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專欄「祕密無論說或聽皆危險」

盧郁佳/「炸雞淋檸檬」的互相傷害和救贖──讀《劇作家 坂元裕二》
(攝影/陳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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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車在路口迎面相遇,誰該先行?交通規則要駕駛看紅綠燈,還有法規、號誌、區劃和慣例決定。專制社會沒有這種問題,貴族、皇室車轎出巡,滿街庶民都得走避,趴跪路邊,連抬頭望都是冒犯。在專制社會,人們需求互相牴觸時,按照階級、身分規則,來判斷權利的優先順序,決定了哪些人專門壓迫別人,哪些人專門受人壓迫。轉型為平等社會時,問題變得複雜許多,需要漫長的來往交涉,建立信任、分享決定權。更加困難的是我們對平等仍感陌生、無從想像它的模樣。如果父母習慣掌控兒女的隱私,無視兒女的意願,那麼兒女長大後,一夕之間被伴侶要求尊重彼此界線,也會感到不公平、受壓迫,匪夷所思,強人所難,荒謬又霸道。

炸雞就是要淋檸檬?《四重奏》辯證那些理所當然的背後

日劇《四重奏》中,溫柔的太太卷真紀(松隆子飾)離家和四重奏樂團單身夥伴們同住。晚飯時,別府司(松田龍平飾)、世吹雀(滿島光飾)順手擠了檸檬汁灑在整盤炸雞上,家森諭高(高橋一生飾)驚呼阻止不及,開始說教。兩人聽了不爽,你一言我一語圍攻他。但家森諭高狼狽堅持「有吃炸雞要淋檸檬的人,也有怎樣都不想加檸檬的人」,炸雞該留到大家夾進自己盤子之後,再照各自的喜好添加檸檬汁。

世吹雀嫌他龜毛找碴:「只是淋個檸檬而已,沒必要生氣吧。」

別府司一貫溫和但仍不免怨氣:「以後會注意的,就是個檸檬而已。」

卷真紀迅捷地接手翻譯,解釋「家森的意思是為何不先問一句要淋上檸檬嗎」。終於達成共識,別府司爽快道歉:「抱歉,早知道淋之前先問一下就好了。」

沒想到家森諭高不領情,還不依不饒,加碼質疑「詢問要不要淋檸檬的文化」。如果別人問「要淋上檸檬嗎」,家森諭高就只能回答「好」,搞得好像淋上檸檬是理所當然。「我明明不想加,卻只能說好。這根本是威脅。」

別府司問:「那該怎麼說?」

卷真紀說:「這裡有檸檬。」

別府司、世吹雀:「⋯⋯。」

看來家森諭高這個人真的很奇怪。一般人就算不想加檸檬汁,也不會當眾大剌剌說出來,害對方沒面子,畢竟小事忍忍就過了。

《四重奏》可說是一篇精采論文,辯證「忍忍就過了」背後龐大的隱形代價:個人事事忍讓、放棄己見、隱瞞感受,向內移民,隔絕了和身邊人互相關心理解的機會,那漫長痛苦的孤立。這齣戲是給成年人討論的公民課,想像從專制社會步入平等,所需要的轉型正義。人們需求互相牴觸、意見不同而感違和時,應該要事先提出協商,而不是射後不理。應該要平等協商,而不是悶不吭聲占對方便宜。表面理性客觀中立所潛藏的不平等預設,理所當然高姿態的措詞,應該要被指出。

這場戲石破天驚,是眾人為共同生活而協商立法,參與共同治理。是國會的雛形。

然而出乎意料,《四重奏》還有後著。

家森諭高在晚餐桌上控訴「我被淋檸檬汁派一路霸凌的辛酸史」後,卷真紀提醒他,炸雞要冷掉了。家森諭高才趕忙請大家開動:「真是非常抱歉。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也有過這種事,我成了班會的議題⋯⋯。」

世吹雀連聲追問他做了什麼,他抵死不說:「你不用去想像我的心理陰影。」

在班會上被討論的那個孩子

別府司好心岔題救場,三人的注意力也就被帶到別處去了。觀眾不知道為什麼家森諭高變成班會的議題,倒是四重奏像小學生開班會討論過挑戰怎樣激怒好好先生別府司(雖然說好了輪流倒垃圾,三人卻擺爛,讓別府司倒到生氣、罵他們「不倒垃圾的人也是垃圾」)。班會是淋檸檬汁派討論怎麼跟家森諭高吃炸雞嗎?直到《劇作家坂元裕二》書中,該劇的編劇坂元裕二受訪解答了這個謎:

「《四重奏》中有一場戲,家森開玩笑似地說過:『小學五年級時我曾在班會上成為被討論的議題。』大家也當耳邊風般聽過去,不過我本身真的發生過這樣的事。現在回想起來,從那時起我的作風就跟現在一樣了。
小學三年級時,已經上課了,可是大家還是很吵鬧,被惹怒的老師處罰大家跪坐在地板上,可是我並沒有參與吵鬧,所以向老師抗議,不願意跪坐。當我辯解:『那時我沒跟著吵鬧。』卻被老師指責:『認為只有自己沒錯,太任性了。』當時雖然只是小學三年級,不過心中卻想著:『這傢伙說這什麼話。』(笑)就算被罵:『別自以為是!』我還是抗爭到底,結果,日後竟然還召開班會,把我當成議題來討論(笑)。」
「『我沒做的事,為何連我也被遷怒。』老師指責:『那是你自我中心的惡劣想法。』即使到了現在,也無法消除那股怨恨(笑)。五年級時也發生過同樣的事。國語課時對宮澤賢治詩作的解釋出現自己與其他39人不一樣的情況。我說:『我認為這首詩的意思是那樣。』老師則看著教師手冊說:『解答寫的就是這樣,就在這裡。』我堅持:『可是我認為不是如此。』邊哭邊對全班辯解,當時大概是我錯了(笑)。類似這種就算自己是少數派也不在意的狀態,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改變吧。」
「我並不認為『我才是正確的』,也沒有所謂的主張,只是身為人在某些抉擇狀態下,可能需要選擇自己的立場。現在也是,如果進入商店突然被告知『這款襯衫很受歡迎喔』,我會立刻轉身走人(笑)。」

我想只要把文中所有的「(笑)」拿掉,就是嚴酷的真相。文中反省「當時大概是我錯了」,顯然是一句反話。坂元裕二的觀點是自己遭受了言語暴力霸凌,「即使到了現在,也無法消除那股怨恨。」似乎在場所有人都無法理解他的個人主義、他對詩的詮釋,他只能服從老師,只能從眾。他不知道哪裡出了錯,為什麼別人不能瞭解他的想法?

《四重奏》的炸雞辯論,看似神經喜劇;卻延續了坂元裕二小學三年級時的當眾辯解,那是悲劇一場。家森諭高彷彿仍是當年那個孩子,全班同學靜默非難圍攻他,他獨自面對老師的一連串否定。老師說你錯了就是錯了,他搜索枯腸拼命想找句話表達他的道理,卻結巴語塞,孤立無援,開始疑心自己錯了。

有些痛苦經驗,在多年後仍會強迫當事人不斷回溯,重歷惡夢。每逢和人意見不合、難以溝通,受挫吞忍而感孤寂,每逢提案被打槍,或是投注心血卻銷路欠佳⋯⋯傷害總在重演,總在喚起童年的傷害。也許有很多年,他在那股深刻的怨恨中苦思脫困,而不得其解。也許只能指望出現一個卷真紀,能溫柔地理解他、接手為他向世界翻譯。

這麼精采的戲,原來是人生血淚寫成,回應一個渺遠的遺憾,期許一個小小的圓滿。期待我們的社會尊重每個人,那麼生活就能幸福。

天之驕子受挫誰之過──在兩種「家森諭高」設定之間

然而在書末附錄了坂元裕二在《四重奏》企劃初期撰寫的角色履歷,對此的描述截然不同:

「諭高的黃金時代是10歲時,當時他被稱為神童,成績優秀,體育萬能,短時間內就學會了小提琴,諭高總是受大家歡迎,無論男孩女孩都圍在他身旁。小學四年級的暑假,他騎著自行車去環遊日本一周,在北海道知床比著『耶』的照片還登上了報紙,那是個充滿成就感的夏天。下學期開始時他帶著充分日曬過的臉龐回到學校,發現班上流行起一種他不知道的遊戲。原本還以為是什麼,仔細一看就是彈橡皮筋。」
「『咦?橡皮筋?』諭高不自覺失笑,心想不知為何真是可悲啊。那個瞬間,上學期為止,感情都很好的同學們,看他的眼神突然變了。休息時間跟大家攀談,誰也沒回應。吃飯時只能獨自進食,放學後邀大家打棒球竟沒人到場。
某天,班上召開班會,討論議題是小山內(註:後來劇本改為家森)諭高瞧不起人的態度。在老師的同意下,班會決議要求諭高向大家道歉。不知為何必須向大家道歉的諭高回絕了這項決議。他笑稱,玩橡皮筋很有趣嗎?那種遊戲毫無意義吧。
隔天開始老師點名時,便跳過諭高的名字,大家也不跟諭高說話。這種狀況持續了兩年半,直到他畢業為止。諭高無論怎麼想都不覺得自己有錯,所以到畢業為止都沒有道歉。他覺得,不是大家不跟我說話,而是我不願跟大家說話。」

在這個版本中,他不再是一個邊哭邊對全班辯解的可憐蟲,而是一個恃寵而驕的臭屁鬼,像是富家子酒駕撞死人不知悔改、殺人犯被銬出庭向媒體鏡頭冷笑,形象將暴力和傲慢融為一體。別人真不知道哪裡出了錯,為什麼他不能瞭解別人的想法?師生嘗試用懲罰來改變他的態度。就像日本古代農村社會以「村八分」制裁犯錯者,人人無視他,婚喪喜慶、廟會熱鬧沒他的份,眾人一起幫人蓋房搬家也不邀他,可說是內部流放制。甚至他態度改變與否,也已沒人理會。

這段喜劇,是從小學三年級師生觀點出發,嘲諷坂元裕二同學缺乏自知之明。在回憶中永遠缺席的師生被告,在此由律師坂元裕二代為辯護,對原告坂元裕二作出強力反擊。這是一個孤獨的孩子在徒勞地試圖解釋「一群好人為何無故傷害我」。也是一個成年人傷害過別人以後,承認自己也可能傷害別人:當年以為全班師生傷害我,其實是我傷害了大家。

這兩個版本,有可能是同一個故事嗎?這是他覺醒開始為自己負責,還是重複陷於過度自責?真相是什麼?

師生持續兩年半的霸凌,足以摧毀一個人。角色履歷版本的家森諭高,一輩子都困在這個進退失措的迷宮中,難以脫身。

每一次衝突後,點起燭火

在《四重奏》的結局,四人重聚吃炸雞。別府司、世吹雀學乖了把炸雞旁的檸檬拿開,順手也把裝飾的香芹撥開。炸雞糾察隊家森諭高馬上現身,阻止開動的兩人,開始說教,要求兩人尊重香芹的存在:「打從心裡說,謝謝香芹。你們吃不吃都沒關係,只是不要忘記香芹在那裡。」

什麼我們又錯了!別府司、世吹雀乖乖照辦以後,心有不甘地互望。世吹雀突然抓起檸檬灑遍炸雞,嬉笑著抓走整盤炸雞報復。家森諭高大叫:「住手住手!是怎麼樣!革命嗎?叛變嗎?叛亂嗎?」

看了幾次都沒發現,讀過《劇作家坂元裕二》以後才察覺,《四重奏》結局裡家森諭高的措詞,已3次承認自己是個獨裁者。不知何時,他知道了自己原本不自覺的強勢。這是屬於此時此刻心中的真相。

對於心懷創傷的人來說,同樣的傷害,總在所遇到不同人的身上重演,課題總是鬼祟糾纏不放。其實沒有兩次傷害是一樣的,因為沒有兩個對象是一樣的。有人昔日是受害者,潛抑的怒火,在下次與不同人衝突時爆發,可能變成了加害者,情緒複雜而難以自知。小學時的真相,無法作為中年時的答案。關係是兩個人帶著各自過往看不見的殘骸,共同踏入一個黑暗密室交涉,真相曖昧難明。只能在每一次衝突後點起燭火照亮意義,不厭其煩、追根究柢去釐清彼此的感受來龍去脈,去改變互動的模式。

此中大有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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