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萬虛擬鑽石（約新台幣1,430元）擺在面前，遵照螢幕上方傳來的「指令」，懷懷（化名）正緩慢褪去上衣，然而她面前的手機螢幕卻不斷傳來加碼的要求，粉絲甚至出價要懷懷抱寵物來猥褻自己，益加輕浮的字眼與慾望讓場面加速失控。

碰！懷懷大力敲了下桌子，面對如此無理的要求，她收起笑容準備回擊：「我可以給你們看身體，但有禮貌一點很難嗎？有錢又怎樣？我不需要沒禮貌的鑽石跟指令。」

是10次還是20次？懷懷已經分不清楚從事情色直播以來，一個月究竟會有幾幾次被粉絲羞辱。「有的人叫我模擬人獸交，有的人批評我的乳頭顏色太黑，還有人嫌我整形失敗，不管怎麼做總是有人不滿意，特別是在SWAG這個價錢至上的地方，」她說。

只是隔天再睜眼，她發覺自己所屬的直播平台SWAG已經遭到查封。網站上斗大的字眼寫著：「本站配合調查暫時關閉」，下方還掛著內政部警政署刑事局的字樣。無形的一堵牆徹底將懷懷與SWAG數萬名會員分開，她鬆了口氣，卻也感到擔憂。因為警方的行動多少坐實了這個網站不僅是媒介聊天、情色直播之地，也參雜了檯面下性交易的可能。

面對龐大的質詢壓力，內政部次長陳宗彥很快回應，該網站上的畫面與文字都已構成引誘性交易的程度，允諾會積極處理。案件就此定調，移交專責的刑事局電信偵查大隊負責偵辦。

短短兩週後，警方火速宣布破案，揪出SWAG幕後的操盤手為一位30多歲的劉姓男子，以「攻城獅科技公司」為名營運網站和App，公司底下設有招募部門、金流部門，工程部門、行銷與網路部門，分工架設出一條流暢的情色生產線。只是不管面對檢警查緝或是接受網路內容防護機構iWIN輔導期間，劉男皆隱瞞SWAG的運作模式和個人身分，更將其伺服器設於境外，同時利用妻子名下公司與第三方支付公司合作，為資金流動設下層層防火牆。

利用沉默作為偽裝，儘管這個號稱「從兩性交流中出發，在情愛幹道口交會，線上等你來約」的情色平台，未曾從性交易疑雲中脫身，但在警方在調查裡，並沒有找到任何SWAG經營應召站的事實，若有性交易發生，也僅屬於直播主私下的個人行為。因此偵辦階段中，處理性交易最常被援引的《刑法》231條「意圖使男女與他人為性交或猥褻之行為，而引誘、容留或媒介以營利」，很快便被排除。

將一切攤在司法面前，這個情色平台的神祕面紗才稍稍被揭開，而它已演變成一只龐然巨物。

從直播主的數量便可窺見這個獨佔產業的擴張軌跡，SWAG內部資料顯示，2019年，平台直播主數量僅50到70人左右，到了隔年，數字就突破100人；至今共累積了超過300名主播的招聘紀錄。

「根據調查結果顯示，近年來SWAG共累計了12億元的金流，每個月起碼都有2,000萬元以上的資金流動，月獲利在200萬至500萬元之間，非常賺錢，」負責查緝此案的莊明雄指出。

據警方調查，數百名直播主是由SWAG的招募部門負責招聘，經初步包裝後成為女優，以四部曲的方式，將女優或直播主透過網路遞送到每個使用者面前，以此創造鉅額獲利。

這條情色產線上，AV影片是首部曲。為創造質感較佳的情色影片，SWAG採行雙軌的製作模式，其一會與外部經紀公司或行銷公司合作，由對方進行專業的拍攝與後製；其二則是由直播主向SWAG提案，並自行進行攝製。按照合約規定，每個月數百支的情色影片，統一由直播主自行上架，並以一部片約1,800鑽石（約新台幣130元）的價格，由使用者支付解鎖。

有了影片為基礎，情色交易的二部曲隨之啟動。SWAG鼓勵使用者們追捧自己鍾愛的直播主，參與直播與直播主互動、抖內。他們甚至開發了「新增指令」功能，只要一分鐘花180鑽石（約新台幣13元）就能進入私密直播間，可以按照畫面右側的價目表要求直播主達成各種要求，直播現場常常有如拍賣市場，喊價聲此起彼落。

在第三部曲中，官方更推薦使用者與直播主建立私下情誼。參與過直播或解鎖影片後，SWAG會代替直播主發送機器人訊息至使用者信箱內，邀請雙方進行更多互動；而要私訊一句話給直播主的代價，是1,500至2,500鑽石（約新台幣110至180元）不等。

雖然仍待司法檢驗，但自2018年起，SWAG的出現進一步刺激了台灣情色產業的發展。

實體方面，全台最大的情趣百貨和首間矽膠娃娃體驗館陸續開幕；數位平台的演進則帶動「台產情色影片」的大量製作與流通。不只是SWAG，如中國注資的麻豆傳媒映畫和英國的成人付費平台OnlyFans上也匯聚了各式各樣的情色創作，吸引各種情色工作者投入其中。

除了產業面貌有所改變，個人的身分也有了不同的詮釋。相較於20年前台灣色情片始祖「水電工阿賢」與「萱萱」的出現引起社會撻伐，甚至因涉及妨害風化罪遭到判刑，SWAG出身的直播主吳夢夢以「情色創作者」自詡，更以「台灣第一AV女優」的身分主動引領社會討論。

以「一劍浣春秋」為筆名的知名AV評論人黃正觀察，近兩年來，光是SWAG一個平台，就成功讓情色進入台灣人的視野中，而其關鍵在於產業化已隱然成形。

「過去台灣很多片子是手機自拍的，有很多是流出的，也有復仇式色情那種，我們並不樂見。但現在則是走向專業化的製作，是戲劇的一種，且分工明確。製作過程中，有男優、女優和經紀人的角色，有編劇、導演和攝影的專業，也有更多外部的製作公司和金主的投入，讓情色內容的產出隸屬於電影工業的一環，這反映了台灣市場的大量需求，」黃正分析道。

曾承接過SWAG的拍攝需求，現在則身兼攝影、製作與片商等多種角色的「Psychoporn」，在過去一年產出了20多部情色片，是早期投入台灣情色經濟的團隊之一。相較於多數台灣情色影片以手機或是小型DV拍攝，在美國加州拍攝情色影片起家的Psychoporn，配備電影級攝影機、燈光和成音設備，並且雇用具有電影片場經驗的工作人員來製作，並將片子銷向整個亞洲市場。

團隊負責人Steve告訴我們，Psychoporn以技術專業和創作導向為主。他們以電影製作的規模去架構每一部情色影片的製作，除了以女性情慾為出發的劇本，也製作了不少單純以光影和舞蹈來展現軀體線條的藝術影片，目的在於讓情色影片跳脫只有「猥褻」的框架。

面對現有平台存在不少「色情」或「模仿暴力」等內容，Steve指出，「台灣的情色市場正在擴大，但過往日本AV那種男尊女卑的傳統概念影響很深，所以我認為台灣應該要轉型，讓情色影片成為一種創作，一種表達自己情慾的方式。」

現階段Psychoporn實行訂閱制，且拒絕拍攝任何關於性暴力相關內容，關於SWAG的性交易疑慮，他們更十分不樂見。「性交易的存在對於推動台灣情色影片製作的專業化與轉型絕對不是好事，因為男、女優的專業是演出，並不是性服務，曾有人來信詢問我們從事（性）交易的意願，我馬上叫他滾蛋，」Steve說到。

即便如此，在諮詢過律師的專業意見後，他們仍舊選擇將重要的伺服器放在境外。

「台灣的法律並沒有明確規定情色呈現的方式，但像《格雷的五十道陰影》那種情色能拍出來嗎？我們不想因為妨害風化、散布猥褻物而坐牢，」Steve指出。

儘管情色產業的繁榮已經幾乎佔據了人們一部分的視角，但在法律跟前，政府仍以晦暗不明的態度來應對它，使產業變得良莠不齊，情色與色情混雜；與性交易的糾纏更讓這個產業難以公開討論，甚至讓身處其中的情色工作者難以得到完整保障。

隨著情色生產線的大開，愈來愈多直播主懷抱淘金夢進入這個體系中，賺取高額的抽佣。在產業蓬勃發展之際，這些在鏡頭前擺弄軀體的直播主實際處境為何？

以懷懷為例，2020年底才加入SWAG的她，算是直播間裡的菜鳥。每週三次，她會固定在接近半夜時開播，一次約一個小時。面容皎好加上個性直來直往，粉絲樂於跟她鬥嘴與互動，讓懷懷收穫不少抖內，兼職做直播每個月可以多3萬元的收入。

因為害怕被認出，懷懷不願意透露她的本業。她清楚認知到，年輕貌美的壽命不長，就算鏡頭可以美化一切，她也不會放棄原本的工作，因為那裡才是她的興趣以及與社會連結的方式。

只是在新聞播報網站獲利時，懷懷嚇了一大跳，她沒想到直播時所受的屈辱，能堆疊出如此龐大的營收數字。「每次直播我大約可以抽到3成左右，但直播間裡男人的嘴臉很噁心，跟現實比簡直是兩個樣子，」她說。

縱然獲利不低，但從事這份工作，懷懷內心始終很忐忑。她強調自己幾乎不拍情色影片，多半是靠直播間裡的私密互動賺錢。新聞爆發後，已有數名直播主被警方約談，她害怕自己成為下一波被推上火線面對司法的人，要是揹上前科，會一次丟了兩份飯碗，以後更難在社會上生存下去。懷懷強調這是多數直播主的共同擔憂。

至於那些身處頂端、月薪高達30萬元以上，花費大量心力經營粉絲及社群的全職直播主呢？

透過層層轉介，我們聯繫上了另一名直播主小貝（化名），她有著嬌小身材與甜美嗓音，SWAG的網頁個人介紹下方多了一塊「熱門」的牌子，2019年就進入平台內，是專攻情色長片的專職直播老鳥。她與另一半自己發想劇本，動用高規格的相機來拍攝影片，也嘗試在各種場景中拍攝。由於影片製作夠水準，平台上的解鎖人數幾乎都會突破千人，一個月最高收入可達60萬元以上。

由於相當早便開始經營長片，小貝的收入多半是源自於此，反而鮮少經營直播。但在SWAG經營團隊發現，直播更是收穫鑽石的方便管道後，政策有了轉換。

「像是為了讓整場秀變得更好看，公司會在直播裡測試我們是不是真的能跟粉絲玩大尺度的國王遊戲，」小貝如此抱怨道。

雖然擁有5萬追蹤者，小貝卻直指自身處境跟1980年代牛肉場裡的過氣藝人沒有太大差別。於是她開始抵制這樣的商業機制，不僅大幅減少大尺度的互動，也乾脆盡量遠離直播間；部分與粉絲的互動則交由男友代理，也就是當色慾薰心的男性靠著與直播主對話來滿足幻想時，負責回訊的也同樣是位生理男性。

只是制度讓她逃不了。

初入門時，小貝說她與SWAG簽下了一紙全經紀約。契約內容規定，直播主「終身」不可到其餘競業平台上做類似工作，如拍片、直播等。哪怕不想做，一輩子也不能再重操舊業。發覺合約的不合理，不少直播主提出抗議，但公司以存證信函作為回覆。

幾個月後，終身制度被取消了，雙方改簽綁約式的經紀約。契約中載明沒有終止就視同續約，若想解約要提前半年告知，否則就視同續約；但小貝抱怨，準備解約的半年內，直播主會被視為沒有意願合作，公司會主動停止供給資源。

「這不合理，SWAG幾乎壟斷了我們的生計，」小貝強調，對直播主而言，公司的態度很明確──妳不做還是有很多人要做，即便有契約為證，雙方也並非處於一個平等的位置上。

契約天秤的傾斜，讓直播主可能輕易地落入契約剝削的陷阱裡。

此外，吳俊達也指出，小貝等人的狀況也可能屬於「實質需求型」的「特殊勞務混合契約」。在這種契約裡，「從屬性」的特徵變得模糊，勞動者可以自由決定工作地點與時間，只要定時繳出成果即可。雖然看起來不受拘束，但在平台經濟的世界中，直播主這種自營工作者的處境往往更為糟糕；一旦遇到契約剝削或歧視問題，須回歸到《民法》來處理，但現行民法規定對於這些特殊勞務混合契約，在規範上仍有欠完備。

只是小貝沒時間理解法律條文的艱澀，只能繼續在SWAG打造的數位牛肉場裡浮浮沉沉。對檢警而言，直播主所遭遇的法律糾紛也並非打擊的第一要務，他們關注的焦點，依舊聚焦在《刑法》妨害風化罪第235條的「公然散布猥褻物品罪」上。

色情影像的傳播，到底是威脅社會道德的罪行，還是言論自由的一部分？這個問題每隔一陣子就會引發不同論爭，甚至上升到憲法高度。

釋字第617號出現後，在這些有關於性與裸露的案件中，《刑法》第235條幾乎是最常使用的法律工具，這讓一線的警務人員得以有效界定何者是帶有藝術成分的猥褻物，而他者則否。據警方指出，此次全面查緝偵辦查抄SWAG，就因為其所上架的影片中，包含不少屬於「硬蕊」的部分；同時，網站上的影片預告出現未打碼的性交畫面，雖屬於「軟蕊」的部分，卻沒有採取適當的安全措施來阻隔這些內容散布，因此有相當大的疑慮會觸犯《刑法》第235條的散布猥褻物。

「影片的預告一般民眾都看得到，只要有人學影片情節性侵未成年人，SWAG就吃不完兜著走了，」莊明雄直白地說明檢警的擔憂。

然而，動用國家刑罰的手段來管制猥褻與色情資訊，並非完全沒有受到挑戰。

前任大法官許玉秀就曾在21頁的不同意見書中指出，第617號解釋是落後、充滿歧視的憲法解釋，而應作違憲認定，因為對性言論及性資訊的管制，刑罰不是必須採用的最後手段：

「那些認為傳布性自主思想、性權利主體意識、鼓吹性自我決定權，正好會危及多數意見念茲在茲的性道德感情與社會風化、尤其是承襲自20世紀初期大清刑律草案第280條『販賣猥褻書畫物品罪』所要保護的社會風化，是因為多數意見不理性地將性自主意識和性自我決定權視為洪水猛獸，更是凸顯保障性言論自由與性資訊流通自由的假冒偽善。」

2010年，同樣關於《刑法》第235條的討論也在法庭內上演過。當時孟姓男子於色情網站中上架三點全露性愛影片，並發送電子郵件吸引不特定會員購買點數，再以點數換購性愛片。法庭的攻防中，檢察官認為網站雖有警語及未滿18不得進入等分級標示，卻無實質篩選功能，且影片露點沒有合理隔絕，因此適用《刑法》235條的散布猥褻物品罪。

針對上述案子 ，立勤國際法律事務所主持律師黃沛聲是時任的辯護律師，他指出，一樣是提供成人影音的平台業者，一樣面對散布猥褻物的罪刑，與今日SWAG案件中所觸及的法律核心觀念的爭論幾乎如出一轍。黃沛聲強調：

「民主國家應該最大程度的保障言論自由的表達，相對的，面對可能是色情的藝術表現，或可能是藝術的色情表現，會採用稍微寬容的方式保護。」

無論此次案件結果為何，黃沛聲認為，管制「色情資訊」的法律已是過時的思維；現代民主國家對於文字、圖畫、影像等等涉及言論表達的議題，比較「限制色情資訊」所造成的壞處，與「保障言論自由」的好處，多半都會選擇後者，而在先進國家的應對方式上，都不是回頭干涉創作與言論自由，而是回到源頭針對色情資訊的流通條件來管制。他也建議政府將產業納入管制，同時輔導建立民間的成人資訊審查機制。

他說，以日本為例，所有要出版的片子會先由民間組成的「民間倫理審查委員會」或「映畫倫理機構」來進行審查與分級，包括題材是否涉及暴力、未成年到馬賽克程度等，均有一定程度的規範，目的就在於先一步阻卻出品者的主觀違法性。

待底線劃定，成人必須要有自由觀看和取得色情產品的權力在。研究人類性學與心理學為主的樹德科技大學人類性學研究所助理教授黃詠瑞指出，雖然在現有的AV作品中，參雜諸多錯誤的性觀念跟性資訊；但無論性多數或性少數，情色片是一種對於性觀點的表達，可以是快樂的、自由的，而不是用過往壓抑的角度去看它，可以說AV的存在也是多元社會表達的一種角度。

「在我心裡，我知道我在消滅一個不錯的科技。但動用司法的刀斬下去，只是要劃清界線，不是想把他們砍頭。SWAG就像一台汽車，今天它走偏了，我們的角色是檢視它、拆解它，修好才能回到路上來，至於能不能重新出發，那是司法的事了，」莊明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