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權教育失敗?校園歧視言論背後,「政治正確」的未竟、焦慮與反挫
校園的歧視言論事件爆發後,亦在社群媒體上引起各方論戰,有人認為這只是玩笑無須嚴正以待,也有人主張仇恨言論不應該被保障,才不會讓極端意見侵蝕社會。(攝影、設計/陳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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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2023)上半年,接連有學生公開發表涉及特定性別和族群的歧視性言論,由於發生在明星高中和頂尖大學,格外引發輿論關注。究竟這樣的想法只是玩笑尋樂,還是真實潛伏在年輕世代心中?它們是少數的極端意見,還是不滿社會改革方向的「沉默多數」?

經歷民主化和風起雲湧的公民運動,台灣自詡為亞洲最性別友善的國家,近年亦走在轉型正義的路上,但最近這些異音成了一記尖銳的提醒:平權教育推動20年來,我們在社會溝通的工程中遺漏了什麼?《報導者》採訪事件風波中的學生、第一線教師及專家學者,翻開公共討論的表與裡──當玩笑遇上嚴肅議題、當歧見挑戰進步價值,教育現場不同位置的他們,有什麼話想說?

「A罩杯以下女生國防必修2學分」、「舞會處男禁止報名,處女強制參加」、「原住民、僑生、體育生入學名額減少」⋯⋯今年5月,國立台灣大學經濟學系學生會選舉公報上,一組候選人的政見引發軒然大波,內容涉及對女性、性少數和原住民群體的強烈歧視。相隔不到1個月前,則有台中一中學生以「烯環鈉」諧音「死番仔」,作為宣傳園遊會班級攤位的噱頭,更把飲料取名為「芒番了」、「出草的味道」等。

爭議言論招來各方批評,原想「開個玩笑」的學生們發出道歉聲明,校方也迅速表明立場以平息怒火。台大在Facebook官方粉專強調:「任何違反人權價值和相關法律的歧視,無論出於惡意或玩笑,皆不能被接受。我們支持言論自由的價值,但並不意味言論可以無限制地冒犯、傷害社會的多元族群。言論自由不應涵括仇恨及歧視性言論,自由與平等應受同等重視。」

令大眾不解的是,先是台中一中、後是台大,這些已然接受平權教育
若以《性別平等教育法》立法時間2004年來計算,台灣已推行性平教育長達20年。《性平法》的立法目的寫明:「促進性別地位之實質平等,消除性別歧視,維護人格尊嚴,厚植並建立性別平等之教育資源與環境」,並規定國中及國小必須實施性別平等教育相關課程、高中與專科學校須採融入式教育、大專校院應廣開性別研究相關課程。
洗禮,課業表現相對優異、得到豐厚教育資源的學生,理應知道歧視的嚴重性,卻以玩笑為名大放厥詞。是怎樣的外在環境讓他們說出這些話?言論背後又透露出什麼價值觀或心理焦慮?
新課綱更重視平權教育:整體環境走向友善,但學生內心難探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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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課綱上路後,中學校園多了許多實作與探究的課程,引導學生進一步思考社會上的重要議題和公共政策,有關性別平權的討論也很蓬勃。(攝影/黃世澤)
108課綱上路後,中學校園多了許多實作與探究的課程,引導學生進一步思考社會上的重要議題和公共政策,有關性別平權的討論也很蓬勃。(攝影/黃世澤)

在高二的班會課上,張晏豪把台大經濟系學生的政見投影出來,在台北市立成功高中任教近15年的他,認為這是實例教學的最好機會。

「怎麼有人笨到真的寫出來」、「太瞎了」、「私下講就算了,還公開擺明是故意的」,有些同學抱著好笑、好玩的心態來看待,張晏豪則堅持作為老師應劃出底線,「當他們講一些可能有問題的話,我會比較嚴厲提醒他們,會有什麼後果或法律問題,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就不太敢去開玩笑。」例如近年青少年間常見的性私密影像外流、網路訕笑或羞辱言論等,都有機會構成性騷擾等性平事件,甚至觸犯《刑法》的相關罪責。

一旦經過提醒,同學通常不會公然使用不當詞語,但難保在其他場合、私下對話或網路發言中不再出現。話雖如此,這些年來,張晏豪確實感受到校內整體的歧視或霸凌言論在減少。

過去曾有學生因為性別認同,想穿著女性內衣來上課,又擔心在白色校服下太顯眼,「10年前,他不太敢這樣做,也很害怕其他同學的眼光,一些人會講他為什麼要這樣穿,覺得他很奇怪」;但此時此刻,校內風氣已開放許多,同學們可以依照自己的喜好打扮,大家普遍都給予尊重,很少再有流言蜚語。

張晏豪有一門性別課程,固定請學生填寫「恐同測驗」,發現每年得出的恐同分數陸續降低,「我那個課是在高一開的,可見他們在國小、國中的課程或是生活上,就已經有接觸到這些概念。」

2019年,12年國教新課綱正式上路。檢視社會領域的課程時數和教學內容,張晏豪分析,在整體授課時數減少的趨勢下,平權教育內容並未減少,等於占比相對提升。此外,課綱中強調要「議題適切融入」,更明訂要做性別平等教育、人權教育、原住民族教育和多元文化教育等,提出相關示例和課程條目結合的建議。

進到教學實務現場,平權教育散落各處,例如公民課在上社會規範、公平與正義、社會資源分配、勞動市場、政治與統治等單元,都有可能談到平權的概念,端看老師要以哪些社會事件和議題舉例,來和學生討論。遇到較敏感的議題,比方原住民族的升學保障,假如校內有原住民學生,更要注意避免「標籤化」的效應。

張晏豪舉例,他會從其他文化講起,由遠至近,讓學生有對照的基礎,「可能先講在美國黑人的議題,他們到現在還是有種族的爭議,再提到族群上的文化差別,繞一圈再回來帶大家想,為什麼有加分的制度。」

可學生即便知道道理由來,在個人經驗上卻未必接受。不少高中生把「女權過高」掛在嘴邊,張晏豪觀察,但一旦進入實質的討論,他們往往無法提出精密分析,只是生活上的遭遇令他們感覺,男性在這社會已非優勢,還常常被女性「踩在腳下」。

張晏豪有時發學習單想要跟大家討論、蒐集真實想法,也不見得奏效,「他們知道老師想要什麼,很會念書的小孩也很會揣測上意嘛,可是他們心理上所想,情意的那一面,不是那麼容易可以到達。」給出問題的標準答案並不困難,但生命經驗和理論的落差、欠缺和該群體的互動,都會造成感性的不一致和斷裂。這些認知不協調的縫隙,便可能是歧視性言論的棲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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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市立成功高中公民科教師張晏豪開設選修課程,邀請多元性別認同的校友返校分享,希望讓學生有實際接觸和對話的機會。(攝影/黃世澤)
台北市立成功高中公民科教師張晏豪開設選修課程,邀請多元性別認同的校友返校分享,希望讓學生有實際接觸和對話的機會。(攝影/黃世澤)
Why so serious?當「玩笑」成為集體默許的日常娛樂

在青少年時期,同儕的態度和周邊「空氣」,更有不可忽視的影響力。

剛從台大法律學研究所畢業的林承慶,是「台大原住民學生反歧視行動小組」(後稱反歧視小組)的成員。今年5月12日,有同學在台大學生會舉辦的「言論自由月」活動,貼出寫著「火冒4.05丈
作者將火冒三丈的數字乘以原住民升學保障加分比例的1.35,把成語改為「火冒4.05丈」。
」的布條,並在申請理由標示「原住民特權是政府對平地人的暴政」。近30名學生因而組織起反歧視小組,向校方提出設置歧視申訴管道、落實族群教育等訴求。

從今年的幾起風波,林承慶觀察到公然發表歧視言論者,經常都是高中讀男校的學生,「他們(經濟系的人)也是我建中的學弟,的確在建中會覺得非常好笑吧。完全體現某一種菁英高中偏差的特質,這在建中是『正常現象』,只是大家一直不去糾正。」

玩笑是展現陽剛氣質的通過儀式,很少人會跳出來當不識趣的「糾察隊」。林承慶回想高中時代,這些男生認為沒有玩笑不能開,要是對方不開心,也可以回擊。

「你不開這種玩笑,大家就覺得你不夠男生。也許有人也不想聽這種玩笑,但不會特別糾正,一旦糾正,好像你自以為是,他罵的對象也不是自己。活在這樣的壓力,是真的會影響到價值判斷。」

高中老師未嘗沒發現單一性別環境的特殊性。在張晏豪任教的成功高中,老師們特別關注情感教育,從輔導室、學務處、導師到健康護理課程,都在提醒學生如何和異性適當相處交流。但張晏豪也不諱言,把開玩笑當成稀鬆平常的小事,可能已成為這個世代普遍的現象。

隨著社群媒體、網路影音娛樂盛行,在虛擬世界能開玩笑,在現實世界沒有道理不行。張晏豪觀察到:

「他們有時候會覺得好玩就好,鬧一鬧而已,並不覺得對其他人有影響。這一代的小孩子,可能在自我覺知上很夠,可是在和別人的互動,以及社會上的群體關係,沒有那麼完整的理解。」

曾有學生在學校畢業考時放鞭炮,還把地板炸出洞來,挑戰學校的秩序也是一種「好玩」。張晏豪進一步解釋,「而且有人一起的時候,道德感會慢慢稀釋掉,大家都這樣做,不是只有我。相對來說,大家現在都很強調政治正確,那他就要挑戰(說某些話、做某些事)為什麼不行。」

仔細一看,不難發現台大經濟系的另一組候選人,也在政見中開了玩笑,不過不涉及性別和族群歧視,也有網友在底下留言表示,相較於引起爭議的政見,這是「合理、無傷大雅的幽默」。事實上,在許多高中或大學的學生自治組織選舉中,都可以發現類似的KUSO(惡搞)文化,顯然已是年輕世代表現自我的樂趣之一。

那些年的「母豬教」──網路起鬨、陽剛焦慮與厭女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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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權自助餐」、「女權過高」等說法在社群平台上受到廣大的支持,顯示在平權教育和政策的推動下,仍存在不少反彈和排斥的聲音(圖非當事人)。(攝影/陳曉威)
「女權自助餐」、「女權過高」等說法在社群平台上受到廣大的支持,顯示在平權教育和政策的推動下,仍存在不少反彈和排斥的聲音(圖非當事人)。(攝影/陳曉威)

如果有些言論不只是玩笑,或者玩笑用來包裝歧視和仇恨,那又反映什麼樣的社會集體意識?

把時間倒回2015年,批踢踢實業坊(PTT)八卦版(Gossiping)「母豬教」的崛起,或許可以給我們一些參考線索。被封為教主的網友obov的經典名句──「母豬母豬夜裡哭哭」、「幹0糧母豬滾喇幹」
意思為「幹你娘母豬滾啦幹」。
,開啟母豬教的網路信仰與各方大戰。

所謂母豬,在鄉民的語境裡,指稱性關係混亂、有公主病或利用性別優勢來牟取利益的女性;但隨著詞語的使用和傳播,定義漸趨模糊,凡不順從男性心意的女性,皆可能成為母豬。

於是,「台女不意外」、「ㄈㄈ尺」
意指跨文化戀愛(cross-culture romance, CCR)。在鄉民的敘事裡,台灣女性與外國(特別是歐美白人國家)男性建立親密關係,就是崇洋媚外。
、「女權自助餐」也成為鄉民信手拈來的回應,至今未退流行,這些文本不只是玩笑,還隱含更深層的意識形態。不少學者投入研究,試圖釐清網路空間和厭女情結的交互作用,高雄醫學大學性別研究所助理教授余貞誼在2016至2019年陸續出版論文,分析母豬教的構成與背後的性別意涵。

余貞誼接受《報導者》採訪時解釋,母豬教有幾次標誌性事件和活躍波段,每個時期進場的人其實都不同,可說相當流動,彼此也可能懷抱相異的動機,有些人被觸動生命經驗,情緒上義憤共感;有些人則是看戲喧鬧,遊戲性質居多。

當年PTT的女版(WomenTalk)曾被母豬教徒出征,湧入的灌水文幾乎癱瘓運作,女版版主甚至提出「隱版
指將看版隱藏,只有特定的人能夠看到版面。公開版面版主若要隱藏看版,必須提出理由與隱版時間,向小組長申請,徵得同意後才能隱版。隱版的原因很多,其中一種是在版面混亂失控時,為及時止血,並趁隱版時清理版面。
」申請。余貞誼分析這一波行動指出,「裡面有很多情緒看起來是覺得好玩,去鬧一下,有一種集體歡騰的感覺。他們上去看到每幾秒就一篇,會覺得很亢奮。是不是要直接說這是厭女?我覺得還是有一點起鬨的性質,它的目的比單純的厭女來得更複雜。」

她也強調,網路媒介的特性,讓情緒容易被加乘跟被看見,尤其當匿名性降低發言成本,行動者更覺得有空間可以放大仇恨值。

「甚至是大家相互比較,誰噴出來的毒是最毒的,誰的言論更好笑。當愈仇恨的(言論)愈被認為好笑時,變成一種極化的情緒。發文者覺得那是一個嘉年華,看誰比較厲害,誰噴的東西更有傷害性。」

回到母豬教的源起和核心,余貞誼表示,這些男性其實也陷在結構的困境。他們可能依然渴望親密關係,想要證明自己有足夠的陽剛氣質能被肯定,「肥宅」跟「魯蛇」的自稱,就是競爭焦慮的展現。因為沒有爬到主流社會中陽剛氣質的最頂端,在性別平權運動推動下,原先占有的父權紅利又開始被挑戰,在這些性別價值觀的新舊交界裡,就認為自己成了最弱勢。

「相對剝奪感就出現了。他們覺得以前只要好好工作,回家老婆就會做好家事、帶好小孩,為什麼現在付出努力,得不到那麼多東西?他覺得一切需要出口,但造成他們困境的原因不是女性,而是父權社會,他們的焦慮是找錯戰犯,」余貞誼說。

母豬教只是呈現社會焦慮的切片之一,端看「女權自助餐」一詞在年輕人之間的流行程度,可知過去弱勢群體的賦權和復振,或是被認為「政治正確」的平權行動(affirmative action,或稱優惠性差別待遇、矯正歧視措施),確實引起某些群體的相對剝奪感及不滿。

「火冒4.05丈」的告白:平權政策下的相對剝奪,用布條開戰政治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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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火冒4.05丈」布條的當事人N(化名)表達對於各項平權措施(affirmative action)的不滿,也認為當前政治正確的氛圍不利於社會的思辨和深度討論。(攝影/陳曉威)
製作「火冒4.05丈」布條的當事人N(化名)表達對於各項平權措施(affirmative action)的不滿,也認為當前政治正確的氛圍不利於社會的思辨和深度討論。(攝影/陳曉威)

「我認為校園內愈來愈不能容忍異見跟討論,大家講究政治正確,要別人閉嘴,這是在號稱多元性的校園,顯得很諷刺的一件事。」

在「火冒4.05丈」布條掛出的2個月後,當事人N(化名)
學生N在受訪時表示願以本名露出,但記者綜合考量,並基於保護當事人的善意,最後仍選擇以化名呈現。
接受《報導者》採訪,「如果有原住民同學覺得很受傷,單就他受傷、不舒服的部分,我願意道歉。但我認為《憲法》跟法律應該是色盲,不該針對種族做任何差別待遇,這是我的堅持,我不會道歉,也不會改變立場。」
N是台大法律系即將升上大四的學生,之所以製作布條是想為朋友出一口氣。事發前,校內預計舉辦有關轉型正義和原住民加分制度的論壇,N在學生會工作的朋友在個人頁面轉傳貼文,並寫出「希望到時候宣傳有1.35倍的觸及率」,有學生會成員認為不妥,希望調整(註)
報導原先描述為「被學生會認為不妥,要求道歉,N則認為學生會沒有這樣的權力」,文章發布後,經當事人的說明,要求道歉者並非學生會成員,且討論發文是否不妥的對話是在非公開的幹部群組中發生。
。這位同學詢問N的看法,N則認為,不應干涉學生會成員在個人版面上的發言。
為朋友出氣只是導火線,N鬱積情緒已久,「我是重考生,重考生聽到(加分)就很不滿,儒林
指「儒林補習班」,是著名的升學和重考補習班,在不少縣市都有據點。
蹲了那一年,沒有那麼舒服。法學院(政治正確的)風氣是長期的原因,因為我是很自由主義跟個人主義的人,我很厭惡身分政治跟種族主義
此處保留受訪者使用的詞彙,但種族主義(racism)在政治意識形態或學術討論中,通常被視為極右翼思想,與主張差異和多元文化的「身分政治」,並不屬於同一脈絡。
,這點是目前一直被肯定的。」

對於原住民族升學保障制度,N有一套論述。有人主張加分是補償歷史不正義,但他認為過去漢人和原住民之間發生的事,不應該由當代的人來承擔。即便目前的原住民名額是外加的,在總體資源有限的前提下,還是會影響到其他學生的權益,N說,「兩個管道錄取率差非常多,法律系錄取分數差100多分吧。兩個人考同樣的分數,卻因為種族有不同的對待,難道不是侵害平等權嗎?」

N堅持,不該將群體當作差別待遇的依據。他也提及,今年6月底美國聯邦最高法院裁定哈佛大學等校的招生平權措施違憲,保守派首席大法官指出,學校將膚色而非個人能力當成入學檢驗標準,「美國的《憲法》歷史不容許做出這種選擇」(註)
美國最高法院在這項決議上其實意見分歧,以首席大法官羅伯茨(John G. Roberts Jr.)為首的6名保守派大法官認為,大學在招生時不應該以種族因素為評斷標準;其他3位自由派大法官則持反對意見,如索托馬約爾(Sonia Maria Sotomayor)大法官在不同意見書中表示,最高法院的這項決議進一步鞏固了教育中的種族不平等,顛覆了《憲法》對平等權的保障,而教育又是民主政治與多元社會的重要基石。
,未來全美的大學均不應在招生時考量種族和族裔。對他來說,只要因種族有不同措施,就有「逆向歧視」(reverse discrimination)的問題。

在台大學生的網路社團裡,N算是知名人物,爭議事件從未少過。他曾被兩度申訴,進到學校的性別平等委員會,其中一次是在男生宿舍貼上「大安區流浪少女中途之家」的告示;看不慣性平處理程序的他,後來還自己出馬參選性平委員。

言行皆可謂奇葩,N坦承,做出這些舉動確實帶有反抗權威的意圖,「這是每一代人進步的力量啊,像B70那一代
台大的學號以B開頭,加上入學年分,B70指民國70年入學的學生,換算則是在解嚴前社會運動較興盛的時期。
學長姐,他們在幹國民黨的時候,老師也認為他們是死小孩。」對他而言,現在反抗政治正確或當權體制,是同樣道理。
對於台大發布新聞稿聲明,N批評提出「正確答案」的做法,並不符合台大宣稱的自由校風,「我們開始注重安全制度,每個人的玻璃心不能碎,不斷強調自己是弱勢,動不動就說你傷害我的感情,這是在毒害我們的心靈。學校不能保護我們那麼久啊,大家覺得我講話很偏激,但打開PTT、Dcard,(跟它們比起來)我也是小白兔
指發言溫柔和順。
一隻。」
看見制度掩蓋的人,加分標籤戳刺的焦慮與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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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公開的爭議言論,部分台大學生串聯要求校方建置歧視申訴管道,並落實族群平等教育,倡議行動的標語仍放在校內系館研討室的一角。(攝影/陳曉威)
面對公開的爭議言論,部分台大學生串聯要求校方建置歧視申訴管道,並落實族群平等教育,倡議行動的標語仍放在校內系館研討室的一角。(攝影/陳曉威)

「他可能想要挑戰制度吧,但是他選擇挑戰體制的方向,就是傷害某一些人,」阿美族學生、反歧視小組成員林承慶說。

在「火冒4.05丈」的布條出現後,有人在台大的Facebook交流板上一一標註校內的原住民學生,戲謔地問「你有沒有加分?你有沒有1.35啊?」林承慶指出,這樣粗暴的族群揭露,確實造成許多同學不適,更重要的是,1.35的標籤過度簡化升學保障的脈絡和現況。

不少人認定加分制度是給原民族群的特權和福利,林承慶回應,政府最初推行時抱持著另一種政治目的,原住民被視為較低劣、需要開化和教育的他者,文化同化能使政權穩固,「它有一個殖民的脈絡,過去加分就是他們(統治者)覺得原住民很笨,所以需要扶植,把類似的制度從中國帶過來,就像對於新疆人、蒙古人的做法,把原住民族當作少數民族來理解。那個脈絡很長,可是大家都只看到結果。」

加分造成的族群對立更是基於誤解,林承慶指出,大多數人並不清楚制度運作方式,根據《原住民學生升學保障及原住民公費留學辦法》第3條規定,原住民升學的名額是外加的,並沒有影響到原先招生名額,也沒剝奪平地人的權益。

一路看著大學部的學弟學妹們,林承慶常替他們不捨,明星大學的原住民族學生,若經由加分入學,更希望擺脫汙名,「我們一直在升學主義的功績迷思裡,複製競爭的邏輯,要證明給別人看,我用加分進來,但我沒有比較差。」

殘酷的真相是,在升學競爭的環境裡,沒有人是局外人。林承慶也發現,特別在意加分與否的,往往都是所謂熱門科系的學生:

「他們活在很競爭的環境,覺得自己很努力。我不否定他們的努力,『為什麼你成績不夠還可以進來』,會講這種話,自己一定也很辛苦,我可以理解,只是把焦慮放在原住民身上,是找錯出口,錯的是考試環境給他們的壓力。」

即使加分制度帶來爭議和現實經驗上的痛苦,但林承慶認為,作法不是直接拋棄它,而是更多的討論和修正。

在這些事件的暴風圈中,台大社會工作學系副教授、台大原住民族學生資源中心主任Ciwang Teyra,始終在學生左右,陪他們度過身心的風雨。身為太魯閣族人,Ciwang積極投入原民運動,她說這些歧視言論不只影響台大,隨著社群網路的傳散,整個原住民社會都被衝擊到,當時大家情緒都很緊繃。

社會上有許多人還未能理解,為什麼原住民族要追求轉型正義,過去發生的事不能就讓它過去嗎?研究「隱微歧視」(microaggression)和歷史創傷的Ciwang解釋,殖民壓迫所造成的創傷常有「代間傳遞」的現象,沒有被療癒的傷害會一直複製下去,假如今日不作為,等於讓不義的情形繼續發生。

升學保障不只是對歷史的補償,在推動原住民族自治也有必要性。

一種常見的質疑是,生活在都市的原住民,明明過著跟平地人沒什麼兩樣的生活,卻可以「享受」加分,並不公平。Ciwang回應,這是當代社會福利分配式典範造成的思考誤區,彷彿只有夠窮、夠慘、看起來很需要「幫助」的人才能適用制度,其他不符合刻板印象的都是「假原住民」,但升學保障的核心宗旨並不是救濟,而是正視過去文化歧視和剝奪造成的不平等,讓原民族群有機會接受好的教育。

「當代台灣的教育制度,還沒有原住民的主體性,現在是一個過渡時期,」Ciwang說,現階段原住民族還需要升學保障,才有機會培養更多元的人才,長出更多力量、發出更大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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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魯閣族人、台大社會工作學系副教授Ciwang Teyra自學生時期就投入原民運動,研究微歧視和歷史創傷的她,也希望陪伴學生們走過傷害、建立更強韌的自己。(攝影/陳曉威)
太魯閣族人、台大社會工作學系副教授Ciwang Teyra自學生時期就投入原民運動,研究微歧視和歷史創傷的她,也希望陪伴學生們走過傷害、建立更強韌的自己。(攝影/陳曉威)

在Ciwang任教的系館裡,也有人提出類似「同性戀霸權」或「政治正確造成壓迫」的質疑,認為現在是「少數壓迫多數」。Ciwang強調,回到現實社會的主流想法來看,LGBTQ或原住民族的文化,從來都沒有站在統治或是優越的位置過,「那麼,壓迫存在的事實基礎在哪裡?」

台灣人走過戒嚴時代,對言論自由的限制格外敏感,但Ciwang提醒,現在的台灣已是不同的時空背景,不該走回頭路,而該前進,言論要思考的應是平等,是「共存共榮」。

「一切的論述都不要忘記回到真實的生活。我們每個人的身上,一定有特權的經驗,也會因為某些生命經驗面對到壓迫,你希望自己或家人怎麼被對待,就怎麼去對待別人。」
異音的啟示,平權仍在努力的路上

當性別和族群運動蓬勃發聲,社會看似往前邁步,但「政治不正確」和歧視性言論的現身,卻直截了當地戳破活在烏托邦的美好泡泡。現實是,厭女、族群仇視的內容在許多場域仍能獲得青睞,或被認定只是玩笑失言。

(延伸閱讀:〈美式火烤牛肉上桌!當單口喜劇、嘻哈音樂遇上道德爭議,創作者們怎麼想?〉

看著「女權」和「女性主義」在當代網路世界被誤用,身為教育工作者和研究者,余貞誼說,這些聲音的存在也是一種重要的提醒:

「我們以為已經達成某一種運動目標,事實上根本沒有,我們還是會在日常生活裡碰到各式各樣的歧視。這些內容讓我們思考,還有哪裡的倡議做不夠,我們在說服的同時,忽略到一些也需要被考慮的力量。」

但從另一方面來看,事情或許也不那麼悲觀,性別教育的確起了不可抹滅的作用。

Ciwang指出,「年輕一代的學生,對性別的敏感度是很高的。你說(性別教育)有沒有效果?絕對有效果,不然台大經濟系事件不會這麼快被看見,還引起社會大眾的共鳴。」

相對地,族群教育還有較長的一段路要走。Ciwang說,原住民族人口只占全台灣的2.5%,不能期待只由這群人來推廣,那擔子實在太沉重。於是,她常到各個機關或教育單位去分享原住民族的議題,「我一直覺得族群主流化和『全民原教』,要落實在整個台灣社會,就像性別主流化的概念。很鼓勵一線的老師們,在我們教的課程裡面盡可能去談,不要把原民議題框在某些特定的課裡面。」

她強調,教學內容要更多去連結學生的生命經驗,才有機會讓他們同感並深化,不再只是抽象的理論主義,或是打高空的口號。

「這當然是個理想,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沒辦法瞬間從0分到10分。但如果這個人口群裡面,原本概念只有4到6分的人,會因為教育的關係,慢慢位移成5到7分、或是6到8分,那個循序漸進的移動,都是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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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化以來台灣的社會運動確實推進公共政策上的改革和進步,但社會溝通是龐大而艱難的工程,還有很長的路要繼續走。(攝影/陳曉威)
民主化以來台灣的社會運動確實推進公共政策上的改革和進步,但社會溝通是龐大而艱難的工程,還有很長的路要繼續走。(攝影/陳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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