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痕下的尋道者
落空的守望:當自殺關懷訪視受限困阻,遺族支持何以為繼?
中央施行20年的自殺關懷訪視,雖把遺族納入關懷對象,但缺乏經驗知識作為服務設計的基底,恐讓訪視淪為形式,造成提供服務的自關員和接受服務的遺族,兩造難以對接。(攝影/楊子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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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2005年,台灣衛福部(當時為行政院衛生署)即設有自殺防治中心、建置自殺關懷訪視系統,並聘用自殺關懷訪視員,協助具「自殺風險」者──包含自殺者遺族。不過,20年過去,訪員在第一線面對遺族仍顯得無助;同時,遺族對訪視服務的品質和效果,評價也是正反皆具。

我們採訪自殺關懷訪視員、自殺防治學會、人類學者與創傷研究者,也了解自殺者遺族受「關懷」的經驗,希望觀察國家自殺防治策略的不足或限制,了解關懷訪視系統如何影響第一線工作者與遺族的互動情形?有何條件決定遺族可否接受到服務?遺族支持又如何可能在未來落實?

在彰化線衛生局擔任自殺關懷訪視員(下稱自關員)的兩年當中,陳采憶的值班流程是這樣的:

早上8點上班,到辦公桌前,打開中央設置的自殺防治通報系統,確認今天有多少新進來的「案件」,也就是該轄區內,被通報的自殺企圖者與自殺死亡者
  • 自殺意念:個案本身有結束生命的想法,但「尚未有具體計畫與行動」
  • 自殺企圖:個案已經「有具體計畫與實際行動」,但並未自殺身亡
  • 自殺死亡:個案實際執行自殺行動,並且自殺身亡
依據《自殺防治法》,若發現當事人出現自殺企圖時便應通報,通報之後,將啟動系統和相關人員對個案進行關懷訪視。
(下稱個案),接著判斷對方是重複進案
陳采憶表示:「自殺意念和企圖可能都會一再發生。」因此重複進案是指先前經過關懷訪視,評估已經結案的個案,再度通報進系統的狀況。
首次通報即死亡
指個案被通報進來時,是已經身故的狀態。
兩類有不同作業流程;若是接到後者,自關員會轉向其家屬(遺族)進行「關懷訪視」。

陳采憶表示,自關員是個案管理師,也是資源轉介平台,所謂「關懷訪視」,可讓他們接觸當事人,判斷對方狀況,思考從經濟支持、法律扶助、校園輔導、警政協尋或民間組織合作等,為當事人拉起防護網,希冀降低自殺風險與意念。

以彰化縣來說,四大區每區每天配有一名值班人員,負責接下當日新案,或臨時通報進來的重複進案
自關員表示,這類案件通常有原本主責的同仁。不過,因自關員另一日常任務是關懷訪視,有可能個案進案時,主責人員在外家訪,這時值班人員便能先做接應。
,每人每天上限4案;若案量超過,則由該區域第二人補上;自關員依手上個案安排自己的工作日程。
目前自關員多隸屬於地方衛生局,曾任招募承辦人、現為資深自關員的林傑劭(化名)表示,據內部資料統計,全國約有200多位自關員。記者以中央公布之2024年自殺死亡人數4,062人來換算,一名自關員平均一年約會訪視20名自殺者家屬(註)
這只是一個簡單的計算,現實來說一名自關員會碰到多少遺族,要看他所在的區域哪類案件比較多,還有訪員的人力多寡也會有分案上的差異,因此情況會有所不同。
。不過,即使面對遺族再多次,也不會讓這件事變得容易。陳采憶說:
「每次面對家屬都不知道要說什麼,有時甚至會很緊張。」
與遺族的錯身:關懷訪視20年,仍有5大問題待解

實際上,主管機關衛福部為自關員設有《關懷訪視指引》《自殺關懷訪視員教育手冊》等,讓他們在接觸關懷對象時,得依循相關流程與技巧,訪問並了解對方情況。

因此,陳采憶作為有兩年經驗的訪員,面對自殺者家屬,並非真的「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是她認為:「相較其他意外死亡,自殺本身是較難端出檯面講的事情,承認它會相對困難;我們打(電話)去,好像在強迫家屬面對⋯⋯很多遺族會感到反彈。」久而久之,陳采憶感覺自己的角色對遺族來說,更多是打擾,深怕自己的出現,會造成他們的二次傷害,才漸漸變得「不知道要說什麼」。

這樣的互動狀況,映照出關懷訪視系統多年下來的待解問題。

問題1:自關員與遺族的信任,難以在電訪或短暫訪視中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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擔任自殺關懷訪視員的兩年間,陳采憶表示和個案相處讓她學習很多,反而是制度和環境常使她覺得無力。(攝影/鄭宇辰)
擔任自殺關懷訪視員的兩年間,陳采憶表示和個案相處讓她學習很多,反而是制度和環境常使她覺得無力。(攝影/鄭宇辰)

陳采憶認為,政府在自殺防治議題,雖然包含遺族,但並非長期投入。以她所在的彰化縣衛生局來說,對遺族關懷,只有規定訪員要在兩個月內進行一次電訪和一次面訪,面訪甚至是她的單位自主加上的,其他縣市有各自規定,通常只需要電訪。

她提到,有時電話打去,家屬會告訴她,他們和身故者關係很差,早已沒有聯繫,連後事都不想處理,叫她不要再問。或者,家屬表現的態度相當防備,因為不想讓其他家人知道故者的死因是自殺,擔心外人的訪視會讓事情曝光。

整體而言,家屬不見得能信任素昧平生的訪員、自在表達情緒,使得「被拒絕」成為訪員的家常便飯。對此,陳采憶說,打給遺族的第一通電話,會先告知對方自己的身分,接著確認對方跟亡者的關係,再詢問他是否有需要協助之處,提供各式資訊,「請他們照顧好身體,讓他們知道我們不是要來八卦的。」

針對遺族,自關員們最基本會詢問的,是對方在喪葬費用、經濟方面的負擔,並引介資源管道,或由自關員填寫「轉介單」,交由相關單位如社會局、民間組織,評估是否核發補助。

另外,在心理資源方面,自關員也會提醒遺族,注意是否出現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PTSD),抑或睡眠障礙、飲食障礙、憂鬱等情況,讓對方知道相關的心理衛生單位,如衛福部推出、各縣市政府合作的心理健康支持方案,或民間組織如桃園市生命線協會彰化縣生命線協會等,都有可近用的服務。

林傑劭表示,若在訪視過程得知,遺族家中尚有未成年子女,自關員也會聯繫當事人就讀之學校,「看學校能否多加關心,盡量做到事前預防一事。」(註)
林傑劭提到,各級學校主管機關為教育部,因此自關員轉介後,學校輔導單位會如何評估、是否開案輔導,是隸屬衛福部的自關員難去追蹤的。

高中端輔導老師則表示,通常會由自關員、社會局或導師3種管道,得知孩子需要關心。只是,後續會如何處理,便是回歸《學生輔導法》第6條的三級輔導機制,也會看學生的程度和狀況,有不同因應對策。

曾任自關員的追影(化名)認為,訪員面對的服務對象狀況很多元,但中央對自關員工作執行的細節和指引,是要訪員秉持「一問、二應、三轉介」原則,他感到很空洞:「以資源轉介而言,今天我透過電話跟個案說,你想自殺的話可以打1925找人聊聊,跟我走到他面前,和他談話一小時,最後依照他需要,提供相關單位的資訊,這兩種都是資源轉介,但感覺一定很不一樣。」

陳采憶也坦言,電訪之外,即使和案家有約到時間面訪,有時上門還是會撲空;若持續聯繫仍無法見到遺族本人,現行訪員普遍能夠採取的作法,是留下衛生局的相關資訊,回去和督導確認並溝通後,依照結案標準,通常便能結案──也就是說,即使沒見到人,也可以結案。

問題2:訪視形式大於同理,「遺族」未納入不具血緣的重要他人

在近千人的自殺者遺族Facebook私密社團上,一名遺族C寫道:「衛生單位打來說要關心我,一直講,也不問我是否想跟他對話。家人過世,我一人認大體,33小時沒闔眼,接20幾通電話,有葬儀社、警察局、地檢署、殯儀館,還有親戚打來問狀況⋯⋯一時熱心的『關心』,但你真的了解我的肝腸寸斷嗎?」

另一名遺族W也發文:「家人走後,有天接到衛生所電話,說自殺防治法什麼的,因為我是自殺者遺族,所以她打電話來關心我。」這不合時宜的「提醒」,讓W站在路邊的公車站牌下哭了一個多小時,「哭到警察前來詢問,我才回過神。」

類似貼文底下,不少成員留言回應。有的遺族表示,關懷訪視雖然立意良好,但實無太大幫助,希望公家單位可以改變關懷方式;也有人認為,電話只是公式化地執行業務,接到的感受不是太好。

部分遺族則有正面經驗,稱訪員態度溫暖,且透過訪員電話才得知,原來縣市政府有免費諮商資源可以運用。

不過,眾多聲音當中,幾名遺族無奈表示,從事發至今,他們連一通關懷電話都未曾接過。

綜合訪員經驗和遺族感受,顯示出關懷訪視方法的不足。首先,民眾對訪員的角色感到陌生,初次接到電話,會懷疑這位「陌生人」為何知道家裡私事?當遺族不願為外人知道自殺事件時,訪員來電是提供幫助或侵犯隱私,有待商榷。

另外,長期關注創傷研究的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彭仁郁指出,關懷電話對接聽者而言是「突如其來」的,但「當事人現在方便講話嗎?他是在安全的地方嗎?旁邊有誰,是否會影響他表達的意願?」這些無法預期的因素,都是需要考慮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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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關注創傷研究的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彭仁郁表示,現行制度訪員人力不足情況下,一人一天可能得打幾十通電話。這是追求效能、高速運轉的狀態,和正在悲傷中的遺族的心情,很難接上線。(攝影/鄭宇辰)
長期關注創傷研究的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彭仁郁表示,現行制度訪員人力不足情況下,一人一天可能得打幾十通電話。這是追求效能、高速運轉的狀態,和正在悲傷中的遺族的心情,很難接上線。(攝影/鄭宇辰)

彭仁郁認為,關懷訪視需要更嚴謹的方法設計,否則若遺族不想被關心,最快的方式就是告訴自關員「我不需要幫助」,但這是否為他們的真實處境,訪員不得而知,如果無法深化關係,將導致關懷電話淪為形式

林傑劭則提出自己的經驗:「自殺系統的戶政(資料),大多只是知道戶籍而已,不如社政體系的戶政資料多,若我們要知悉家庭成員,還是得透過訪視詢問。」對此,陳采憶補充,遺族不應以血緣關係多近來判斷,而該看亡者關係網絡中的親疏遠近;換言之,自關員依照戶政資料來聯繫到的家屬,不見得是真正和逝者親密、受到衝擊的人,而可能和逝者更加緊密相處的伴侶、同儕或手足等,卻不一定能在訪視系統中直接聯繫到,這或許是某些遺族未能接到關懷訪視的原因。

我們實際致電新北市衛生局(註)
查看衛福部「歷年全國自殺死亡資料統計暨自殺通報統計」,最新資料顯示,以2023年人口最多的新北市來看,其自殺死亡人數也最多,有695人,判斷對方會有較多與遺族接觸的經驗,遂選擇新北市作為聯絡對象。
,想了解遺族轉介結果、資源是否有效運用。對方表示,因為公家的心理健康資源,是民眾都可以自行申請,不會針對遺族的使用特別做統計,「如果民眾沒有表示是遺族身分,我們也不會去註記。」也就是無資料可循。
問題3:自關員線上培訓和資源不足以應付實況

追影提到,訪員在工作現場遇到的困難,除了個案服務,還包含環境與制度給予他們的支援有限。他認為訪員的重要能力之一,是與個案的「會談技巧」,但從招募條件來看,自關員的背景從護理、心理、職能治療、社會工作、公共衛生到醫事相關科系都開放應徵,卻不見得每個科系都有相關訓練,讓他們進到現場,就有足夠與個案對談的反應能力。訪員科系背景的豐富程度,似乎也沒有為服務加分──因為個案並非依照訪員背景做分派。

另外,中央提供給訪員的職前培訓或進修課程,「很多時候就是線上影片,時數點滿就好了,」追影表示,他認為更有幫助的練習,是實際討論,他想提升能力,得要到外部單位自主學習。

追影到「男性關懷專線」擔任志工,該專線由衛福部委託社團法人中華溝通分析協會辦理(註)
據該專線委辦單位「社團法人中華溝通分析協會」官網記載,協會於2004年6月起,接受內政部家暴暨性侵害防治委員會委託,辦理全國男性關懷專線。2013年,配合行政院組織改造成立衛生福利部,男性關懷專線服務相關業務,現由衛生福利部心理健康司第四科(特殊族群處遇)主責。
。他表示,該單位提供給志工的培力課程,對自己頗有幫助:「專線的每通電話都有錄音,培訓時會做的,是把某一通錄音檔截取出來,摘要裡面內容,然後彼此去分享說,你在哪個地方是用什麼會談技巧。」追影認為,這種務實訓練,才是自關員需要的,「但在實務現場其實缺乏這樣的學習,」他說。

訪員的能力要在實戰中訓練,但陳采憶表示,自關員在關懷訪視遺族時需要填寫紀錄,好比亡者的自殺方式、自殺原因等,這一點對家屬來說,不易回答:「自殺的原因是什麼,真的太複雜。我遇過逝者本身在外縣市工作,跟家裡聯絡並不多,家屬可能聽說他有債務問題,或是經濟上比較緊迫,但這是否為真正原因,他們也只能猜測。」這些為了填表而進行的話題,使得訪員和遺族間,很難真的對話下去。

此外,另一名自關員H更提到,有些時候訪員不只要處理自己手上的自殺和遺族個案,「為了(衛生局的相關業務)調查或普篩,長官會來要求我們去家訪時,順便詢問他們家人有沒有什麼慢性疾病。我想說這應該是保健科室的業務指標要去執行,為什麼是自關員來做?」這反映出衛生單位的人力配置和分工問題,也有待監督。

問題4:自殺問題醫療化的防治失之狹隘,自關員成「自殺風險」管理者

台灣自殺防治學會常務監事、精神科醫師陳俊鶯表示,政府的自殺防治計畫會將遺族列入關懷對象,係因許多研究顯示,「一個家常常不是一個悲劇發生,就沒有下個悲劇。」換言之,政府關懷遺族的原因,是認定他們可能會自殺。

對此,追影指出,自關員面對遺族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請遺族進行「自殺風險評估」,確認對方是否處於「高度風險
依據《自殺防治系列15:關懷訪視指引》中的「自殺關懷訪視紀錄」,高度風險意指具強烈自殺意念合併計畫,行動可能性高。
」,以及是否需要比照自殺企圖個案,來增加訪視次數或其他服務。

現行自殺防治系統中,自關員用來判斷遺族風險的基本工具,是當初設計用來篩檢精神疾病、情緒困擾的「簡式健康量表」(Brief Symptom Rating Scale,BSRS-5,俗稱「心情溫度計」)。但是,有遺族反映:「用篩檢精神症狀的工具判斷自殺風險,並不合理,因為不是只有精神病人會自殺。」

追影則說,在訪員跟遺族還未建立良好信任的前提下,就要在短暫訪視中試探量表上的題目,問對方或其家人「是否有自殺想法」,感覺「有些冒犯」。他感覺關懷制度的設計,「並沒有真的要了解遺族想法,只是希望人不要死。」

這種用精神醫學知識將自殺與個人精神疾病連結的現象,體現自殺問題的「醫療化」(Medicalization)
由Freidson和Zola提出,指以醫療意義詮釋人類諸如酒癮、藥癮、性傾向、精神疾病等人生經驗的現象。參考自:張苙雲,2002,〈醫療社會學〉,瞿海源、王振寰編,《社會學與台灣社會(精簡本)》,台北市:巨流出版公司。
。人類學博士、新竹馬偕醫院精神科主任吳易澄,在〈活著的殘酷〉一文中指出:「精神醫學發展過程中,逐漸主導了自殺論述。」過去社會學家涂爾幹(Émile Durkheim)在《自殺論》提出,個人的自殺行為,如何受社會結構、制度、家庭、宗教等因素影響,然而相關社會學的探討,已被精神或心理健康的定義取代。

針對醫療化的自殺防治邏輯,吳易澄在文中表示,「只要(人)活下來就好」的照護方式,「對失去生之所依的人來說,反而是一種殘忍。」於是,以醫療化和自殺風險標準化的判準,去加諸在遺族身上的作法,受到質疑。

彭仁郁指出,標準像在畫線:「好像今天你一定要超過那條線,才有資格大聲喊出:我需要幫助。」固化的分類方式、標準化的服務流程,不僅可能錯失真正的服務對象,也讓遵循系統邏輯執行目標的工作者們,陷入對自身專業的疑問。

問題5:面對限制、經歷死亡,自關員的替代性創傷

有些時候,自關員在現場,會遇到讓他們不知所措的情況。陳采憶表示,一次家訪遺族時,有位喪子家長問很多她私人的事,「還說把家裡的空房間出租給我住,讓我去陪他。一方面,我知道這個長輩失去孩子的心情,明白他真的需要陪伴,可是這樣的要求,是違反專業倫理的,也會讓訪員感到困擾、被打擾,甚至已經越界。」

關懷訪視系統下的自關員們,每日在大量個案的生死間擺盪,難免也會出現「替代性創傷(vicarious traumatization)」,感染到服務對象的絕望、憤怒、恐懼等情緒,進而出現如:自我認同危機、自我包容能力受損、過度工作等現象。若他們想在既有的服務系統下,為個案多做些什麼,還得注意自身能量不會太快耗竭。

面對服務對象,自關員經常是以肉身去短兵相接,但難以招架的情況,也可能不來自個案。

H表示,曾在擔任自關員期間,遇外部督導自殺身亡。外督的角色,是為協助訪員一起討論實務工作中遇到的問題,包括對個案的評估、如何處遇等等;然而,督導自己也自殺了,帶給夥伴很大衝擊:「我們在事發後組成內部支持團體,有同事說,『會不會是我們在團體督導時做得不夠好,讓督導對我們的成果失望?』就是有很多自責,覺得我們本身是自殺防治單位,卻沒法讓督導信任我們、讓我們知道他的困難,為什麼我們沒有幫助到他?」H問。

陳采憶也在訪談過程中屢次提及訪員心理衛生的重要性,她質疑:「工作人員的心理都不健康,怎麼支撐下去做助人工作?我們一直在關心別人的心理健康,但是沒有人來關心我們的心理健康。」

系統的不健全,使得訪員留任率非常低,陳采憶說,常常「新人進來不到一個月,就要開始帶下一批新人」。林傑劭也表示,自關員人力不足,致使有些地區衛生局出現社關員(社區精神病人關懷訪視員)合併自關員的情況(註)
社區關懷訪視員(社關員)應該是負責精神疾病個案,提供對方衛教知識、協助就醫與規律複診,並為個案連結經濟、就業等資源。不過,林傑劭說,中央雖有社關員和自關員兩種角色,但礙於人力考量(自關員不足),有些地方在實際執行上,並無區別角色,也就是一名訪員,會同時處理精神和自殺個案。

無論如何,陳采憶對體制頗為失望,於2024年提出離職。離職前,她的手上還有70件未結個案。

政策做半套:「既提到遺族,為何沒有更明確的關懷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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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9月10日,第八屆生命之橋燭光守夜及步行活動在加拿大亞伯達省(Alberta)愛德蒙頓(Edmonton)舉行,該活動致力於提高民眾的自殺認知與預防能力。(攝影/Artur Widak/NurPhoto via Getty Image)
2023年9月10日,第八屆生命之橋燭光守夜及步行活動在加拿大亞伯達省(Alberta)愛德蒙頓(Edmonton)舉行,該活動致力於提高民眾的自殺認知與預防能力。(攝影/Artur Widak/NurPhoto via Getty Image)

作家兼實習心理師杜秀娟,20多年前經歷了小兒子的自殺,多年下來,她從自身經驗中發現,遺族失落可分為幾個不同階段。

比如事發後約半年內,杜秀娟被「我是殺人兇手」的信念束縛,陷入自責;同時,生活面臨巨變,她從研究所休學,和前夫也因無法共度哀悼,而決議離婚。直到孩子離開約兩年,她才回過神來,思索如何接續中斷的人生。重返校園,完成學位,杜秀娟逐漸將注意力轉向外界,到馬偕醫院參加「自殺者遺族說故事團體」、認識其他遺族,同時尋求信仰的支持。

小兒子離世後5年,杜秀娟去英國進修博士學位,再經過8年,她回台將悲傷歷程寫出書,兩本作品《一百零一個活下來的理由:如何面對自殺情結》《無臉雌雄:一個自殺者遺族的積極想像》相繼出版。她表示,要花到這麼長的時間,才能逐漸把當初失落的斷裂,接回同一個平面,並重新考慮自己的未來發展。

杜秀娟認為,現在國家的自殺防治策略雖有提到遺族,但「既然提了,為何沒有更明確的關懷路徑?」如同前述衛生局表示,不會對遺族近用的資源做統計,好處在不刻意將遺族貼標籤,但現實來說,沒有任何調查,似乎也讓人無法確定,撥打出去的關懷電話,究竟帶來多少實質效益。

杜秀娟期待政府有更多作為,也希望國家可以投入長期的遺族陪伴資源

無獨有偶,在杜秀娟的書籍出版前,2022年,韓國心理師高璿圭的作品《你值得好好悲傷:我們都是自殺者遺族》,在台灣翻譯出版。高璿圭指出,韓國現在日益重視自殺者遺族的存在,因為明白死別的失落,影響的不只是遺族個人,還包含他們涉及的各個生活與社會領域。

高璿圭提到,韓國政府對遺族的具體支持是:「自殺死亡者的配偶及二等親以內直系親屬,在一年內提供100萬韓元(約新台幣2萬多元)的精神健康醫學門診及住院治療費補助。」

即使這項服務以家屬為主,無法擴及朋友、同儕等其他和故人親近的對象,高璿圭也在文中指出,曾有精神醫學研究者發表「有自殺訣別經驗者的自殺風險更高」的說法,遭遺族抗議:「不要老是把我們當成潛在自殺者,我們也想努力生活,但總要聽到別人這樣說,你知道這讓我們有多痛苦嗎?」但至少韓國政府提出明確對策,顯示其欲正視自殺失落的態度。

關懷支持何以為繼? 從聆聽遺族經驗開始

自殺不只是個人問題,預防自殺的任務,也不會只是家屬和工作者的責任。高璿圭認為,國家和社會應該一起思考方法,從自殺者遺族的故事當中,或許可以找到答案。

一名遺族Alumi表示,她作為護理老師,偶爾會到學校演講,在台上分享她和妹妹的故事,讓學生認識自殺遺族:「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重鬱症的同學,他說他之前也想自殺,可是聽完我的分享,讓他想起了家人,就比較不會想去這樣做。」

杜秀娟也認為,自殺失落的經驗,應化為知識。她表示自己在英國留學時,看到非營利組織支持遺族的方式是:

「招募遺族並經過培訓,讓他們在專業團隊支持下分享經驗,去影響自殺事後處遇、預防的政策,並改變遺族受到噤聲的文化。」

她提到,該組織的做法,讓每一個站出來的遺族,背後都是一個團隊的支持,「但現在台灣談遺族議題的場合,發表的都是自殺領域的專家學者,很少有遺族自己的聲音。」

彭仁郁說,國家應更相信人民能成為知識中心,「人有特殊性,他到底苦在哪裡,他的意義世界如何破滅、關係如何破碎?他的生命史、受苦的核心,只有他最知道。每個人在世上的意義,存於人與人創造的關係當中,生命因此有機會不斷開展,有可以投向未來的希望感。」她期待國家若真有所謂關懷人民的工程和目標,那麼應當往這個方向,去傾聽和營造。

索引
與遺族的錯身:關懷訪視20年,仍有5大問題待解
政策做半套:「既提到遺族,為何沒有更明確的關懷路徑?」
關懷支持何以為繼? 從聆聽遺族經驗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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