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陳昭如/兒童性侵的爭議與正義(上)──「法院認證」的雙面刃
(攝影/余志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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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書摘】

本文為《判決的艱難:兒童性侵的爭議與正義》章節書摘,經春山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內文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所改編。

性侵害案件通常發生在密室,少有直接明確的人證或物證,如果事後雙方說詞迥異,被害人又是認知與表達能力有限的兒童,如何斷定發生了什麼事?執法者是否可能因個人隧道視野、迷信科學證據、過度依賴單方證詞而造成錯誤──無論是縱放了真正的犯人,或是誤判了無罪的被告?

陳昭如長期關注性侵被害人的處境,亦深入理解性侵冤案的來龍去脈。這次她挑戰探討兒童性侵害案件認定的兩難,並指出無論是眾聲沉默的性侵案,或是被迫消音的性侵冤案,都是在性(侵)是羞恥的文化之下,讓「不可說」的氛圍製造出驚人的黑暗與混沌。她在本書中訪談被害人、家屬、社工、檢察官、律師、法官、NGO等多方角色,呈現他們的所見、所思、所為。期盼每個人都反躬自省,側耳聆聽,瞭解這個議題的複雜性,讓不同角色的痛苦被聽見,透過不斷的思辨與說理,往解決的方向前進一步。

本篇書摘從被害人與家屬的遭遇談起,直面許多現實上的艱難,包括提出現行司法系統對未成年、甚至成年被害人可能造成的衝擊。

知道「陳潔晧」這個名字,是他自述幼年性暴力經歷的《不再沉默》
《不再沉默》,陳潔晧,寶瓶文化,2016。內容敘述作者3歲起遭受奶媽一家性暴力的親身經歷。
。書剛出版時,經過媒體報導及轉載,我多少瀏覽過一些片段,基於難以言明的原因,或許只是單純的逃避,我一直沒有買來讀。被侵犯的羞辱、被背叛的痛苦、那種不知所措的處境、無能為力的孤獨,這些我已經很熟悉了,我不想再經歷一次撕心裂肺的痛楚。

直到那日,潔晧透過臉書與我聯繫:

昭如你好:冒昧加你朋友,希望你不介意。看到你寫的《沉默》一書,心中有許多深刻的感受與吶喊,感謝有你,為受害的孩子說話。謝謝你。潔晧。

我猶豫了一陣子,不知該如何回覆。

這些年來,偶有陌生人向我訴說令人屏息、不知所措的被害經驗。那麼多怨恨、悲傷、負疚,彷彿永遠不會離去的夢魘,就算我努力傾聽,能做的仍極其有限,面對這樣的交友邀請,我總是備感壓力。認真考慮了幾天,我才回信給他:

潔晧,很抱歉直到今天才答覆你的交友邀請。我不常上臉書,頁面亦乏善可陳,臉友都是認識的老朋友,希望你不介意。昭如

就這樣,我們成了臉友,但沒有任何互動。爾後我鼓起勇氣讀了《不再沉默》,透過他細膩的文字,很能感受那種深層的恐懼,以及勢單力薄的無力。幸而在妻子思寧的支持下,潔晧努力把訴說主體找了回來,召喚與安慰著擁有同樣經驗的人,柔聲告訴他們,你們並不孤單。我打從心底佩服這對夫妻。

偶然得知潔晧與思寧有公開演講,我事前沒有告知,兀自坐在台下聆聽他們訴說那段有如黑洞般的過往。活動結束,我猶豫了一會,決定上前自我介紹:「你們好,我是陳昭如,寫《沉默》的那個⋯⋯」潔晧整個人僵在那兒說不出話,思寧緊緊捉住我的手,當場哭出聲來。

經歷過創傷或瞭解創傷的人,總是感應得到彼此。從此,我們成了無話不談、親如家人的朋友。

與他同行:陪伴性侵受害人,是重要也艱難的路途
近年來,潔晧與思寧有系統地譯介澳洲皇家調查委員會的兒童性侵害調查報告
澳洲政府於2012年組成「機構對兒童性侵害事件回應皇家調查委員會」,調查兒童相關組織(如學校、宗教機構、育幼院、青年感化院、運動俱樂部等)如何處理兒童性侵害事件,並於2017年12月發表最終調查報告,其中包含各類數據及分析,並提出409項建議,讓各類兒童機構可以更有效預防、辨認、處理及舉發。這些數據和分析顯示加害人犯罪軌跡,包括如何挑選被害人、找到場域的縫隙下手,也透露什麼因素讓兒童置於險境,以及如何改善這些問題。
,繪製台灣第一部探討兒童性侵害繪本《蝴蝶朵朵》,經常受邀參加性侵害防治講座。我聽過他們長達4小時的演講,既有個人經歷的分享,更有深度的理論研究,用功的思寧從兒童發展心理學的角度,剖析一般對兒童性侵害的誤解與迷思,足見他們對議題的熟稔與用心。

可是身為他們的好友,我總是擔心。他們私下花了很多時間陪伴被害人,而且是耗盡心力的那種陪伴,試圖安撫對方的焦慮與痛苦,我不確定甫踏上復原之路的潔晧是否能承受這樣的壓力。他們約略提及某位被害人的狀況,對於無法提供協助感到沮喪,事情已經過去太久了,任何安慰或補救都於事無補。我委婉勸他們量力而為,不要勉強,潔晧立刻紅了眼眶:「可是,她只有我們了啊!」

我覺得自己好殘忍。

被害人最大的痛苦,未必是來自性侵害本身的折磨,而是沒有人信任與傾吐的無助,就像潔晧書上說的:

我記得小時候我向父母描述發生過什麼事,但因為他們沒有反應,所以雖然我很難過,但也感到說出來,不會有人在意。自此,我就把這些回憶放在心底深處,在成長過程裡,乃至於成人,我時常感到深刻的無助,覺得做任何事都無法改變現狀,任何事也都沒有意義⋯⋯
但在恐慌和痛苦的情緒迷霧中,我記得太太總會在我需要她的時候,全心全意地陪伴安慰我,陪我度過最恐懼的那段時間⋯⋯我感到一種原始的悲傷、理解與滿足,我沉浸在超越我能理解的神祕淚水裡,我感受到被療癒。

人們談論性侵害的方式,就是被害人永遠不該談論它,彷彿這是他們的錯。面對漫無盡頭的前方,潔晧與思寧經歷過太多不為人知的絕望,就算面對摯友的我也鮮少透露。我一直以為與他們十分親近,什麼都可以聊,直到2021農曆年期間看到思寧臉書的貼文:

⋯⋯在復原的初期,潔晧吃不下,睡不著。他能活下來,比什麼都重要。面對已經粉碎一地的伴侶,我要先把所有的力氣,拿來照顧潔晧。這不是我可以脆弱的時候。大概就是這份信念,我把很多感受都延宕處理。
然而,延宕處理是要付利息的。
潔晧復原的歷程大概進入第四年時,我也快撐不下去。潔晧的身心狀況雖然已經穩定很多,但也談不上能好好生活。我記得當時他獨自在家中的話,依然會感到非常恐慌焦慮。再加上我們的存款快用光,香港的家裡也出現重大變故。一切壓力的累積,讓我也快倒下了。
痛苦的時間過得很慢。我忘記快樂是什麼。我失去了期待,遺失了快樂。我不知道明天有什麼意義。我每天在等待死亡的來臨。
作為性侵被害人的伴侶,我拚盡生命的力氣,尋找復原的方法,全心全意聆聽潔晧的所有痛苦。我希望能陪伴潔晧進入生命中最痛苦的忘卻之洞,擁抱所有受傷的時刻,讓他不再那麼孤單寂寞。但性侵被害人的痛苦如地獄之火,走進這片火海卻能全身而退只是無知的妄想。
當我意識到自己從山坡滑下時,巨大的無力感把我拉向更黑暗的地方。這彷彿證明了這四年的努力都是白費。我找不到指引,不知從何解釋這種感覺。我也會覺得自己沒有「資格」那麼痛苦,我不是當事人,卻為什麼那麼痛苦。
記得有一天我早上醒來,我坐在床上,不知為何,眼淚卻不停落下。我嚇到自己,也嚇到潔晧了。他很冷靜,他在安慰我,陪著我。突然我發現原來潔晧比我想像中強大了很多,不再那麼脆弱。我覺得他的身邊有著溫暖的光。我開始痛哭,沒有盡頭地哭。這是潔晧記起性侵後,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讓自己的情緒被看見。
我知道我們要轉換生活節奏。我開始閱讀「替代性創傷」的文章。我開始探索性侵事件對被害人家屬的影響。我想讓潔晧和家人理解我的困境。
作為性侵被害人的伴侶,我的世界不停往下倒塌。伴侶身處火山口的深處,我拚命從火海中抓著他。我的生活被恐懼籠罩,深怕一個錯誤,一時鬆懈,潔晧就會陷入深淵,再也活不過來。⋯⋯

我以為瞭解他們,原來我什麼都不懂。

尤其讓我驚訝的是,他們快撐不下去的階段,正是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那陣子見面,他們總是笑語晏晏,怎麼從來沒聽他們提過?思寧羞赧一笑:「嗯⋯⋯不知道要怎麼樣跟你說。不過知道有姊姊在,我們的心總是很安。」潔晧握住思寧的手,兩人同時對我燦然一笑。

「如果小孩子公開他的經驗,世界會裂成很多碎片」

生命總有出乎意料的安排。童年創傷固然讓潔晧一路跌跌撞撞,卻也成了創作《蝴蝶朵朵》的養分,以及參與兒童性侵害防治工作的動力。原本對陌生人恐懼的他得到眾多同理與支持,整個人變得愈發開朗明亮,多了笑容,也多了自信。走過死蔭的幽谷,潔晧很想成為被害人重要的他人,他想緊緊接住每個人,不願放手。

潔晧與思寧遇過不少被害人,聽了他們的生命經歷與感受,以為自己能做的就是陪伴與傾聽,陪他們走過最脆弱的一段路。性侵害是很嚴重的指控,這關係到當事人一生的名譽,必須謹慎以對。潔晧說:

「我知道,要把這種事說出來很不容易,我相信他們不會無端指控人,指控必須承擔一定程度的風險與後果,而且說出來了會造成生活很大的混亂,這是直接影響生存的。特別是小孩子生存力不足,一旦把事情說出來會沒有退路,法律也無法保證你未來平安無事,所以有人出面指控加害人,我都會認真想知道他的想法。我經歷過那種世界分裂成兩半的危險,有人相信你,站在你這邊,有人不相信你,站在另一邊,那是很糟糕的感覺。」

「你有過這樣的經驗?」我問他。

「對啊。出書以後,我爸有個朋友跟我說,他跟我經歷過同樣的事,很能體會我的感受,我聽了很感動,也很願意相信他。後來我發現他每天跑去我爸(臉書)那邊留言、打招呼,我覺得沒有人可以信任了。他明明知道我的事,為什麼還這麼做?這種感覺很差,我覺得不知道要相信誰。」

「或許他覺得你爸只是不相信你,並不是真正下手的人,沒有那麼可惡。或許他們之間有工作往來,要考慮的事很多⋯⋯」我試圖從對方的角度理解。

「你這樣的說法很合理,但是被害人的感受不是這樣,」思寧向我說明,「如果小孩子公開他的經驗,世界會裂成很多碎片,被迫進入司法程序不說,還必須承擔所有關係的決裂⋯⋯所謂的『司法正義』對被害人造成的衝擊非常大。」

「法院認證」雙面刃:司法正義與不義的重量

司法判決的結果有多重要?每個人的考量不同,答案也不一樣。就我個人所知,大部分被害人寧可保持沉默,也不願出面興訟,除了有身分曝光之虞,能否承受一再被詢問的壓力,也必須一併考量進去。我沒有直接陪同當事人進入司法程序的經驗,倒是聽了不少慘痛的故事:

醫生在驗傷時對被害人母親說:「你女兒才國中就得性病,你怎麼不好好管管她啊?」 警察在做筆錄時問道:「你被性侵?真的嗎?可是看起來還好啊!」「你可不可以說快一點,不要想那麼久?我要下班了。」 法官甫開庭便直言:「你們要多少錢才願意和解?如果要太多的話,被告也付不起!」

漫長磨人的訴訟過程,以及司法程序的不夠友善,常讓脆弱的被害人決定噤聲不語。就算少數被害人勇敢現身,控訴不義,也常陷在既有體制的缺陷裡,遍尋不著出路。

我問潔晧是否考慮過提告?他很快搖搖頭說,已經過了20年追訴期,沒辦法告了,就算可以,他也沒有意願。選擇法庭攻防必須付出很大的代價,這個代價不只是時間或金錢,他不確定自己是否付得起。

以前聽愛林(化名)說過,她小六時出面指控加害她的老師,鄰居罵她害老師丟了飯碗,破壞全村和諧,就連法官都暗示最好和解,不要製造大家的困擾。愛林掙脫了老師的魔掌,卻逃不了周遭閒言閒語,說她「被搞」、「愛打炮」。她希望爸媽搬離這個傷心之地,每每話才到了嘴邊,就硬生生吞了回去。她心裡明白,若是搬離了小村,爸媽找不到工作,生活將無以為繼。她開始後悔為什麼要把事情說出來?明明是被害人,為什麼在別人眼中成了害人的人?是不是她做錯了什麼,大家要這樣罵她?親族的信任與感情的依附,一直是愛林保持內在平穩的重要元素,這樣的關係很像壓力鍋,當性侵害事件引爆的衝突浮上檯面,這樣的依附可能會受到危害。年紀小小的她必須在情感與生活的動盪中重尋平衡,但,可能嗎?

「對大部分被害人,尤其對小孩子來說,他面對的是『求生』,如果要他出面控告,是否有利於生存?」潔晧思考了好一會兒,謹慎說道:「以家內性侵來說,最後就算被判刑了,可能會讓家庭經濟陷入困境,造成家人關係破裂。你想,出面舉發的小孩子會遭到什麼對待?如果證據不足,最後被判無罪,家人可能會罵小孩子說,都是你要搞得那麼大,搞到最後什麼都沒有,這對小孩子來說,要付出的代價太高了。」

「你不相信司法可以還被害人公道?」我問。

「那麼久以前的事情,怎麼證明?被懷疑一定會很難過。不過我給自己設下底線,那就是司法不是結果,只是大家比拚資源的地方,如果你沒有資源,進去法庭未必有利,你可能有機會去講你想講的事情,不代表最後結果是你想要的。」

我完全理解潔晧的顧慮。每次眾所矚目的性暴力案件浮出檯面,最後不起訴或獲判無罪,經常出現嘲笑被害人的言論,批評他們胡說八道,彷彿只有經過法院認可的判決才是真相。他們難道不知道,世上就是有這麼多被害人被迫吞下屈辱與惡意嗎?

如果法院不是被害人最終的庇護所,那麼哪裡才是呢?

〈陳昭如/兒童性侵的爭議與正義(下)──能不能說?要不要告?〉

《判決的艱難:兒童性侵的爭議與正義》,陳昭如,春山出版
《判決的艱難:兒童性侵的爭議與正義》,陳昭如著,春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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