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光叫人有同理心就好嗎?日本更生專家:你以為的「反省」只讓人變更壞
2021年的東京街頭。示意情境,非當事人。(攝影/AP Photo/Eugene Hoshi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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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書摘】

本文為《教出殺人犯Ⅰ:你以為的反省,只會讓人變得更壞》部分章節書摘,經遠流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前日本立命館大學產業社會學系教授岡本茂樹(1958-2015),也曾任日本角色書信療法學會(Japanese Association of Role Reversal Letter-writing)理事長,是享譽盛名的更生專家,擁有學校教育、矯正教育、心理諮商的深厚背景,輔導過無數個案,對象橫跨國高中生、大學生、司法少年、受刑人等各類族群。他在本書直指:「做錯事就該反省」這個價值觀,其實違反人類的正常心理。

請回想自己小時候做錯事,比起認錯道歉,當下是不是只想著「怎樣才不會挨罵」呢?華人社會中常用來教導學生的反省日記、反省作文、悔過書、自述書,真能讓孩子學會反思的能力嗎?我們理當認為「做人要將心比心」、「當個成熟穩重的大人」、「不要給人添麻煩」,真的讓我們成為更好的人了嗎?會不會只是活得更壓抑而已呢?岡本茂樹以長年的教育與諮商經驗指出:這正是導致社會上不斷出現犯罪行為與身心症的根本原因。

在台灣,除了犯罪,近來也出現不少歧視、霸凌、騷擾等事件後,其中一方的「道歉聲明」反惹來更大爭議的事件。這本寫於2013年的經典之作,仍能帶來許多反思。

覺察內心的痛苦才能真正開始反省

大多數男性受刑人都是在惡劣的環境下長大,他們缺乏被父母(或照顧者)好好對待的經驗,從小嚐遍寂寞與壓力,沒有任何人接納自己,只好將受傷的心埋藏在深處,設法活下去。為了戰勝從小就跟著自己的寂寞與壓力,他們的做法是選擇相信「像個男子漢」、「絕對不能輸」的價值觀,讓自己在別人眼中看起來很強,一旦在別人眼中是個強者,就代表得到認同,藉此慰藉內心對愛的渴求。成為別人眼中的「帥氣男子漢」是一種代償心理,取代一直以來想要被愛卻又無法滿足的渴望。

然而那畢竟只是代償。一直得不到真正想要的愛,他們會變本加厲活得更「像個男人」,而示弱或認輸代表沒辦法得到他人認同(=愛),所以絕不會向任何人訴苦,也會不擇手段贏過別人,最糟糕的結果就是犯罪。

此外,當遇到被自己崇拜的對象委託,或是被很照顧自己的前輩要求去殺人,他們甚至沒想過要拒絕,因為拒絕或逃避都「不像個男人」。他們深怕一旦表現得不像個男人,對方就會離自己遠去。

他們因為害怕孤獨,所以加入群體以尋求安身之處,然而他們加入的群體並非安身之處,充其量只是個聚集地。安身之處是讓人可以「做自己」的地方,能放心展現自己軟弱的一面才是安身之處。他們絕不肯(不會)表現出脆弱面,總是在逞強,總是誇耀自己的強大,藉此與他人連結。用這種方式聚集的場所,絕不可能是讓人安心的場所。

他們也不會講出自己真正的感受,即使內心是如此炙熱地渴望他人的愛,卻沒辦法好好說出「我想要你愛我」,因為他們從沒有過可以直接表達「我想要你愛我」的經驗,而做不到這一點的理由,就是父母(或照顧者)沒能接住他們對愛的渴望。

雙親離異又常忙於工作而不在家,也會造成同樣狀況。孩子一個人在家因為孤單寂寞而傷心流淚,家裡卻沒有人能接住他的眼淚,漸漸的,他就不哭(不會哭)了,而且養成「強者不會輕易落淚」的價值觀。周圍大人看到這孩子再怎麼痛苦也絕不落淚的堅強模樣,因而誇獎「都不哭真是了不起」,於是更加強化他心中「強者不會輕易落淚」、「像個男子漢」的價值觀。為了展現男子漢的一面,他開始抽菸、打架,一旦他人因此對自己的評價提高,問題行為便一發不可收拾,很快的他會加入幫派。一旦跟著朋友吸食強力膠,最後往往會吸毒,最壞情況就是因吸毒而殺人。

哭喊著「爸爸,對不起!」的殺人犯

我有過好幾次與慣性吸毒的殺人犯面談的經驗,其中一位是接近50歲的男性受刑人。我問他為什麼殺人,他不假思索地說:「因為我吸毒,吸毒這件事我有好好反省,以後絕對不會再碰毒品了。」他當下打從心裡認為殺人的原因是吸毒。但是請各位想想看,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吸毒。

我問他為什麼吸毒,他說「因為吸了強力膠」,我又追問為什麼吸強力膠,他說「因為那個時候已經有抽菸的習慣」,就這樣一路往前追溯,他抽菸是因為交了一群壞朋友,而結交壞朋友是因為「遭到霸凌」,過程和公男的案例
本書作者的親身經歷的案例之一,公男為化名。公男曾遭同學霸凌、被逼從家裡拿錢給同學,卻被母親發現。母親卻說:「被同學霸凌要自己解決。你現在立刻給我寫悔過書,發誓絕對不會再偷拿家裡的錢。」這反應讓公男覺得發生事情跟母親說也沒用,之後便與家愈離愈遠,加入黑道後覺得受老大照顧,便接下老大委託殺人。詳見本書第84~85頁。
非常類似。

他說,當他把從父親錢包偷來的錢拿給霸凌的同學後,霸凌就停止了。而他的父親也和公男的母親一樣,沒能接住他遭受霸凌的痛苦,不但毫不關心兒子遇到的困難,還不由分說對他暴力相向,要求他「把從家裡偷走的錢還來」。在那之前他也經常遭受父親家暴,所以這次也一樣,只能默默忍受父親的拳打腳踢。

「如果現在能夠重新回到那個當下,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對父親說呢?」我邊說邊將一把椅子移到他面前,請他想像父親坐在那裡,鼓勵他將當時沒能說出口的話講出來。這是「完形治療」(Gestalt therapy)中的「空椅技術」(Empty chair technique)。

他聽了之後閉上眼睛深思一會,慢慢睜開眼睛,激動地說:「爸,你整天拈花惹草,老是不在家不是嗎?在家的時候也只會喝酒,媽媽每天都在哭,你知道嗎?都是你害這個家變得亂七八糟,我會走偏也是你害的!」

等他心情稍微平復後,我問他現在感覺如何。「我其實很喜歡父親,很希望他疼我,但是我現在做了壞事被關進監獄,覺得自己很丟臉,我好想再跟他多說一點話,爸爸,對不起,爸爸,對不起⋯⋯」他放聲大哭。

幾天之後,他向我坦言:「上次真的很丟臉,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變得很舒暢,總覺得可以用正向的態度面對人生了。」

講出悲慘過去反而促使受刑人開始思考被害人的例子並不少見,不,幾乎所有受刑人都經歷了這個過程,事實上,這才是通往真正反省的道路。

從犯罪心理思考就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受刑人有辦法做出殺人這種重罪呢?殺人也可以說是完全無法珍惜他人才做得出來的行為,而之所以無法珍惜他人,是因為他們也同樣無法珍惜自己。無法珍惜自己的人無法珍惜他人,反過來說,能夠珍惜自己的人才懂得珍惜他人。

因此下一步該思考的是,為什麼受刑人會變得無法珍惜自己?因為他們受傷了。有時是對受傷的感覺變得遲鈍,也可以想成是對自己的傷口麻痺,總之都是因為自己受了傷才會傷害他人。

沒有覺察內心的傷痛,就不可能理解被害人的痛苦,而要理解被害人的痛苦,必須先了解自己傷得多深。當他們了解到這點,自然能體會被自己奪去性命的被害人是多麼痛苦,而此時,才算是跨出通往真正反省的第一步。

一位兒時遭受虐待的受刑人對我說:「我是從小在父親的拳頭底下長大的,所以很耐痛。」我告訴他:「你不是耐痛,而是對痛的感覺麻痺了。」他聽了之後恍然大悟。對自己的痛苦很遲鈍的人無法理解被害人的痛苦,唯有讓他先理解自己內心的傷痛並且發洩出來,才能發自內心理解被害人的痛楚,順序反了就沒有效果。

因此,順著受刑人的話往前追溯是必要過程,究竟他是從哪個時間點開始感到寂寞悲傷?又是如何將那些感受封印在心頭?由於必須回顧過往,對當事人來說非常痛苦,但卻是通往更生的必經道路,也正因為路途險峻,單靠一己之力是走不下去的,需要協助者在一旁陪伴,才能第一次與內心的創傷面對面。當受刑人將內心的傷痛喊了出來,協助者也確實接住了他的情緒,他心中的傷口才能癒合並成為被關愛的體驗。缺乏關愛體驗的受刑人感受到協助者的關愛後,才能面對自己犯下的罪,因此協助者是不可或缺的角色,過去的傷痛必須有人陪他一起面對。

發生問題行為立刻要求當事人反省只是緣木求魚,真正的反省是當他把堆積在內心深處的孤單、悲傷、痛苦全部發洩出來之後,發洩完自然會萌生反省的念頭,內心的痛苦一吐為快後所寫下的悔過書才不會只是表面工夫,而是發自內心的真誠道歉。身為協助者,不論面對的是非行少年或受刑人,只要是發生問題行為的人都不應該直接要求他反省,而是陪他一起探究走上犯罪的原因,用這種態度才能真正幫助他重新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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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的日本東京街頭。(攝影/AP Photo/Eugene Hoshiko)
2020年的日本東京街頭。(攝影/AP Photo/Eugene Hoshiko)
什麼是「真正的反省」

讓我整理一下目前為止的內容。讓受刑人檢視自己犯罪的原點是反省的第一步,而步上犯罪的過程中,他的內心有許多根深柢固的偏頗觀念與後來的犯罪行為有關。例如在父親家暴下成長的人可能會習慣以暴制暴;遭到雙親拋棄,在育幼院長大的人,為了獲得他人認同可能會建立起「像個男子漢」、「不向人訴苦」的價值觀;在極度貧困的環境下好不容易活下來的人,生活經驗告訴他「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使他變得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也會養成「弱肉強食」的價值觀。

另一方面,在富足家庭成長的人也未必就不會犯罪,有些人即使物質上獲得滿足,卻一直得不到真正想要的東西,也就是父母溫暖的愛。這樣的人內心充滿了對愛的渴望,卻無法直接表達出來,於是轉向物質也就是酒精或毒品尋求慰藉也不在少數,有些人甚至因為喝酒或吸毒最後走上殺人一途。

受刑人走上犯罪的背後都有著上述偏頗的價值觀,而這些價值觀的養成與從小到大各種不如意的生活環境所累積的孤單、痛苦、壓力息息相關,因此有必要讓他們先理解心中的價值觀是如何形成。而面對內心就意味著檢視過去,如此才能理解內心的問題,進而釐清犯罪的真正原因,光是一再道歉是沒有用的。

了解自己後,受刑人會發現內心藏著許多負面情緒,引導他們做到真正反省前,必須先將這些情緒發洩出來,但這對他們來說非常痛苦。說實在的,事到如今還要處理「自己」根本不想面對的傷痛,不論誰都會想逃避,然而這是讓他們理解「他人」傷痛的必經道路,所以協助者的陪伴很重要,正因為有協助者在背後支撐,他們才能鼓起勇氣面對。當他們發洩完負面情緒,理解到「自己內心的傷痛」,自然能體會被自己奪走生命的「被害人內心的傷痛」,而從這一刻開始,才有能力站上通往「真正反省」的起點。

真正的反省不是被動的反省,而是面對自己的內心後,打從心底覺得「我真的做錯事了」,從內心深處自然湧現出罪惡感。按照這個想法,真正的反省是好好面對內心後萌生的歉意,反省是最後的結果,而這才是通往「真正更生」之路的起跑點。

然而很遺憾的是,並非每位受刑人都能經歷這個過程,尤其為數不少的人會抗拒傾訴負面情感。我每年基本上負責為5名受刑人進行改善指導,其中會有2、3名沒辦法引導他們抒發負面情緒,那麼他們是否就無法做到真正的反省呢?其實不能這麼斷言。

前面我提過絕大多數受刑人都不想接受改善指導,但令人開心的是,上過我的課的每個人在課後心得都給出正面回覆,例如「上課時間太短了」、「好想要繼續上課」、「希望其他人也能上這堂課」,我不是要自吹自擂,而是這些感想都有一個共通點──與同伴互相分享內心話的喜悅。

即使最後並非每個人都能吐露內心傷痛,但更重要的是,他們透過課程內容理解到「人必須互相依賴才能活下去」的道理。不論過去的自己多麼愛逞強、打腫臉充胖子,或打從心底認為有苦就該往肚子裡吞,但是透過課堂上與同伴交流過去的人生觀,每位受刑人都能開始洞察自己的問題點,逐漸接受「真實的自己」、「對人訴苦的自己」。當然能傾訴負面情緒的人的體悟可能比較深,但我認為只要想法或價值觀有所轉變,就稱得上達成最基本的任務了。

受刑人活下去的意義

受刑人出獄後絕對不能做的事就是「再犯」。為了防止再犯,比起要求他們信誓旦旦發誓「我絕不再犯」,更重要的是學會如何與他人互相依賴(當然下定決心也是必要的),光是這點就能讓再犯機率大幅降低。

受刑人若懂得依賴他人,就能覺察「人」存在的重要性,也才能體會被自己殺害的被害人的「生命重量」,出獄後自然會有更深的罪惡感。換句話說,真正通往更生的道路並不是在監獄裡乖乖執行監獄作業,而是出獄後才要展開(當然以接受社會性懲罰的意義來說,監獄作業是必要的)。

以吸食毒品的受刑人為例,所謂更生不是「戒掉」毒品,而是「永遠戒掉」毒品,因為戒掉的狀態如果不能持續到死掉的那天,就不算是真正的更生。犯下殺人罪也一樣,被害人不可能原諒加害人,偶爾會有被害人家屬原諒加害人的案例,但是加害人一定等不到被害人原諒自己的一天,畢竟被害人已經不在人世,因此出獄後必須將一輩子得不到被害人的原諒銘記在心,繼續活下去。

為了讓受刑人成功更生,我認為他們必須與人建立幸福的關係,甚至可以說變得幸福是他們的責任與義務。我彷彿已經聽到有人說:「殺了人還有資格談『幸福』?成何體統!」但幸福和更生是有關聯的。

唯有與他人建立幸福的關係,才能深刻感受到「人」的重要性,而感受到人的重要性,才能連結到被害人被自己剝奪生命的痛苦。諷刺的是,當他們感受到的幸福愈強烈,痛苦也會愈強烈,在兩種矛盾情感下度過一生,那種痛苦與艱辛是超乎想像的懲罰。我認為的更生就是承受著幸福與痛苦,永遠無法忘記「絕不原諒自己的被害人」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所以真正的更生是沒有終點的。

有些人認為斷送他人寶貴性命的罪犯沒有存活價值,也不需要更生,我能理解這些人站在被害人立場而如此認為。然而,殺人犯真的沒有活下去的價值嗎?步上真正的更生,代表背負著幸福與痛苦兩種矛盾情感,並且體悟到何謂生命的重量,從這點來看他們才是能講述生命重量的人也不一定。

現在的日本,每年有超過3萬人親手葬送自己的生命,對於生命重量的體認恐怕是愈來愈薄弱。雖然我不知道受刑人出獄後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但是衷心希望他們能成為協助者的角色,任何形式都好,例如身邊有人過得很痛苦,希望他們能成為他人的力量,成為拯救生命的人,說不定正因為能發自內心了解生命的重量,才幫得上忙。而透過協助拯救別人的生命,也能感受到自己活下去的意義:「原來有人需要我,我是有資格活下去的。」

諷刺的是,儘管感受到自己活著的價值與幫助他人帶來的喜悅,卻也更深刻體會到剝奪他人生命的行為是多麼罪孽深重,被害人在自己心中的分量也不斷提高,因此活得更痛苦。我們必須要求他們承受那些痛苦,唯有如此,他們才能真正成為有存活價值的人。

《教出殺人犯Ⅰ:你以為的反省,只會讓人變得更壞》,岡本茂樹著,黃紘君譯,遠流出版
《教出殺人犯Ⅰ:你以為的反省,只會讓人變得更壞》,岡本茂樹著,黃紘君譯,遠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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