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雲南省昭通市母鹿社區，百位村民抗議原住所在10年前拆除後，未獲安置與補償，占領建築工地長達一個月。當大批警察強行驅逐、毆打抗議群眾時，村民喊口號：「習近平的人打人了！」在中國，地方民眾直接尖銳批評中央政府並不尋常。

業主、勞工、家長、LGBTQ、村民等社會群體，各自上街表達冤苦。這些無法獲得媒體廣泛報導的抗議案件，只是「異言網」（China Dissent Monitor）資料庫中的冰山一角。從2022年6月至2025年11月止，總共累計記錄13,200起事件，平均每月超過300起，成為白紙運動後，國際賴以了解中國抗議的主要統計資料來源。

「異言網」隸屬美國歷史悠久的人權智庫「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負責管理計畫的研究組長史凱文（Kevin Slaten）來自美國，擁有中文碩士學位，目前也在台灣大學政治學研究所攻讀博士。

史凱文曾在中國、台灣生活多年，從事中國人權相關的倡議與研究，以及異議人士緊急救援。受中國維權人士盧昱宇、李婷玉創辦的「非新聞」啟發，史凱文在2022年初啟動「異言網」計畫，在台灣招募全職研究分析師，每天在中國境內的社群媒體平台如抖音、微博蒐集抗議貼文。

分析師須能流利使用華語、熟悉中國網路用語和社群媒體生態，且跟中國處在相同時區，以同步掌握時事動態、即時備份抗議貼文；加上必須在網路自由的環境下工作，避免被政府監管遭到取締──綜合這些條件，台灣成為最適合運作這類研究小組的地點。

「異言網」在2022年6月起記錄抗議事件。當時的上海因應新冠疫情，執行動態清零政策，剛剛階段性解除長達兩個多月的嚴格封控，但疫情與封控措施在中國各地仍然雷厲風行、民眾對政府的不滿持續累積。

該年10月，陸續發生震驚中國社會的北京四通橋抗議事件、河南省鄭州富士康工廠工人反封控；11月24日，新疆烏魯木齊「吉祥苑小區」發生火災慘劇，經社群媒體傳播後引起公憤。11月26日晚間，上海烏魯木齊中路人群聚集，許多人高舉白紙或其他標語表達抗議，釀成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後，中國規模最大的街頭民眾抗議。

「我們的紀錄工作碰上白紙運動，完全是巧合，」史凱文說。他在自己的Twitter（現為X）發公告，提醒各國記者，「白紙運動」並非一夕突發，從2022年6月至11月烏魯木齊火災前，「異言網」記錄到發生在23個省分的99起反封控抗議，尤其10月至11月不斷攀升。

這其中，包括工人抗議封控政策導致工廠關閉、影響生計；小區業主抗議封控限制無法離家，生活陷入困難；學生抗議封控措施影響生活和學習等。烏魯木齊小區「只是生了一把巧合的火」，讓數月來的不滿積累提升為政治性運動。

11月27日，「異言網」分析師看到社群媒體不斷出現上海、南京、成都等主要城市街頭或者校園、小區的抗議畫面，趕緊備份貼文，紀錄到當天各地發生的40多起抗議事件。

史凱文提醒，國際媒體與中國海外人士認識這場運動的框架，多鎖定「白紙」這個聯繫各地運動、規避審查的抽象符號，但這樣的認識，恐怕忽略數個月的反封控抗議與四通橋標語抗議，對於中國國內普通民眾政治意識的提升。

白紙運動在不到一天內遭到警方鎮壓並解散；12月7日，中國解除了封控政策，抗議取得重大讓步。「必須透過數據與資料的持續蒐集，才能看出抗議運動的前後脈絡與延續性，」史凱文解釋。

2017年以來，中國透過《境外非政府組織境內活動管理法》、《反間諜法》等法律修訂，限制外國組織與外國人士在中國境內的活動，前往中國實地研究、採訪，成為具高度政治風險的行為，加上新冠疫情影響，近年中國研究者轉向網路空間作為虛擬田野地。

「異言網」遵循的研究方法論，鎖定蒐集發生在「中國境內」的抗議事件，不包括香港、澳門等特別行政區。資料蒐集來源以防火牆內主要社群媒體為主，輔以新聞網站、海外民運人士所設立的維權事件訊息網站，例如「維權網」、「民生觀察」等。

除了在社群媒體上手動搜索，「異言網」也與人權組織，特別是關注少數民族與性少數群體的組織合作，以便蒐集較少見於社群平台的案件；並借重爬蟲程式工具自動抓取的相關貼文，再人工檢核出有效的資料。

分析師逐日搜尋相關貼文、快速判斷是否符合定義、截圖與下載影音，處理大量資料。史凱文以經典哲學提問，說明為何願意投注心力於這項瑣碎、有時枯燥的工作：「假如一棵樹在森林裡倒下，卻沒有人在附近聽見，這樣它有沒有發出聲音？」擔心普通人的吶喊，被威權政府消音而不復存在，是建置資料庫的主要動力。

自2022年6月至2025年11月，「異言網」累計記錄13,200起事件，平均每月超過300起。在2025年第3季，記錄1,392起抗議事件，比2024年同期增加45%，並且連續第6個季度出現同比增長。

據「異言網」分析，抗議事件3年來持續增長的主因，是中國經濟在疫情解封後持續下滑，尤其受到房地產危機影響。2020年中國政府推動「三條紅線」，限制房地產開發商過度借貸，融資環境急遽收縮，導致知名開發商連環爆雷。建案爛尾、工程延宕，迫使數十萬購屋者同時背負房貸與租金，引發各地維權行動與停貸潮，部分購屋者甚至搬入未完工樓房自救。

雖然中國政府在過去3年數度拯救房市，例如設立保交樓專項資金、放寬部分購房限制、鼓勵銀行加大放貸等措施，但在預售制度未改革、地方財政仍承壓的情況下，市場復甦有限。

房地產泡沫化陰霾至今壟罩中國經濟，購屋者持續針對爛尾樓或房屋質量不佳維權，知名房產企業如碧桂園、恒大、融創、萬科等，在資料庫中累積數百起遭抗議事件。房產市場低迷、價格下降、爛尾停工，也直接衝擊建築、裝修工程等行業勞工，工人討薪事件層出不窮。

此外，中國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簡稱「網信辦」）不定時發起清除社群媒體「不良內容」的「清朗」行動，可能減少能夠被記錄的異議案件，如2024年第一季就出現一波顯著下降；然而，今年（2025）10月初網信辦發布最新的「清朗」行動，加大力道掃蕩網路負面情緒，即便如此，「異言網」抗議資料未見顯著下降，可能顯示現實中的抗議事件持續上升當中。

白紙運動之後，抗議驅動力從嚴苛的清零政策，轉向普遍的經濟困境和民生問題，特別是勞工討薪、房地產爛尾和農村土地權益。

工人和業主，是「異言網」數據中的兩大主要群體，合計占比約70%；如果將其他經濟抗議者也納入，例如投資損失者、遭詐騙者、消費者或要求養老金的退休人員，這比例將上升至75%。

除了建築業，整體經濟放緩也讓欠薪問題廣泛遍及運輸、製造、教育、醫療等行業。中國勞工缺乏自行組織獨立工會的權利、勞動法規執行不嚴，造成勞工權益保障機制薄弱，雇主往往無視相關法律，經常惡意欠薪。就連中國政府近年為搶救房產危機力推的「新三樣」產業──電動車、光伏產業（即太陽能光電產業）與鋰電池──也面臨生產過剩、內需不足的問題，導致停工欠薪頻繁。

鄉村居民抗議多與土地爭議有關，例如遭遇強迫徵地、地方官員貪腐、環境遭到汙染影響生計等，反映出地方政府過度依賴土地財政的結構性問題。

「異言網」還觀察到，中國的「家長」是近年逐漸浮現的主要抗議群體之一。近年多起學校安全、霸凌，以及學區分配不公等議題，讓憤怒的家長群聚在地方政府或學校抗議，成為社會衝突的導火線。

宗教迫害、性別平等或性暴力等相關議題，在整體數據中占比雖然不高，卻顯示出中國抗議議題的多元性。法輪功學員在中國頻繁遭遇官方監視與騷擾，且相較其他宗教群體有較完整的受壓迫紀錄系統，可能會造成代表性偏誤。

「異言網」記錄40多種抗議模式，是群體、議題之外，抗議多元性的另一指標。在中國，最常見的線下異議表達方式，仍是在特定地點聚集抗議的集體示威，或者在公開場合懸掛醒目標語。此外，還有一些具備「中國特色」的抗議模式。

例如，部分性侵和性騷擾事件受害者，在網路上或者公眾場合，手持身分證件「實名舉報」，作為不顧個人風險的象徵性抗議形式，許多案例迫使官方採取了某種形式的回應，例如介入調查等，顯示公共異議仍具有一定的影響力。這樣的抗議方式也被業主、勞工和其他抗議群體所仿用。

「爭議性信訪」也是中國獨有的抗議形式。雖然《信訪工作條例》允許民眾到政府機關走訪、要求政府介入處理社會或經濟爭端，但最多不得超過5人，否則視為違法行為；5人以下的小型信訪也存在灰色地帶，可能被當局定義為「鬧訪」或蓄意破壞公共秩序。長期信訪者經常遭遇政府鎮壓，特別是越過地方、前往中央政府上訪的信訪者，往往在前往北京國家信訪局途中遭遇攔截拘留，關進黑監獄。

遠距投影抗議標語在建物上，成為近年數件受矚目事件的手法，例如重慶人戚洪在2025年8月，於重慶大學城進行遠端遙控投影「推翻共產黨」等政治訴求標語，在資料庫中被標注為「標語抗議」。

今年以來，「異言網」記錄到「以跳樓相威脅」的抗議行動日益增加，抗議者通常單人或集體站在建物高處爭取公道，過往多數是勞工威脅討薪的模式，但今年以來，業主等其他抗議群體也開始使用此策略，發生率大幅提高，可以視為抗議者走投無路的一種策略。

「異言網」資料庫中，還有約1%案件以軟性的藝術行動、象徵性創意手法，表達對政府不滿。例如，搖滾樂迷在演唱會現場揮舞彩虹旗，表達對性別多元的支持，卻遭到保全強迫沒收；甚至，唱國歌也成為民眾抗議封控政策、或者退休人員抗議福利削減的方式。

雖然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35條明確規定，中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遊行、示威的自由，然而1989年10月出台的《中國人民共和國遊行示威法》，規定遊行示威需經複雜的政府審批，民間遊行幾乎沒有可能得到政府批准。

即便如此，中國民眾仍冒著受到取締的風險，發起中小型規模的街頭抗議。為了避免當局打壓，中國抗議特色是「去中心化」，不同地區的抗議者可能使用相同口號與訴求，但彼此之間沒有連結、避免明確的領導者和組織，當局很難有效防止。然而，因為缺乏核心組織團體，也難持續性動員或有效制定要求，以及推派代表跟權勢者談判，這一點與民主環境下的社會運動不同。

根據「異言網」數據，廣東省是目前統計中抗議最頻繁的省分，占所有案件16%。人口眾多之外，由於該省聚集大量製造業工廠，吸引農民工就業，工人們經常因為工廠惡意拖欠工資、資方未提供勞動保險、突然遷廠等原因而集會示威，或者發動罷工，全省有7成的抗議都是勞工發動。人口數相對多的河南和山東兩省，則分別位居抗議事件數量排行榜第二和第三。

在「異言網」的資料中，近35%的案例面臨國家壓迫，遭到監控（例如警察、公安在抗議現場出現）、恐嚇、拘捕或者暴力；此外，只有不到5%的案例獲得了某種形式的讓步，例如支付欠薪、停止拆遷等。不過，因為社群媒體貼文難以追蹤每一次抗議的結果，無法確認是否遭遇鎮壓或獲得讓步，數據可能被低估；但仍可顯示，儘管面臨鎮壓的風險和有限的讓步，中國民眾仍會採取抗議表達不滿。

「很多人知道『中國有抗議』，但是這樣的結論過於一般性。長期分析資料，才能看到細微卻深刻的趨勢變化，」史凱文說。

有別於費時數年才發表論文的學術生產節奏，「異言網」每季度定期發布數據與研究報告，即時掌握情況。例如2024年11月，「異言網」記錄了中國11個城市中同步發生的「反新公司法」施行的抗議運動，提供《路透社》（Reuters）在2024年12月發表獨家報導；財經類國際媒體，例如《彭博新聞社》（Bloomberg News）以「異言網」經濟抗議數據，作為每季度中國經濟發展指標。這在中國官方今年取消公布多項統計數據後更形重要。

部分爭議度高、規模顯著的抗議個案，自2024年底起，「異言網」提供知名X帳號「李老師不是你老師」發布，提高可見度。

不過史凱文強調，傳播重大個案之外，唯有將個案蒐集整理、長期統計，才能了解中國社會內部的變化與複雜：「不是說在威權國家就沒有抗議，普通中國人想追求自由公正、經濟安定，跟身在民主國家的人訴求是一樣的，但抗議的方式與條件不一樣。」

然而，在防火牆外蒐集牆內社群媒體資料，仍面對若干局限。首先，中國網路空間的維穩機制，阻礙研究者的搜尋，研究者必須快速找到抗議相關貼文，跟審查刪文速度競爭；實名制的網路管制，讓平台可輕易進行預防性審查、阻擋敏感貼文發布，也可以人工介入，操弄貼文可見度、禁止轉發等，讓研究者無法順利找到目標貼文；遭刪除下架的貼文數量等資料，仍是不透明黑箱，只能大略推測政府打壓程度。

網路使用者行為也影響資料的取得。社群媒體貼文的出現，取決於抗議者是否將資訊分享至社群平台的意願，造成事件數量增減的隨機性；手機與網路使用的城鄉差距，導致發生在城市抗議較易在社群媒體上出現。

此外，研究人員礙於政治風險，無法與中國抗議者交流，也就無法比對現場、核實抗議的趨勢強弱；研究團隊的人力限制，決定手動蒐集、與審查比速度的能力，影響資料庫案件類型的多元性。

「這些數據只能算是樣本，並非中國抗議的實際全貌，」史凱文解釋。在言論審查嚴格、資訊不透明的環境中，資料與現實勢必存在落差。儘管如此，這些數據仍能提供理解抗議頻率與議題多元性的視角。

2025年1月，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二度就任後，凍結與終止美國對外援助經費，波及重要的中國人權組織與媒體機構，連帶阻斷「異言網」運作與資訊來源。

母組織自由之家經費被砍、8成員工遭到資遣，導致異言網資料庫下架5個月，直到2025年7月才重新上線，雖暫時回復運作，仍必須尋求更多公眾募款支持，否則隨時有再度消失的危機。

不僅如此，「異言網」蒐集訊息的上游管道，例如仰賴美國政府經費的《自由亞洲電台》（Radio Free Asia）長期報導中國維權新聞，也因資源斷炊，2025年上半年陸續裁員減薪，繼粵語組7月停止更新後，普通話組於10月底公告暫時熄燈。

「異言網」蒐集工人抗議案件的重要來源、總部位於香港的「中國勞工通訊」 （China Labor Bulletin），在2025年6月因財務問題解散、累積多年的工人抗議地圖資料下架消失。

而與「異言網」合作蒐集性別多元異議事件的組織「國際立即行動協會」（Outright International），也在這一波經費斷源中受到直接影響，導致蒐集工作暫停。擔任該協會亞洲區方案主任的台灣同志運動工作者呂欣潔，過去3年與熟悉中國性別議題的研究人員合作，以人工搜索與爬蟲程式，在中國社群媒體上蒐集性別異議相關貼文。

呂欣潔受訪指出，2023年5月北京同志中心宣布停運之後，中國同志運動失去檯面上的活動空間，外界容易誤下結論「以為中國沒有同志運動了」。實際上，即便面對政府打壓與嚴格媒體控管，中國境內的性別行動者仍改變策略，以低調、小型的線下聚會、工作坊維繫表達異議的空間。

國際立即行動協會所蒐集的數據，在「異言網」性別相關的案件數量中占比接近一半，例如2023年6月同志「驕傲月」時，記錄數十件線上、線下舉行的活動，可以看到威權社會中的同志群體仍試圖尋找空間發聲；利用爬蟲程式蒐集，也可以監測貼文遭審查下架的狀況，以推測議題的敏感程度或打壓的趨勢。

呂欣潔觀察，在中國網路空間倡導同志權益的貼文，為了規避敏感詞審查，語言創新的速度非常快，如果沒有即時紀錄備份，很快會「被消失」，「訊息就像流沙一樣流掉了。」長期而言，研究資料的缺失導致認識斷裂，也不利於倡議者取得國際資金支持。

川普2.0帶來的國際關係動盪，除了突顯中國人權相關研究仰賴美國政府資助的結構性風險，深層隱憂是，威權社會中民間抗議的多元宇宙，恐怕進入難以看清的黑幕。史凱文坦言，相關研究與倡議的生態系一旦被破壞，「要重建是非常困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