作不僅能夠傳承本土文化,更能有效減少中國小說、短影音對台灣創作者與讀者的滲透。

可以色色!自費出版書寫台灣歷史文化的激情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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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何玟珒在台北女書店舉辦「因為我只是想寫色色所以我不敢拿給教授看──關於《繡鞋春》和《跑水》的BL那些腐腐4(以及到底該不該讓教授知道的糾結)」講座,從性別和母語視角,分享她的BL書寫。(圖片提供/女書店Facebook粉絲專頁)
2024年4月,何玟珒在台北女書店舉辦「因為我只是想寫色色所以我不敢拿給教授看──關於《繡鞋春》和《跑水》的BL那些腐腐4(以及到底該不該讓教授知道的糾結)」講座,從性別和母語視角,分享她的BL書寫。(圖片提供/女書店Facebook粉絲專頁)
2022年以短篇小說集《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獲台灣文學金典獎的作家何玟珒,也是BL小說創作者。2021年何玟珒剛大學畢業,觀察到市面上台語BL創作稀少,決定發揮台灣文學雙主修歷史學系專業,以台語創作以台灣文史為背景的BL小說,期待能以跑同人場
同人一詞來自日文「どうじん」指「同好」。同人場則為,創作者們聚集並直接販售作品,與讀者交流的場合。
販售自印本
由創作者自行印刷、出版和販售的書籍。
維生,自費出版第一本BL小說《繡鞋春》,可惜銷量不如預期,自印台語BL轉為她「用愛發電」的興趣。
《跑水》同名篇章〈跑水〉靈感發想自彰化跑水祭
台灣的民俗祭典,每年在彰化縣二水鄉八堡圳舉行。據傳為紀念八堡圳開鑿時,一位自稱「林先生」的人前來指引。每年村民為感念,祭祀外也會派身手矯健的人進入水道引水,引水人要跑給水追。現延伸為提醒世人珍惜水資源、飲水思源。
;〈小灯〉則以台灣民間燈猴傳說
燈猴是台灣民間相傳由神桌上的燭台變身的精怪,曾因台灣人未在過年祭祀它,而向玉皇大帝告狀。玉皇大帝決定在除夕夜,讓台灣「沉島」,後受眾神勸說,才撤回此舉。
為核心書寫抗日事件。因多取材自台灣文史,背景設定在清領與日治時期的台灣,為貼合當時以台語為主要語言的社會情境,決定以台語寫作;從《繡鞋春》到《跑水》,何玟珒也增加作品中的台語篇幅。
何玟珒指出,近期為推廣台語,以母語家庭學童為讀者的台語繪本數量增加,當台語繪本的讀者們長大成人,似乎缺乏能夠銜接的讀物,「他們發現市場上沒有台語的色色本本
「色色」在現代網路語言中,演變為帶有色情或性暗示意味的詞語。「本本」為書籍的別稱。「色色本本」即指包含情色內容的書籍。
,可能會生氣然後不想學台語,我覺得這樣很可惜。」除了想寫給未來的孩子們,何玟珒也想給予現代人新的語言閱讀刺激,讓台語長出不同面貌。

她不僅寫心靈戀愛也寫肉體情欲,筆下的角色物種囊括:精怪、河神、魅魔和人類,場景從三合院到野溪山地,在〈小灯〉中她甚至以台灣傳統食物「湯圓」為喻,書寫男主角與燈猴精怪之間對乳頭的激烈挑逗。在時代背景傳統封閉的禁忌下,敞開身心靈大門的「色慾」,交織形成的衝突美感,讓讀者在閱讀時遨遊其中。

作家洪明道曾以混用華文、台語文與日文的短篇小說集《等路》榮獲台灣文學金典獎,在新加坡的英文短篇小說國際會議(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the Short Story in English, ICSSE)上聽到何玟珒朗讀〈繡鞋春〉片段,首次接觸其BL作品,之後投入閱讀。他讚嘆,何玟珒的BL小說在內容和形式上都很有突破性:「誠腥臊,嘛誠肉感。
臺灣台語,意思是「很豐盛也很肉感」。誠,音tsiânn,很、非常之意。腥臊,音tshe-tshau,指菜色豐盛。肉感,音bah-kám,指多肉,一般用於形容人體態豐滿,這裡作譬喻十八禁情色內容。

何玟珒笑說,BL作品著重情感描寫,而情感發展至最後會產生肉體交流,所塑造的情慾想像,就有機會打開台語新客群。當台語進入類型文學領域,能夠有更豐富且大膽的嘗試,台語的客群就不再局限於文學獎評審,而是更廣泛的大眾。

但即便小說的書寫技藝成熟,何玟珒的台語能力較華語貧弱,仍時常面臨寫作瓶頸。她進一步舉例,像是有時候想到華語性愛姿勢形容,卻找不到對應的台語詞彙,「雖然說不定我亂寫,人家也看不出來,但我就不想亂寫。」她只好做出取捨更改體位。

她補充,像是「眼淚」,台語直觀想到「目屎(ba̍k-sái)」,但感覺不僅不夠細膩,華語字面詮釋聯想也會有些出戲;如果寫「珠淚(tsu-luī)」又會很「歌仔戲腔」,在行文上不夠自然,不像華語直接用就很漂亮,需多花時間思考揣摩。

除了兩部自印本,《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中的〈一個男人的攝影史〉對何玟珒來說也是一篇台語BL。〈一個男人的攝影史〉寫的是攝影師以過去農村社會男性勞動的身體為拍攝主題,舉辦攝影展被社會譽為「關心底層」、「寫實主義」等,事實上這些照片卻是建立在攝影師對男性友人情愫身體凝視下誕生。何玟珒笑稱,自己的BL也算拿到金典獎!

雖然自印本銷量不足以讓何玟珒家財萬貫,甚至有時還得做賠本生意,但曾被社群上的粉絲形容為「台耽新風貌」、「寶藏太太
「寶藏」則為身上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才華等待發現;「太太」為二次元圈對創作者的尊稱。
」,何玟珒說:「有一小撮人希望可以讀到我寫的台語BL,就覺得自己好像又可以再繼續堅持寫下去了。」
《相片款的紺色時際》台語貼近生活的現代化青春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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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片款的紺色時際》採電子書形式出版,分為全台語書冊、有聲書加上華語譯本二種組合。(圖片提供/李鈺凰)
《相片款的紺色時際》採電子書形式出版,分為全台語書冊、有聲書加上華語譯本二種組合。(圖片提供/李鈺凰)

陸坡《少年仔》寫台灣黑道;Kuruma《流》寫1970、1980年代的故事;何玟珒《繡鞋春》、《跑水》寫清領、日治時期的台灣。他們為貼合背景與角色設定使用台語書寫BL小說,從既有題材揀選延伸。近年本土語言相關政策推動,大眾對語言傳承的念想日漸高漲,台語BL的書寫也從僅有部分內容以台文呈現,進展到了全本台文書寫。

《相片款的紺色時際》小說作者兼導演李鈺凰原是短片導演、剪接,後來因為阿媽過世,用台語寫了懷念文章,開始「走揣自我(tsáu-tshuē tsū-ngóo)
華語翻譯:探索自我。
」思考什麼作品能夠代表自己,想到台語與對BL的愛好,又發現缺少「清水
指無性愛情節的純潔愛情作品。
」類型作品,決定嘗試結合兩者,寫高中校園青春戀愛故事。

李鈺凰形容創作過程像是「用母語再去活一次」,他也想透過書寫為台語文學注入活水。

從起心動念寫作到出版有聲書與讀劇,《相片款的紺色時際》一孵就孵了3年。李鈺凰認為,早期台文書寫集中給人鄉土懷舊的刻板印象,台語要傳承,更應該提供年輕人符合當代語境的進入管道。

為了建立讓年輕觀眾更容易帶入的當代情境,李鈺凰設計男主角們互相「秒讀」Instagram訊息、看對方Instagram限時動態等情節喬段,也刻意讓他們升大學考的是2022年才有的「分科」考試,此外;主角阿清也會沒自信產生自我懷疑,他表示:「年輕人容易遇到,他們就會比較有共鳴,甚至從中得到力量。」

讓台語符合當代BL作品語境,除了華語直譯或者自創詞彙,基於BL讀者對日本動漫作品的熟悉感,李鈺凰也會援引日文,像是小說中「紺色(khóng-sik)
華語翻譯:天藍色。
」、「siat-tah
華語翻譯:快門。
」和「sia̋n-pái
華語翻譯:前輩。
」等詞彙,就分別來自日文的「紺色」、「シャッター」和「先輩」。
《相片款的紺色時際》中寫阿清與一賢的初吻:「喙角猶閣淡薄仔飲料的檸檬酸味
原作華語譯本:嘴角還有些許飲料的檸檬酸味。
」;寫告白前夜的忐忑:「對逐家來講,這暗是鳳凰花落塗、滿天星雨的熱--人尾,但是對阿清來講,是有檨仔青味透荔枝紅的決心。
原作華語譯本:對大家而言,這晚是鳳凰花落地滿星雨的夏天尾巴,但是對阿清來說,是有芒果青味混雜荔枝紅的決心。
李鈺凰說明:「BL講究的還是美這件事,不管是視覺或整體文字氣氛。我覺得這個實驗必須有人去做。華語有橘子表示父愛
朱自清〈背影〉以橘子象徵父愛,又因該文收錄於國文課本,該意象成為台灣學生的共同記憶。
,那以後或許檸檬在台文就是表示初吻。」展現他對台語BL創作的高度企圖心與挑戰。
不過,也因對於台語使用的追求,曾有觀眾誤會「荔枝紅」是一種食物,即便「荔枝紅」只是相對「檨仔青
臺灣台語,音讀suāinn-á-tshennsuāinn-á-tshinn,指情人果、青芒果。
」所做出的文字設計,並非真有其物,但藉由這些討論,也開拓台語更多的使用面貌。「我覺得劇場本身就是強烈的社會對話,是很有意義的存在,」李鈺凰說道。

製作團隊也曾討論過演出提供字幕的可能性,無奈舞台限制無法達成,此次前導讀劇會全依靠觀眾自行感受台詞內容。有部分觀眾反映無法完全理解劇情,也帶出現階段台語BL的發展困境。

推廣台語路上甘苦:面對閱讀門檻和讀者質疑,盼溫柔形成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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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片款的紺色時際》團隊,左起為表演指導暨燈光設計林靖雁、導演編劇李鈺凰、製作統籌林子喬、演員王新凱(飾一賢)、演員李佳勳(飾阿清)與台語顧問黃郁盛。(圖片提供/李鈺凰)
《相片款的紺色時際》團隊,左起為表演指導暨燈光設計林靖雁、導演編劇李鈺凰、製作統籌林子喬、演員王新凱(飾一賢)、演員李佳勳(飾阿清)與台語顧問黃郁盛。(圖片提供/李鈺凰)

「為什麼不逐段逐字翻譯?」、「我的母語不是台語為什麼要逼我看?」、「為什麼連BL小說都要搞意識形態?」、「台語對話很多看得很吃力」、「對話含有大量台語審慎閱讀」這些質疑更是創作者們會收到的抱怨。

為兼顧易讀性,Kuruma已經盡量使用教育部編訂的台語漢字寫作,但即便如此像《流》這樣少數對話以台語漢字呈現的作品,也時常被讀者加上許多「內含大量台語」的警語。

有讀者曾表示希望何玟珒能夠新增華文附註,但對於自印出版而言,一旦增加華文附註代表頁數增加,隨之而來是成本提升壓力,何玟珒無奈說:「紙很貴,附註太貴了。」想在讓讀者看懂和書籍厚度取得平衡,日青針對《少年仔》僅註解生難詞和重要語句且不重複標註。

李鈺凰也說,雖然現在正值母語學習風潮,但也並非全數觀眾都能夠讀懂台語文字。他們以電子書形式推出小說、有聲書與華語譯本,為的就是讓更多人能夠看到這部作品。

以台語書寫的獨特性,雖然讓作品在市場上更有能見度,卻也提高了閱讀門檻。好在仍有讀者因為對創作者或題材的喜愛,願意去學習閱讀。

Kuruma的讀者不僅會和她分享,哪些貼合成長背景的台語對話讓他們備感親切;更有讀者因為閱讀她的文章後知道台語有文字,開始學習台語、以台文寫作。Kuruma感慨道:「這些都讓我確認我不是在寫一個孤獨的、已經消失的東西,它是一直存在的,只是缺乏被聆聽、書寫。」

何玟珒也感動地說:「有人完全不會台語,為了讀我的作品,一個一個字上網查。」

讀劇會後,李鈺凰在社群上收到許多觀眾回饋,表示自己台語不好但很喜歡作品,也很期待有聲書和電子書發行。身兼原著作者、讀劇編導、有聲書導演與剪接等職位,即便壓力大到一度想要放棄,李鈺凰仍覺得,「就算只有一個人願意去學,這個作品也值得了。」他說,製作團隊們也期待能夠藉由這部作品用比「傳統考試」更溫柔的方式,鼓勵大眾接觸台語。

聲音與腔調,催生更多在地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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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木工作室與聲音無線廣播劇團、甜耳朵讀劇社合作錄製《少年仔》廣播劇,此圖為有聲化合作短篇預告封面及宣傳。(圖片提供/一木工作室)
一木工作室與聲音無線廣播劇團、甜耳朵讀劇社合作錄製《少年仔》廣播劇,此圖為有聲化合作短篇預告封面及宣傳。(圖片提供/一木工作室)

台語的特殊性也開展出更多寫作空間,像是音韻上台語有七聲八調,在廣播劇、有聲書等聲音媒材製作能夠更有層次;地方間的「腔口差」,能夠凸顯小說背景地域性,營造更多聽覺變化。《相片款的紺色時際》以高雄為背景,便使用許多「黏音」的拼寫方式,像是「就按呢」多讀作「tsū-án-ne」、此處讀作「tsua̋nn」;「起來」多讀作「khí-lâi」、此處讀作「khài」,保留高雄特色。

但「出圈」儼然是台語BL的重要課題。一木工作室《少年仔》不僅結合「台語小教室」圖卡進行社群宣傳,也和「聲音無限廣播劇團」合作推出有聲預告;《鯨鯢》則邀請台語作家鄭順聰、前立法委員同時也是Coser
Cosplay起源日本,為和製英語,多是在三次元中,扮演並重現二次元動漫角色的行為。Coser為英文Cosplayer的簡稱,意為角色扮演者。
的賴品妤推薦,透過跨領域、跨媒介的結合,讓作品觸及更多讀者。《相片款的紺色時際》在社群上以台語為主題製作系列貼文加強宣傳,更是同時推出讀劇會、小說、有聲書與華語譯本,展現台語BL的各種形式。

Kuruma指出,台語相對華語、日語蘊含更多台灣常民文化和價值觀,讓讀者覺得親切,也匯聚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集體記憶。過往以台文BL作品稀少,台語、BL壁壘分明,如今界線鬆動,讓雙邊讀者交集,也增加寫作多元性。

「耽美」在日文本意為「唯美浪漫」,BL作品場域也反映了對於男性外貌、男性戀愛情節對「美」的追求。Kuruma說:「我覺得台語文有時候更能表現這種含蓄的美,台語有別於我們在中文閱讀經驗裡已經太過熟悉的語句,能夠提供讀者另一層想像。」

像是《相片款的紺色時際》中寫道「熱--人日花仔共幸福照予爍
原作華語譯本:夏天透過葉間的光影把幸福照得閃爍。
」使用「日花仔(li̍t-hue-á)」一詞,指的是樹葉或是雲朵縫隙間透出的陽光。此外,華語的「我們」在台語中則有「咱(lán)」和「阮(guán)」二種說法,前者包括聽話者,後者則不包含,人稱區分也更細緻靈活。
在暗夜裡書寫島嶼情書,好戲正要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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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片款的紺色時際》小說前導讀劇會排演。(圖片提供/李鈺凰)
《相片款的紺色時際》小說前導讀劇會排演。(圖片提供/李鈺凰)
洪明道笑道:「BL就是有一種幸福感佮禁忌感,予人歡喜上重要。
華語翻譯:BL就是有一種幸福感跟禁忌感,讓人開心最重要。
」身為台語文學作家,他也認為相對主流文學可能背負反省社會現象的責任,需要有更深層的思考;BL較偏向商業市場,書寫與閱讀較無須顧慮,能夠提供語言學習者入門的意義「雅俗共賞」,以在地化的語言學習文化,也學習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與多元性別。
有時陣咱會感覺台語誠倚近,煞毋知影欲按怎用台語談戀愛。
華語翻譯:有時候我們會感覺台語很親近,卻不知道要怎麼用台語談戀愛。
」洪明道也期待未來能有更多類型的台語BL創作,像是「ABO設定
ABO分別指Alpha、Beta與Omega三種性別,不分男女於此設定中Alpha可讓Omega受孕,Omega會產乳並有發情期,需靠和Alpha進行性行為緩解。延伸閱讀可見此
」或是以早期阿公阿媽的黃色錄音帶為題材等,補齊各種元素,重新把這些詞語「抾轉--來(khioh tńg--lâi)
華語翻譯:撿回來。
」。

台灣文學創作的多元性別解放與BL小說寫作興起軌跡時間相仿,最終在2010~2020年間匯流,Kuruma深信各種文類都將迎來用各自母語創作的開花時節。這將會是30~50歲這群作家努力碰撞出來的,台灣文學的一個時代轉折。

為了BL專程從台南北上,何玟珒在看《相片款的紺色時際》時全程「姨母笑
起源自韓國的網路流行語,指女性看到喜愛事物──多為年輕男偶像或BL──而露出的寵溺笑容。
」,覺得製作團隊把台語的青春感發揮的淋漓盡致。「希望阿共不要打過來。可以讓大家繼續寫,也可以繼續說台語,」談到對台語BL的期待,她誠心地說道。

台語BL代表的不只是一種創作類型,更是創作者們在民主自由的土地上,面對一片出版市場未知暗夜的荒野仍無畏無懼,為這座島嶼寫下動人「情書」,是融合語言、文化和生活,拾回主體性與能動性,在每一次書寫與閱讀中,喧鬧世界裡面棲身的姿態。雖然首場台語BL讀劇會結束,舞台燈暗了,但屬於台語BL,屬於台灣人的好戲才正要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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