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大象腿:當意義瓦解成廢墟
1945年8月9日遭受核彈攻擊的日本長崎市。(攝影/Corbis via 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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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書摘】

本文為《草莓與灰燼》書摘,經麥田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草莓與灰燼》為房慧真多年散文精萃,融合生命書寫、城市觀察、顛簸旅記,以及直面歷史屠殺現場的人文論述;自鮮麗潔淨的表面窺見向陰之處,如同草莓上無法漠視的灰燼,大多時候燦亮與毀滅同時並存。

《童話故事》開端,1858年的英國軍官史溫侯的眼睛,從海上看向萬里:「他們繞過基隆嶼,由港口上岸,花了兩整天走過煙濛炎熱,恍如內陸的礦區抵達馬鋉
編按:現行用語是「瑪鋉」。
。」馬鋉是平埔族社名,平埔族在史溫侯登陸後的150年裡,從北海地帶全體流散,只遺留馬鋉之名。

平埔族人被流放後,採礦者補上空缺。萬里的礦工家庭,在醫生出身的副總統的成功樣板故事中,只是襯托的暗淡背景。萬里曾因一家蛋糕店而知名,是盆地人北海岸一日遊可拎回的伴手禮。除此之外,能讓人想起萬里的物事,就幾乎沒有了。電影《無言的山丘》讓人可稍稍揣想日本時代的礦工,淘金之後是煤礦,挖礦者的個別命運,彷彿也隨著能源的進化嬗遞而深埋地底。

讀報導文學《通往維根碼頭之路》喬治.歐威爾和礦工家庭同住,發覺他們十幾個人睡一間房,內急時需要走好長一段路到30多人共用的公廁,因為家裡沒有廁所,沾滿煤灰的礦工回家後,經年累月無法清洗。

歐威爾還和他們一起下礦,對於高個子的他而言,是莫大的折磨。他發覺下到深井中,隨著坑道越挖越長,還要水平移動,半蹲跪爬5英里,才能抵達工作的場所。長時間在空氣汙濁、氧氣不足的地底屈身爬行,以半蹲姿態挖礦,每個礦工的脊椎骨都被碰撞得傷痕累累,留下永久的疤痕。除非發生災變,人們不能理解這到底有多痛苦,不能理解地上萬物伸展運行的根源,皆來自於地下低伏卑屈的暗影,直到把地上世界的「度量衡」放進去,也就是歐威爾的身體與感知,才讓人稍微懂得:

「那樣的景象你只要見過一次就終生無法忘卻──他們跪下的體型,弓弩般的線條,全身上下的煤黑色,他們揮動著巨大的鏟子以驚人的速度和力量鏟起煤礦。」

地下的景況,對於擅長打磨文字的歐威爾來說,並非難事,但寫下的同時也在消解其意義:「文字是如此無力,當你的眼睛掃過這些字句之後,不會留下什麼印象,但這些詞裡包含著多大的痛苦呀!」

歐威爾在戰後寫下朝向未來的寓言《1984》。1984年在台灣接連發生兩場死傷慘重的礦災,這一年《童話故事》作者童偉格剛上小學,學校位於馬鋉溪上游,童的父親在礦災中亡故。1984年我比童偉格大一點,也在讀小學,對於礦災的記憶幾乎空白。日後我採訪八○年代以影像記錄社會運動的《綠色小組》創始成員麻子。麻子說,當時的報紙都說受傷的礦工已痊癒,他去醫院眼見許多都成了植物人,回來後在雜誌作了報導,覺得還不夠,那影像始終還在他腦海裡盤旋,包括罹難者用塑膠布簡單覆蓋,日後麻子經過圍上此種藍白塑膠布的建築工地,總會一陣心悸。如何能向更多人報信?麻子第一次拿起當時還罕見的攝影機,在1984,攝下礦災中的植物人。

在災難前,文字無以描摹,彷彿任何描述都成了褻瀆,只能直觀地「看見」。

萬里除了知名蛋糕、副總統故鄉,還有與首善之都直線距離最短的核二廠,也許因此,萬里與核二廠,必須被隱蔽在首都居民的認知之外,台北與萬里地理鄰近,心理距離則遠。

核子首先在戰爭中「試用」,作為終極的懲罰,杜魯門給廣島、長崎的「禮物」有兩個美式風格的淘氣名字:「小男孩」(Little Boy)與「胖子」(Fat Man)。核爆的資訊不難找,不外乎中心溫度比太陽核心還高,衝擊波超越音速,火球正下方的地面溫度大約3,000至4,000度,紅外線將人類和動物直接碳化,體內器官蒸發。一長串說明,都不如廣島原爆倖存者的一句話:

「抬眼幾秒,看見一個小孩子『像灰塵一樣飛走』。」

「像灰塵一樣飛走」不是文學修辭,現實就是魔幻。讀倖存者回憶,皮膚如破布片片落下,當下卻一點都不痛,連哭都忘記了。看到其他傷者,只覺得「這不像人類」。幾個中學生找到平日玩伴:「我不敢相信他都變成這樣了,還能活著。」說完這句話,同學死了,幾個人一起把「它」燒了,在火堆外看屍體焚燒,「我們已經超過悲傷或是憐憫的境地」,良久,沒有人哭泣。災異的形體,首先顯現為「奇觀」,遠處山頂上,一個砍柴的樵夫,看到巨大的雲朵升起,不斷炸開,變換七彩顏色,他被壯觀的美景震撼到說不出話。不斷喃喃自語,真美,怎麼會這麼美。

「這地方真的美到不可思議,這讓恐怖顯得更恐怖,真的太美了!」車諾比事件發生時,剛從阿富汗戰場歸來,又被分派前去的蘇聯軍人這麼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暮春時節草仍瘋長,花怒放,水自流。

在車諾比周圍,被汙染的禁區,動植物有了奇怪的異變,在核電廠的冷卻劑蓄水池中,鰱魚長成龐然大物,森林裡金合歡的葉片大如手掌,針葉樹的松針脹大如手指一樣粗。

災異解構所有知識與常規,溢出疆界,超過所有歷史的總和,不受拘束無法定義,在時空中自由遊蕩。「瞠目結舌」這個最高級形容驚嚇的成語,也許只能用在此時此刻。但在日常,人們習慣誇飾詞語與感受,使得浩劫當前,真真切切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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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腿、廢墟、核災、車諾比
清理車諾比事件現場的勞工。(攝影/Vitaliy Ankov/Sputnik via AFP)

領受美景的士兵,又叫「清理人」或「綠色機器人」,蘇聯科學院為了探索火星所設計的機器人,在車諾比一無所用,所有線路都被輻射摧毀,唯有沒做太多防護設施的「清理人」來來去去,穿梭無間。在輻射量最強的反應爐頂端,核災前掛著蘇聯國旗,核災後,國家的意志使得綠色機器人一個接一個,前仆後繼地前去掛旗。

為了封印燒毀的反應爐,清理人在外層蓋起外型如猛瑪象的巨大石棺,超高輻射下每個人執行任務以秒計時,但大多數人不斷重回現場,皮膚表層有微微的燒灼感,嘴巴裡滿是金屬的味道,他們相信回家後用伏特加消毒便可無傷無礙。清理人的報酬只是一張獎狀、微薄的收入,以及錄音機與手錶從中擇一的小禮物。清理人簽下保密協定,清理工作直到1991年蘇聯解體後才初步完成,清道夫大軍共計50萬人,他們的醫療檔案被列為機密,幾乎所有人的醫療診斷都是:「普通疾病,無關輻射」。

犧牲50萬人將無固定形狀的巨靈封印在猛瑪象體內,災異仍未結束。石棺內殘餘的反應堆碎片,還有180噸燃料,並不會就此停止反應,當反應堆的條件成熟,它們可能再度進入臨界狀態,啟動一次沒有人能控制的核鏈式反應。探測者奉命冒險進入石棺內,他們在地底下,發現一個由某種神祕物質構成的巨大煤黑色物體,呈鐘乳石形狀,也像一隻凌空踏破天花板的巨大象腿,他們叫它「大象腿」。大象腿來自燒毀反應爐流出放射性的岩漿,匯聚成一鍋鍋滾燙的金屬湯,穿透混擬土建築,剛好流進冷卻池的積水裡,在此凝固成各種形狀:水滴、冰柱、石笋、象腿。表面光滑,顏色從墨黑到鈷藍都有,在黑暗中閃爍著微弱光澤。形狀各異的結晶體,美麗魔幻的程度不輸廣西桂林的鐘乳石岩洞,表面輻射的劑量卻高得嚇人,只要在旁邊待上5分鐘,就足以讓人生不如死。災異以一種凝止的狀態結束它肆虐屠戮萬物的旅程,大象腿差之毫釐就要繼續踩進地下裡土層,滲進地下水位,深入地層核心,距離世界末日只有一步之差。

災異按下停止鍵全憑「運氣」,放任事故惡化毫無作為的車諾比核電廠廠長布留哈諾夫,不曾對核電廠周遭居民提出警告,核電廠內的工程師們也像鴕鳥一樣將頭埋進沙子裡,他們的父祖輩,從1930年代大清洗直至1953年史達林去世,遭逢送往古拉格遭受迫害的集體命運,使得布留哈諾夫這一代對公共事務靜默噤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應爐燒毀後輻射不斷外洩,核電廠專家通報消防局:「只是一般的火災,沒什麼大礙。」核災在週五午夜發生,隔日星期六的天氣好得出奇,天空湛藍,樹木翠綠,林蔭大道上母親們推著嬰兒車散步,河堤旁的露天咖啡廳高朋滿座,沙灘上人們裸露著大面積的背曬起日光浴,沒多久便紅腫發熱,彷彿被赤道日正當中的烈日灼傷。

日後審判,布留哈諾夫被判10年流放,無視核子反應爐設計致命缺陷的莫斯科高級科學家則沒事。布留哈諾夫經歷700公里的長途跋涉來到流放地,所有勞改犯出來迎接他,爭相圍觀,想看看將無色無味的惡魔從神燈裡釋放的究竟是什麼人,他們看了之後很失望,那只是一個瘦小虛弱的身影,「幾乎消失在一身過於寬大的灰藍色工作服之下。」

塔可夫斯基的電影《犧牲》,在一個俄羅斯的貴族之家,賓主談文論藝,普希金的詩歌、屠格涅夫的小說、契訶夫的劇本。

女傭或許預感於災難的將臨,急著要走,女主人說:「你把所有的叉子擦完就可以走」「擦完就可以走嗎?」「妳把叉子擦完,酒瓶拿出來,就可以走。」「叉子擦完,酒瓶拿出來,就可以走嗎?」「妳把叉子擦完,酒瓶拿出來,順便把燭台再點上,就可以走。」

女僕不敢再問下去了,她在心中默念:「叉子、酒瓶、燭台」,文明高度發展下的繁複儀節來到盡頭,下一瞬間,災難彷彿彌賽亞降臨,挽救女僕於無盡的文明細節迴圈中,叉子、酒杯、燭台,普希金、屠格涅夫、契訶夫⋯⋯被風暴捲為碎片,意義瓦解成廢墟。

從煤炭到核子,能源發展的漫長進程,在災異前只是一瞬。廢墟之後的餘生,青草仍瘋長,花怒放,水自流。

《草莓與灰燼》,麥田出版,房慧真
《草莓與灰燼》,房慧真著,麥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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