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Long Game】

2025年夏天,歐美流行文化界最受矚目的,無疑是綠洲合唱團的復出巡迴演唱會。8月上旬,諾爾與連恩.蓋勒格兄弟(Noel & Liam Gallagher)率領著他們的樂團,來到蘇格蘭首府愛丁堡,與同時間的國際藝術節(Edinburgh International Festival)、藝穗節(Festival Fringe)、軍樂節(Military Tattoo)拼場。加上當地兩大足球球會之一的喜伯年隊(Hibernian FC)於8月15日,在歐洲協會聯賽(UEFA Conference League)的會外賽,主場迎戰來自塞爾維亞貝爾格勒的「游擊隊」(FK Partizan),該球會球迷又以剽悍著稱,因此各方面人潮匯聚,是蘇格蘭首府城市最熱鬧的時節。
原本該屬於「邊緣」的藝穗節(fringe即為邊緣之意,源自於首屆1947年愛丁堡藝術節未受邀而自行展演的場外節目),近年來,卻因其更貼近大眾的表演躍為主流,聲勢與經濟規模都遠遠超越了古典藝術的國際藝術節。藝穗節今年就有超過60個國家的表演者在301個場館演出3,893個節目,總演出約53,942場,賣出超過260萬張門票,並有17個國家主題表演,已經幾乎重回疫情前的規模。除了付費節目之外,還有超過300名街頭藝人在老城區進行表演,也有30多所學校與社福團體加入「Fringe Days Out」活動,無障礙地參與藝文活動。
這一趟的愛丁堡之行,我原本並不存在太多關於運動的想像,但親身沉浸一個星期,才發現綠洲演唱會、藝穗節這些看似與運動無關的活動,卻正是運動文化最深刻、最無所不在的所在。
無意間,才是最觸動人心的告白。

來自曼徹斯特的蓋勒格兄弟,是舉世皆知的死忠曼城球迷,即便是在愛丁堡的演唱會上,也看到許多身著曼城粉藍色球衣的歌迷入場,演唱會中不乏向他們心目中「史上最偉大教練」瓜迪奧拉(Pep Guardiola)致敬的橋段。唱到〈菸與酒〉(Cigarettes & Alcohol)一曲的時候,連恩要求歌迷背對球場,全場7萬人立刻會過意來,同步跳動,做著源自於波蘭波茲南萊赫隊(Lech Poznań)、後被曼城球迷發揚光大的慶祝儀式。隨著綠洲一站站巡迴的步伐,各大落腳城市的綠洲時尚快閃店,也成了今夏愛迪達最重要的行銷活動之一。根據業界估算,綠洲這夏天6個星期、4大城市的英國巡演,總共為英國帶來12億英鎊的經濟效益,其中綠洲與愛迪達聯名商品就達到1億英鎊之譜。
眾家品牌聯名綠洲,已成為英國今年夏天最炙手可熱的商品。父母是移居曼徹斯特的愛爾蘭人,蓋勒格兄弟也不忘本,特別授權愛爾蘭最古老足球隊「波希米亞人隊」(Bohemian FC)在特別版的球衣胸前,印上黑底白字的綠洲著名團徽,並將一半收入捐給「愛爾蘭音樂世代培育計畫」(Music Generation Ireland)與非營利組織「曼徹斯特愛裔移民關懷」(Irish Community Care Manchester)。
綠洲合唱團在愛丁堡的演唱會,地點選在具有百年歷史的蘇格蘭橄欖球聖地默萊菲球場(Murrayfield Stadium),超過7萬名狂灌啤酒、情緒亢奮異常歌迷的散場,卻較同時間愛丁堡城堡舉行的軍樂節來得順暢,場內歌迷一有騷動,警察迅速抵達。球場周邊腹地廣大、動線規劃清楚,站務人員背著移動式的微型售票機,以多點流動方式消化湧出的人潮,都是一場又一場運動賽會與演唱會累積的經驗。
綠洲之外,與此同時的愛丁堡藝穗節,看似是與運動無關的藝文活動,卻也蘊藏著深刻的運動文化。

在藝穗節3,000多個節目之中,不乏運動為題材的演出,幾乎全都是以喜劇方式呈現,有癌症倖存者哈納特(Terence Hartnett)的「單肺馬拉松」(1 Lung Marathon),講述他如何只剩一顆肺、仍立志跑完馬拉松的勵志故事;有擔任溫布敦線審長達20年、但今年因賽會導入AI裁判而「失業」的前網球裁判艾爾(Pauline Eyre)的「來場網球嗎」(Anyone for Tennis),透過三段故事,象徵著女網比賽的三「盤」,不僅以母女間的網球賽,道出她的育兒哲學,還揭開眾多傳奇球星的祕辛,透露了皇家包廂的崇高位階(連天熱時溫布敦裁判是否能脫外套,都要由皇家包廂決定!),也質疑了科技取代人性的時代潮流。
《比利與提姆─老字號傳奇》(Billy and Tim – Old Firm Legends」這部喜劇裡,將凱爾特人(Celtic FC)與格拉斯哥流浪者(Rangers FC)這對蘇格蘭最大世仇的傳奇球星關在同個牢房,透過這個寓言,激盪出天主教與新教的世代仇恨,以及對於蘇格蘭社會的啟示,劇後還有兩位傳奇球星露面與球迷座談。「霹靂舞音樂劇」(Breaking: The Musical),由澳洲劇團戲仿2024年轟動全球的澳洲霹靂舞者(劇中將其更名「Spraygun」)巴黎奧運大冒險,令人笑到噴淚。
其他還有幾部作品,雖不直接與運動相關,但透過運動場域的陽剛特質與國族認同,作為串接的主題。「同志寄宿學校生活:還算適當的濃縮版」(An Adequate Abridgment of Boarding School Life as a Homo),是一部以一所全男寄宿學校為背景的同性戀喜劇,主角之一是「橄欖球金童」,藉著橄欖球文化以及男性氣概,探討性、身分和人際關係。西蘭的「完全愛爾蘭」(David Sheeran: Full Irish)也將足球穿插其間,藉此描述愛爾蘭與英國間的矛盾情結與文化差異。對了,就連在曼徹斯特土生土長的諾爾.蓋勒格都曾在2024年曼城封王之後接受《BBC》訪問時說到:「我不是英格蘭球迷,我是愛爾蘭人。」(I am not an England fan. I'm Irish.)顯見足球在英國與愛爾蘭身分認同的微妙角色。

這些出色的喜劇作品不僅僅是博君一笑而已,更在其中透過笑聲,卸下觀眾的心房,提供觀眾對於這些與運動直接或間接相關議題的省思。2025年愛丁堡的夏天,綠洲合唱團的演唱會、藝穗節的多元表演,以及足球、網球與橄欖球場域的串連,充分展現了運動文化如何深植於社會的節慶與日常生活。音樂、戲劇、喜劇,甚至是品牌行銷與社會公益,都與運動交織,形成一種跨界融合的文化場域。運動並非只存在於場內,而是認同、情感與想像的媒介,也使城市的節慶文化更顯完整與立體。
李洋運動部長即將就任之際,第一時間在社群媒體公告的重要工作6點宣示中,可惜未見「文化」二字,多少也是台灣長期以來將運動等同於競技的局限視角。但2025年愛丁堡的夏季,運動無意間地與音樂、戲劇、社會議題乃至城市生活交織,成為文化的重要部分,台灣的運動政策鮮少思考運動與文化如何相互滋養。當運動僅被理解為「比賽」或「數字」,便難以形塑更厚實的公共想像,也無法為社會帶來跨領域的創造力與渲染力。若要真正提升台灣運動的社會地位,關鍵在於承認並發展運動的文化價值,讓它走出場館,走進多元展演與城市節慶,成為生活的日常。期待台灣更多巧遇運動的「無意間」。
運動,是一種文明的演進,在規範與框架之下,將野性的競爭與衝突升華為力與美的技藝。
運動,也是一種經濟的刺激,隨著農業社會、工業社會、資本巿場發展,串接庶民消費與高端精品。
運動,更是國族主義與個人主義的交鋒,在集體榮光共感底下,不斷思辯競技最核心的精神與意義。
運動的社會性,與社會的運動性,是一場永恆的「長盤制」(Long Game),人類的愛恨情仇,喧囂歡愉,當代價值,將天荒地老戰鬥與論證下去。
Long Game,《報導者》的運動專欄,由研究專長為運動社會學、流行文化與媒體觀察的國立體育大學體育研究所教授、美國職棒MLB球評陳子軒執筆。本專欄榮獲第23屆卓越新聞獎「新聞評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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