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很希望的是透過我們的努力,能夠讓中國的精英群體可以不再那麼的犬儒、不再那麼的害怕,可以鼓起勇氣站出來。因為我知道他們其實是真正的中國民主轉型的一個中間的力量。」
33歲的「李老師」,有長達5年的時間處於人生的定格。大學畢業後前往義大利留學的他,沒想過自己從2021年開始,先是經營微博,日後轉戰到推特(Twitter,現為X),經營「李老師不是你老師」頻道,短短幾年間,至今累積211萬粉絲,成了海外中國人、華人了解中國真相的窗口。
在這裡,每秒鐘都有人從中國國內翻牆投遞給他稿件和影片,那些在中國國內無法解決的冤屈與不公,透過此平台發聲,從鄭州富士康工潮、烏魯木齊抗爭、白紙運動,到學生過度學習、工人討薪,讓外界看見中國原本被遮蔽的現實。
李老師說他自己是不屬任何組織的「傳聲筒」、「紀錄者」,他說要把官媒看不見的畫面帶到世界眼前。一開始他選擇匿名,但隨著影響力的擴大,為他帶來中國政府跨境威脅與騷擾,人們逐漸知道他的真名──李穎。今年美國眾議院兩黨議員提名他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但同時,在中國網路的百度百科詞條上,他則是被扣上「網路漢奸」。
以下是《報導者》Podcast《The Real Story》與李穎的聲音訪談內容,經編修後的文字版本。

《報導者》(以下簡稱報):你目前的頻道每天是向超過2,000萬的中文讀者去提供資訊,每年有70億左右的瀏覽量。有多少是從中國境內翻牆出來的人?
李穎(以下簡稱李):我們自己的判斷,至少超過一半是從中國國內透過翻牆或者各種途徑出來,瞭解中國國內的資訊。這個聽起來會很奇怪,就是你需要翻牆出來,然後才能瞭解中國國內正在發生什麼。
報:2020年,你28歲的那一年,你開始經營微博,帳號當然就是被炸了數十次,最後你轉到推特。你推特頻道上頭描述的自己是「中國異議聲音的管理者」,是哪一個事件或時間點,讓你做了這樣的定位?
李:我是一個被推著走的人了。最開始的時候,我只是在中國的微博上,做一個小的KOL,就是分享自己的藝術,或者說分享自己對於社會事件的看法。2021年,有一個老太太突然給我發私信,她告訴我說,她家周圍有一個化工廠,不斷有各種各樣的汙染、各種各樣的噪音,讓整個村子生活得非常困難,也難以忍受。
她給很多的人發過消息,但很多人都不回她,所以她希望我可以幫她發一個這樣的資訊,那是我第一次接到所謂的這種「投稿」了。
那件事情之後,就逐漸開始有人給我發這樣的投稿,慢慢愈來愈多、愈來愈多,就不斷地有人跟我說「希望你把它發出來」。到了推特之後就更多了,漸漸地它就形成了一個習慣──就是好像大家會知道說:哎,有一個人,我們給他投稿,他會把我們說的事情發出來。
最後就如大家所見了,這個帳號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就是它會每天發布國內的人希望我們發布的東西。到了今天的話,網友投稿似乎成為了一個比較新穎的,或說比較流行的揭露現實的方式。
報:能夠在這樣的方式揭露現實,是不是也代表在實體世界裡面,不管是司法、公部門、媒體,其實是走不通的呢?
隨著這個帳號影響力變大,我們的情況是每發的一條帖子,網信辦會發給全國各地的網信部門,要他們注意輿情。如果說帖子比較有針對性,具體到一個公司、一個學校、一個社區的話,國安是會直接去到那裡處理。
所以我們另外有個稱呼叫做「海外的信訪局」──就是你在國內沒有辦法去處理的事情,你發給李老師,李老師這邊發出來。不論結局怎麼樣,至少會有人去處理這個事情。
報:在中國各地也有所謂的上訪,如果行得通的話,為什麼還要透過「海外的信訪局」呢?
李:我覺得本質上來說,「信訪」它就是一個幻覺。在中國好像幾乎沒有什麼事情是透過信訪解決的,至少我沒有聽說過。
信訪給到大家一個假象就是:好像底下的這些基層的官員在作惡,如果我上達天聽、到了北京,把這個事情上報給北京的話,那麼北京的這些青天大老爺是會為我做主的。這其實也是中國,或者說是中共一直以來對於中國的人民渲染的假象:就是我們上邊是好的,只是下邊在執行的時候出錯了,或者說下邊是壞的。
但實際上他們到了北京之後呢,這些事情同樣不會被解決,沒有人會去處理。我們也和一些「訪民」去溝通過,上訪就算進入到國家信訪局,遞交了材料,對方會把這個材料直接再打給下邊的、當地的信訪局,讓你回到當地去處理,這就是一個死循環。
甚至有些人因為走上上訪的道路,導致人生徹底不同,說是「家破人亡」也不為過。所以每天看到很多很多的人在北京的這個國家信訪局門口排隊,而且是凌晨,凌晨可能1點、2點就開始去排。他的人生從此就耗在上訪這事,其實是非常非常悲哀的。
報:跟走上信訪之路不同的,是那些透過推特跟你投訴,希望你能幫大家說話的。這個年齡層大概會是哪一群人?或是哪些群體投稿量是最多的呢?
李:收到更多的當然是年輕人的投稿。比如說學生、高中生、大學生,還有剛剛加入工作的年輕人。這個群體肯定是這個基數最大的。我覺得(COVID-19)疫情3年吧,是一個比較讓大家幻滅的過程。
所以很多人發現,過去接受的教育裡,所瞭解的所謂的「正義」,「站在正義的一方」,其實是顛倒過來的。透過俄烏戰爭這件事情,那就是過去我們一直認為我們是反侵略的、反壓迫的,是要反抗帝國主義入侵的,結果就是在俄烏戰爭上,整個中國的敘事是徹底顛倒過來的。就是我們開始支援入侵,我們支援俄羅斯,支援這種獨裁者對於民主國家的這種侵犯。我相信對於很多的年輕人來說,這種信仰的幻滅,是非常非常打擊人的。
疫情3年大家經歷了這種實實在在人生的管制、言論的管制。之後就是在很多人身上發生了一些改變的。封控疫情期間,很多人無事可做,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停下來獲取資訊,去翻牆瞭解更多的事情。再加上現在,我們看到就是中國官方的青年高失業率,大概是18%上下。

報:2020到2023的那幾年真的發生非常多的事:包括2020年先是武漢的李文亮醫師,他是最早新冠病毒的吹哨者,後來死亡引起很大的震動。接著是2022年 10月的北京「四通橋事件」、11月的「白紙運動」,公民行動在四處蔓延。這3年從投稿給你的人數的數量,看到一個什麼樣的趨勢?
李:我覺得這個趨勢分成兩方面。你知道中國整個社會氛圍,大家一直是奉行「莫談國事」。從2000年開始一直到現在,中國社會輿論的一個主流敘事呢就是:反正我們把國家交給你們,那你們負責就是把經濟搞好、讓我們這個生活物質上變得好一些,我們就不管你們怎麼瞎折騰。這可能是中國的整個社會上普遍默認的潛規則。
但隨著這個經濟的下滑、房地產泡沫,這種默契其實是被打破了。特別是當習近平上台之後,他開啟的這種獨裁的體制。大家會有不安全感,同時會覺得說,整個社會的這種政治氛圍會愈來愈濃。
其實在胡錦濤、江澤民的時候,沒有很多這種政治的氛圍;但是從習近平開始,滿大街都是各種各樣他的標語、口號。甚至現在各行各業每週要學習習近平思想,學生要做「青年大學習」之類的。
過去其實很少有人去談論政治嘛,但今天會發現我們打開抖音、打開小紅書、打開任何的社交媒體,其實都在談論政治。就只是談論的方式不是像台灣那樣子,就是我們以自己的方式⋯⋯就是以洗腦宣傳的角度去談論政治:為什麼美國那麼壞,為什麼日本那麼壞。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我們會發現人們其實愈來愈勇敢去討論自己的問題,很多人因為現實中自己的利益受損,更加公開地去討論自己的境遇。
報:你說大家可以在抖音上或微博上討論,但如果是批評自己的政府、批評習近平,應該馬上就被封號了吧?
李:他們不是直接批評政府,而是更多討論自己的境遇。很多人開始說自己失業,說生意不如前幾年,說看到滿大街的店鋪倒閉。這些以往沒有人會討論,或者說一旦有人討論,評論區會很抵觸地說:「我們這裡很好,你為什麼要說這些?」但現在再去看,很多人會說:「沒錯,我也是這樣。」他們會討論:「我這裡已經好幾個月沒有發工資了,有沒有和我一樣的?」下面全國各地的公務員都會回應:「我也是幾個月沒發。」
即使接受過培訓,知道絕對不能在社交媒體上討論,但因為困惑,他們還是不得不討論。整個氛圍的變化其實滿明顯的。
報:所以很明顯就是:官方敘事是一片大好,但真實世界裡,人們卻在社群媒體說自己生活困苦,情勢也不像官方說的那樣。對嗎?
報:那他們投稿給你的,除了抱怨,更多是關於社會不公,還是希望透過你們的頻道對中共施壓嗎?哪一種比較多?
李:其實都有。我們現在更像一個綜合型帳號。每天中國發生的熱點事件我們會發。一方面是工人討薪,另一方面是學生群體,比如學校不放假、不合理收費、超時學習、校園自殺、老師體罰等。這兩類我們收到最多。其次是一些社會惡性事件,例如撞人、持刀傷人這些,過去一年其實滿多的。
報:那從你的平台,可能比中國政府更早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李:某種程度上是的。因為地方不希望上面知道,反而是透過海外平台,上面才知道地方發生了什麼事。
報:我看到你目前已有4.2萬則貼文、3.5萬張照片和影片。你平均一天收到多少投稿?
李:每天幾百個投稿吧,我們會發50~60條左右。
報:可以分享一下每天生活節奏嗎?
李:幾年前白紙運動之後,我每天起床就打開私信箱看訊息,然後開始發布。中間可能叫個麥當勞或漢堡王,晚上9、10點睡覺。那是以前。現在不一樣,因為攤子鋪大了,有幾件事要處理。每天起床還是先看團隊前一天發的新聞有沒有問題,看預排新聞,再檢查私信箱。還有部分私信是我自己處理,再轉給團隊。之後就要處理會議或別的工作。中間會吃速食,因為節省時間。晚上則是不斷和各種人打電話,到凌晨1、2點休息。
報:你的帳號自介寫著:「你看那通天的巨塔,每時每刻都有人往下跳。我小時候不懂,以為那是雪花。」可以分享一下這個「雪花」的概念嗎?
李:雪花算是代表我個人的一個轉變。我寫那句話是在2022年。疫情和俄烏戰爭對大家都有轉變,對我也是。
我們這一代人是在中國經濟上升期上學的。那時候多多少少有小粉紅情結。雖然知道社會上有不公,但會覺得是經濟上升的正常代價,要犧牲一部分人,才能讓中國變好。
但當我們自己走進社會,成為犧牲品,就會發現這種「犧牲」是我們自己。小時候覺得宏大敘事下的雪花壯麗,但當它落在地上,我們發現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個具體的人──就是我們自己。
報:那你們會保存原檔嗎?
李:不。我們為了保護投稿者安全,不保留任何原檔,還會定期刪除。因為我們只是傳聲筒,把聲音傳出就好,不把內容當成作品保存。考慮到中共打壓嚴重,我們要確保帳號被黑、設備被奪時,也拿不到投稿者資料。
報:但投稿者和你之間,還是會產生某種信任或默契吧?有沒有什麼互動特別讓你印象深刻?
李:最大的衝擊是白紙運動前一天,2022年11月25日,烏魯木齊全城大規模街頭抗議。那天的爆發,讓我特別激動。因為過去覺得中國人不可能有這樣的膽量,但居然真的有全城的人走上街頭。看到畫面時熱淚盈眶。
那之後幾天的事,我反而不意外,覺得理所應當會發生。對中國人來說,這是非常不同的經驗。
報:但在中國搜尋「李老師不是你老師」,會被標記成「網路漢奸」。你記得什麼時候開始被監控、騷擾?
李:我在中國(百度)百科被寫成漢奸,列出各種謠言。對我來說很新鮮,也很意外。但這側面說明國內確實很多人搜尋我的名字。現在在微信群、QQ群裡,如果只打「李老師」沒問題,但如果打「李老師+投稿」,群一定會被炸掉。他們對我的監控非常嚴。
報:你現在經營的頻道影響力這麼大,對中國政府來說應該是威脅。能談談跨境鎮壓、恐嚇、騷擾的經驗嗎?
李:大家有個誤區,以為在中國以外就安全,其實不是。白紙運動後,我的家人2、3天內就被警察找,很快施加壓力。最嚴重時,我每發一條推文,警察就到我家樓下敲門,讓父母打電話勸我不要發。那時我白天不敢發,只敢凌晨2點後發。
後來他們在我家樓下裝攝影機,我父母的出行被監控。過去3年,幾乎每週都有不同單位的警察上門。我家就像會客廳。
報:你父母理解你在做的事嗎?
李:他們不知道我具體做什麼,只希望我平安。國安甚至問他們:「你知道你兒子做什麼嗎?蔡霞都關注了他。」我媽說:「蔡霞是誰?」他們說:「中央黨校教授。」我媽回:「那中央黨校教授關注我兒子,不就說明我兒子是好人嗎?」把他們噎住了。
我父母並不清楚,只希望我不要受傷害。但過去幾年,國安把我微信所有認識的人找了一遍,包括小學、中學、大學、甚至義大利同學,對我做心理側寫。包括問我平時喜歡吃什麼、生活作息、愛好等等。
報:所以你因此改變生活作息嗎?
李:被迫改變吧。比如媒體報導我喜歡貓,他們就用大量機器人每天發幾百條虐貓圖片。又比如媒體報導我很想父母,他們就大量發 AI 合成的色情圖片冒充我父母。還有一些帳號私信,明顯是打聽過我前女友或同學,傳來非常私密的內容,就是想讓我崩潰。
那從現實層面的話,其實就更多了。首先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使館寫了一封信給我之前工作的單位說:「這個人你們不要再合作了。」然後我工作的單位就只能終止合作了。
他們就開始在義大利境內找我,發動當地的華人商會、當地的教會,要求他們找我這個人:有沒有人知道我住在哪?有沒有人知道在哪裡見過我之類的。有一些華人商會的人會上門,到我之前住過、他們瞭解的地方去打聽我的資訊。甚至他們有派義大利的黑手黨上門威脅我。
報:到你家噴漆?
李:對,沒錯。然後一直到最近,他們也是有一些人,在我過去住過的地方去盯哨之類的。對,這些都有發生。
比如說後來我有去美國,他們也會到處收集我的資訊;甚至他們會去找我的前女友,拿著一張照片問她:「照片上的人是不是我?」
那這張照片有多誇張呢?是在洛杉磯的一個講座上,當時應該是有王丹還有其他人。我當時並沒有透露我的身分,我只是那天沒有事,順便去旁聽一下,坐在很角落的位置。然後有一個人和王丹合影,在那張合影的背景裡有一個很小的黑點。他們拿那個黑點去問我的前女友:「這個人是不是李穎?」
非常非常誇張。而且我們也意識到,中共在海外的這些情報網絡其實比我們想像中要複雜得多。我今年初在台灣參加一個會議的時候,我的很多行蹤、一些事情,中共也會在私底下去找人打聽。我覺得他們的情報網路比我們想像中要恐怖得多。

李:大部分人是不知道的。因為其實在海外的中國人有一個特點,他們只做生意,不管任何政治上的事情。即使知道,也會比較迴避。
因為他們其實是吃過虧的。疫情的時候,義大利的華人把整個義大利的口罩全部買完,包了一個飛機運回中國。但是呢,轉手CCTV央視就指責說是義大利這邊的病毒傳回了中國,導致義大利的華人即使做了這樣的事情,反而在中國的社交媒體上受到非常多惡毒的攻擊。所以對他們來說是個非常心寒的事情。
但另外一方面呢,像各種各樣的華人商會啊──其實我們都知道,華人商會這個東西本身就是中國在海外的組織延伸嘛──華人商會偶爾隔三差五就會開會,開會的時候大使館就會跟他們說:「你們要把李穎這個人給找到。」
報:那你現在還是得經常搬家嗎?
李:沒錯。因為他們總是會找到我住的地方,所以一旦有人上門,或者我發現有暴露的風險,我就會搬家。

報:你在面對有些人的惡意,比如真的給你很多虐貓的影片或其他惡意的時候,你怎麼處理自己內心的恐懼或憤怒?
李:最開始的時候肯定會有所波動,而且會覺得自己委屈、不甘心、不服氣。對我來講,過去給自己的定位還是比較保守: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只是不小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不是專業的人,也沒有想要承擔更多責任,我只是想幫助大家發聲。
但是中國有這麼多的精英、這麼多公民記者、這麼多原本就在做這些事情的人,為什麼最後這個事情是我在做?過去很多時候,我會因為這些情緒陷入低潮,甚至崩潰。但後來信念愈來愈堅定,反而不會有太多情緒波動。以至於現在,你再說什麼、再對我做什麼,對我來說也不會怎麼樣。只要我的目標能夠達成,那就OK。
報:心情上是怎麼轉化的呢?
李:非常非常辛苦。我認為是兩方面:一方面,你確實經歷多了。說個很殘忍的比喻:當你每天看幾百個虐貓的圖片,再看到一個很殘忍的圖片,你的內心已經很堅強了,就不會有太多反應了;另一方面,當然有大家的鼓勵,也因為更加明確你要做什麼,願意承擔責任,所以變得堅強。
更重要在於我發現,如果我不站起來承擔責任、不去和他對抗,這個事情沒有結局。如果我不去把中共推翻,或不去實現中國的民主化,那我的人生就永遠是這樣,他們永遠會這樣騷擾我,我是永無寧日的;他們永遠會在海外尋找我,永遠會不斷給我發這些騷擾我的東西、試圖讓我崩潰的東西。
如果我不去對抗,任由他們不斷提高技術和手段,最終我的結局可能就是崩潰或自殺,或者患上心理疾病。所以,與其這樣,我不如坦然接受我的命運。我開始承擔這樣的責任,開始做更多的事情、去對抗。
我要主動發球,不要去接你們的球;我要主動對你們做什麼,讓你們去應對我,而不是我要應對你們。
現在如果你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從一個博主(blogger)變成一個抗爭者、從抗爭者變成行動者、又從行動者變成正在建立反對派的聯盟?原因其實很簡單:我是想要回到一個正常人的生活。
報:你講的正常人生活很多是天賦人權。可是你現在為了要得到一個正常人的人生,你必須要全副武裝去對抗這個政權。
李:對,沒錯。所以另外一方面,我也希望透過我的行為,給更多中國人一個信心吧。雖然我只是一個普通人,甚至不是專業科班出身,但只要我願意做,總是能把它做到很好。我相信更優秀的人,如果敢於去做,會比我做得更好。
報:你們現在是跨時區、跨州、跨國的一個團隊。在所謂的境外反對派勢力這條路上,有什麼樣具體的訴求?
同時我們也認為,中國的民主化進程不會以中共的倒台為終點,相反很可能以中共的倒台為起點。我們要面對的事情非常非常多,甚至我個人會認為,中共的崩潰和倒台可能是整個理想環節中最簡單的一步。因為如果經濟到一定地步,它整個國家崩潰了之後,民主化的進程反而更加複雜、更有挑戰性。
因為你知道,我們中國人過去幾十年接受的教育,其實都是為獨裁政權「證明」的教育嘛。以至於今天,我們會看到很多人,當我們討論民主時,也只是在期盼另外一個皇帝出現──希望有一個更好的皇帝來代替壞一點的皇帝。 其實對我們來說,就像你說的,很多人沒有意識到「天賦人權」的問題:大家不覺得自己是主人。
那我們要如何讓大家意識到自己才是國家的主人?如何參與到政治生活當中?這才是對我們來說更難的問題。對我們來說,這個挑戰性可能會更大一些。

報:所以你們這個團隊具體的訴求,是希望透過網路,還有線上跟線下的活動,來建立中國人的公民意識嗎?
報:希望影響到中國國內?
李:沒錯。在國內的一些事情,是我們在海外沒有辦法做的,比如一些具體實踐上的事情;但在國內沒有辦法做的事情,比如思想上的事情、輿論場的建立,恰恰在國外可以去做。
同時還有一個:中共對我的定義是我是「倒灌的人」,一個資訊倒灌的人。
就是國內發生的事情,他們會透過我倒灌回國內。這相當於在他們的資訊管控上增加了一層難度。原本在中國發生了什麼,他們只需要把資訊源頭封掉就可以了;但是現在因為有我的存在,國內的人把資訊發給我,我再發出去,看到的人再透過國內社交平台把消息散播出去,它就變成原來的一個「點」,變成一個「面狀」的散播。對他們來說,監管難度就更複雜。
報:所以這個網絡行動主義,也包括你透過網路平台,把你們要的議題再回傳到中國國內。
李:沒錯。比如我們會做一些鼓勵國內學生去曝光他們學習的問題。像「611Study ICU」計畫。我們做這個 611Study ICU 的時候,目標很明確,我們不僅要讓出了社會的人意識到自己的權利可以被爭取,我們同樣需要讓學生群體也意識到自己的權益應該被爭取。其實中國的學生處在非常高壓的情況之下──早上6點開始上課,晚上11點才能放學。這聽起來非常誇張,就像進入加護病房這樣的學習狀態。
因為教育對中國人非常重要,但中國社會陷入一種囚徒困境:教育繫結了一切,和房價、領導升遷、家長對家族命運的響往、學生前途都相關。很多家庭認為中國一直有一個敘事:你只要好好學習,就有機會突破階級固化,變成人上人。但是隨著這麼多年過來,一方面學區房在不斷貶值,另一方面學校在不斷壓迫學生,還有階級固化已經形成,所以教育的敘事也在崩塌。
很多人有無力感,不知道繼續這樣學習有什麼意義。同時在經濟不斷下行的情況之下,更多家長又寄託於「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我需要我的孩子要好好學習,爭取做人上人」。所以學生是被壓迫得非常狠的一個群體。
這會產生什麼問題呢?對我們來說大概是有很高比例,可能有一半的學生都有心理問題。那我們可以想,這一半有心理問題的學生,這一半的人會上大學、走上社會,會變成中國的管理者,這對我們來說非常恐怖。身心健康的問題非常嚴重。所以對我們來說,學生的心理健康問題是必須關注的。
另一個是「牛馬ICU」,就是曝光全國各地企事業單位超時勞動的情況。這是中國職場的一個問題。
我們近期也做了「自由散步」,希望全國各地的人走在路上,看到隨處可見的「自由」兩個字,可以拍下來,上傳到我們的地圖上。我們希望透過這些項目,讓中國人更有勇氣,去直視他們所受到的壓迫,讓他們願意、也更勇敢。
報:你現在會感覺到周邊有股力量,希望你成為這股反對力量的leader嗎?
李:在過去我作為一個博主,當然是希望去中心化,但是後來在我個人的抗爭過程中,我發現「去中心化」非常正中他們下懷。因為你沒有一個中心,反而他們可以各個點去擊破。
中共非常喜歡看到的就是,海外的人各自有各自的意見、各自為政。這樣他們就可以利用其中的矛盾,逐個擊破,讓你整個反對派的場域分裂。只要我們形成不了力量,對他們就更安全。
在過去幾年,我的親身經歷確實如此,任何不和或分裂,都會被刻意放大。所以從我的角度,當然也有現實層面的考量,對於在海外的異議者來說,很多人原本對中國民主化運動內心雖然有期望,但在現實層面已喪失信心。
他們覺得「我待在國外就好了」。在國外,反對中共或關注中國民主,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作為外國人生活的一部分,他不會認為自己有使命要去做這個事情。
但如果我們認為這是一個使命,認為「我們要回家」,那事情就不同了。特別是中共和我們呈現出這種實力上的懸殊,他們有各種技術、人力、物力,對我們進行打壓。在這樣情況下,我們當然需要團結在一起,對抗這樣的鎮壓,無論跨境的現實鎮壓,還是網路上的。
所以我當然認為現在是需要合作和團結的時候。但這種團結是不是意味著最後又變成「絕對中心」,比如所有人全聽我一個人的?這不是我追求的。當我們討論這些東西,總把它過度極端化,比如討論去中心化,就變成完全散開、誰都不要和誰溝通;討論中心化,就成了所有人都要聽一個人的。其實我覺得不是這樣。

報:如果只看中國官媒和宣傳的話,中國大陸裡的世界觀長什麼樣子?
李:這個問題挺好的。我的父母其實也在大學裡當老師,一路到現在,其實我對於中國的整個這種世界觀、中國的年輕人這種世界觀的轉變,是印象滿深刻的。
很早之前,比如說我父母當老師的時候,小時候我家裡也來很多年輕人。當時大家沒有人會討論政治。大家討論的是什麼呢?是港台的這些歌星、明星,討論的是《流星花園》,討論的是F4,討論我們又有了什麼新的文化娛樂的東西。到了我19歲開始兼職當老師的時候,年輕人討論的是如何上學、如何考更好的學校,誰的家裡又買了房子,誰的家裡又很幸運地抽中籤買到了房子,誰的家裡又突然賺了很多很多的錢。
到了2020年、2021年,我自己當老師,接觸更年輕的學生的時候,大家開始討論的是「川普多麼壞、我們要收復台灣、日本多麼壞」。到今天,我覺得這個轉變其實非常大:中國整個社會的氛圍在不斷政治化,中共對於意識形態的把控也是日益嚴格。
整個社會的極端情況嚴重,大家看待事物也變得偏執,因為你整個社會在24小時宣傳「中國被迫害論」,被美國迫害、被日本迫害、被全世界圍剿;所有人都是壞人,只有我們中國是好的,去引導這種危機感。
但是另一方面,對於大家來說,中國始終是世界的一部分。隨著中國和世界的交流和出國的人多,大家自己可以看到更多國外的事情,自然而然會發現兩種敘事是不同的。
公民意識、勞動者意識也在逐漸萌發。大家會覺得,為什麼國外都有4天工作日,我們還在996、每天要加班到晚上9點、11點?為什麼會這樣?大家開始困惑、疑惑。10年前、5年前,因為經濟稍微還好,加班是真的賺錢,大家覺得我忍一忍就算了。可到了今天,大家發現我即使加班你也不給錢,還拖欠工資,那我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社會上又開始營造出「躺平」的風潮:什麼都不要幹了,我辭職去西藏、新疆旅遊,我去自駕。很多人被忽悠買了新能源車,那就去自駕吧,反正我只有一個車。我們就不要工作了。愈來愈多的人把這叫「清醒」或「覺醒」。但我認為其實就是開始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像牛馬一樣被對待,開始反思為什麼會這樣。敘事崩塌之後,對中共的看法自然會變。
對這些孩子來說,上學階段沒有經濟或生活壓力,能接受的物質文化又豐富,他們不會去感知任何不好的東西;在他們看來,社會上的不好的事情只是個別案例,是發展的必要代價;社會要發展總需要有人犧牲,很多學生會有這樣的心態。因為他們不是被壓迫的對象,相反地,家庭裡所有經濟、物質都集中到他們身上,他們會覺得自己就是這個國家的主人。
對於他們來說,他們可能比我們90後、95後更加堅信他們就是社會主義接班人,信念更強。
我們的一個主張就是:要陪伴這一代人一起成長,要讓他們從學生時代就意識到自己的權利可以被爭取;要讓他們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公民,不是一個奴才;要讓他們從高中時期就開始發現自己受到的壓迫,願意去表達和揭露。這樣當他們再過幾年成為社會的中間力量時,也能更加敏銳地察覺社會問題,同時成為社會的中間力量。這是我們做這些事情一個更理想的目標。

報:你今年年初來過台灣,覺得台灣人對於中共的認識足夠嗎?
李:台灣是我很嚮往的一個國家。我去到台灣,我會覺得這裡非常適合生活,整個氛圍非常非常好。這裡的人,語言相通,文化也相通。對我來說,在台灣生活真的是非常非常舒服的一件事。
但是討論到中共或中國的時候,我發現台灣人普遍沒有這種危機感。這讓我和我的同事非常震驚。因為你知道,在中國已經宣傳了70多年要收復台灣。
我們從幼兒園接受的教育就是:台灣有一天終將被我們統一,台灣就是我們的一部分;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統一台灣。甚至我們發展經濟、造航母、閱兵,做任何事情,都是為了收復台灣。如果台灣不願意和平統一,那我們絕對要武力統一。中國領導人做的任何動作,在中國人看來,都是要武力解決台灣問題。
但是在台灣,我們開會時有政府官員來,我們和他們交流,聽他們說,他們覺得「不會啊,我們不覺得中國會打台灣」,我們和民間的人交流,大家也這樣覺得⋯⋯。對我們來說,很莫名其妙,好像在台灣完全沒有這樣的敘事,大家完全不覺得中國真的會打台灣。
雖然從軍事實力和現實條件來說,中國武統台灣確實存在一定難度,但兩邊接受的教育好像完全不同。在台灣的氛圍裡,大家從來不覺得中國真的會打台灣;但在中國,所有人都會覺得中國怎麼可能不打台灣。
特別是最近,很多台灣民眾甚至會覺得中國好像還不錯、中國好像更自由⋯⋯作為中國人,我們非常震驚,會覺得怎麼會這樣想?明明我們是要吃掉你們,但你們卻覺得我們好像完全無害。
報:所以你們覺得中國的官方敘事在台灣起了很大的作用,對嗎?
李:對,沒錯。我個人作為一個從業者,非常不理解。因為我每天處理很多中國的資訊,就是中國怎麼向它的民眾渲染「我們要打台灣」。但實際在台灣,我接觸到的,是大家普遍沒有這樣的危機感。
當然我也理解:台灣一直在武力威懾的狀態下,很多人可能自然而然就麻木了或怎麼樣。我可能勉強理解吧,但大部分情況下,我對台灣人沒有這樣的危機感是比較好奇的。
報:在閱讀中國的媒體或中國的訊息時,你對台灣聽眾有沒有什麼提醒或建議?
李:我的建議是,台灣民眾應該比較冷靜地看待中國對台灣的資訊滲透,包括中國對台灣的態度。中共對統一台灣,這是它的一個建國敘事。如果台灣沒有納入中國版圖,對他們來說就是執政危機。
他們統治中國,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敘事就是「我們要統一中國,現在中國還沒有統一」。這個敘事對中共非常非常重要。因此我們應該意識到:台灣對於中國,絕對不會是中共軟性宣傳的樣子──什麼我們經濟多好、多包容、多喜歡台灣人。不是的,台灣他們一定會想要去收復,只是能力的問題。
另一方面,千萬不要認為中共統一或入侵台灣之後,台灣人的生活會像現在這樣。絕對不可能。
我非常歡迎大家來我的推特看:中國的學生、工人、社會現在是什麼樣子、他們受到什麼樣的壓迫。當中共入侵台灣、台灣被占領之後,那才是真正的生活;絕不是所謂的「館長」那樣,哪裡都有機器人、很多人在跟你說我們多麼歡迎台灣同胞。
報:應該叫館長去追蹤你的推特才對。
李:館長。對,其實對於館長我可以多說幾句,其實我們都知道,館長過去非常激烈地批評中國,甚至對於我們中國的國母有性騷擾言論,還不只一次。在這種情況下,你可以想:如果今天是一個中國網紅,他說要對彭麗媛怎麼樣,那這個人已經坐牢了。但是館長卻可以作為一個外賓,在中國接受比較高規格的接待。
我覺得這是中國政府在釋放一個信號,也是一部分對台灣的滲透。這個信號是:即使館長這樣的人,我們也可以接納。可能就是說,除了他們公開制裁名單上的人(像沈伯洋、賴清德,可能有數十位)之外,其他人都是我們的朋友。你們都可以來,都可以在這裡好好賺錢。我覺得這也是他們想要傳遞的一個軟性訊號。所以我覺得大家需要警惕。
報:如果有一天中國民主化成功了,你可以不用再繼續在這條路上、反賊的道路上走,你最想選擇什麼樣的人生呢?
李:這個問題其實我也想了很久。對我來說其實滿堅定的:雖然我現在在做這個事情,但從長遠來說,我一直堅定地認為這個事情肯定不應該由我來做。我也會認為,相比於「時勢造英雄」,我和我所帶領的團隊現在在做的事情,其實是在「造時勢」。
我們希望把這個場域打開,我們希望能夠更勇敢能夠讓更多的人可以參與到這個事情裡來。甚至我覺得說,我很希望的是透過我們的努力,能夠讓中國的精英群體可以不再那麼的犬儒、不再那麼的害怕,可以鼓起勇氣站出來。因為我知道他們其實是真正的中國民主轉型的一個中間的力量。那麼透過我們的努力,可以讓更多更優秀的中國人可以站出來,可以去實現我們的理想。
因為很明顯我們不是科班出身,我們不是專業的人,而專業的事情是要交給專業的人去做的。那麼當我被淘汰下來之後的話,我當然是要回去做藝術家。可能會去像其他的藝術家一樣,去山裡有一個自己的小房子,每天畫畫畫,這就是我理想的生活了。
報:你現在應該沒有時間畫畫是吧?
李:對,畫畫其實對我來說都是一個很遙遠或者陌生的事情。過去這3年對我來說是一個完全嶄新的人生吧。所以你剛才說我33歲的時候,我其實是非常的恍惚的,原來都33歲了嘛。我感覺我從疫情開始,28歲的時候,我的人生就定格了,就沒有怎麼變過了,我每天又做著同樣的事情,好像三年如一日。怎麼現在突然就33歲。我過去覺得⋯⋯你知道在中國,35歲就可以被裁員了,然後我現在33歲,可能我再過兩年我就被裁員了。所以這個其實也挺幽默的,就突然已經這樣子了。所以我是覺得挺恍惚的。
報:為什麼在中國35歲就被裁員呢?
李:這是中國職場的一個問題,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要做「牛馬ICU」這個項目。35歲之後,一個人的機能就會下降,沒有辦法長期的加班,或者說加班對他的身體會造成比較嚴重的風險,所以(在中國)35歲裁員是個很重要的一個時間點,就是你過了35歲,公司就把你裁掉。不然的話,如果說你36、37、38歲,突然加班的時候腦出血中風什麼的,公司就要承擔責任,但是35歲就會很安全。當然我希望台灣的民眾不會有一天35歲需要被裁員。
報:有什麼想補充的嗎?
李:我一直堅信的一件事是:這個獨裁暴政必將在我們這一代人終結。這也是我在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提名的時候表達給大家的話。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人能做到多少,其實有些聽天命;但同時我認為最重要的是要打破無力感──不要覺得自己做這個沒有用,或者覺得我們做什麼都改變不了什麼。
相反,在我看來,中國很多社會運動反而比一些民主國家更容易產生改變。比如在民主國家可能每週有小抗議、每月有大抗議,但因為太多,政府反而就躺平了。中國的情況完全不同:一個地方發生比較大的抗議,馬上整個國家機器就會運轉起來,說要改變。當你在害怕極權時,極權也在害怕你。就像白紙運動,真正站出來有多少人呢?有到3.5%或1%嗎?遠遠沒有,可能只有幾十萬人以內。但中共就因為有幾十萬人站出來,他們就害怕了,覺得要是再不改會不會有更多人站起來影響統治,就會趕快去做行動。雖然他們的轉變非常糟糕、很爛,但反應機制更敏感。所以不是中國人應該害怕中共,而是中共在害怕中國人,只是中國人還沒有意識到而已。
報:看到的是希望。
李:沒錯。很多人說我樂觀,但我不覺得是那種樂觀。我覺得這就是正在發生的事情。
我們在不斷讓中國人更加有勇氣。即使我們做的事情最後失敗了,它也會給下一代提供更寶貴的經驗,告訴他們在差不多的世代之下哪些事情是失敗的、是可以少走的彎路。我覺得這也是我們這一代人的責任。如果做不成,其實我們也是作為鋪路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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