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陵/意識形態的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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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場【去攝影・交流】 在2018年3月24日的討論,黄子明還在進行中的《韓戰反共義士》系列作品的故事,可能是我們這世代與前輩們才有的歷史記憶了。

1954年韓戰反共義士抵達台灣。(照片取自LIFE)
1954年韓戰反共義士抵達台灣。(照片取自LIFE)
1954年朝鮮戰爭反共義抵達台灣萬人空巷的迎接場面。(照片取自LIFE)
1954年朝鮮戰爭反共義抵達台灣萬人空巷的迎接場面。(照片取自LIFE)

1954年韓戰結束之後,2萬1千3百多位「抗美援朝的中國人民志願軍」成為美軍的戰俘,其中1萬4千3百多位脫離中共控制,在聯合國協助之下來到台灣。他們在基隆下船,在台北市區遊行,民眾張燈結綵、人山人海、夾道歡呼。當時他們被視為英雄、民族復興的希望,這是台灣「123自由日」的由來。

黄子明從1989年開始《韓戰反共義士》拍攝計劃:「當年這批的聯軍俘虜選擇投奔台灣,成為冷戰時期,自由陣營重要政治勝利象徵。」尤其他們身體的刺青特別受到矚目,例如「滅共復國」、「誓死回台灣」、「反共抗俄」、「殺朱拔毛」、「效忠黨國」、「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這些身體刺青被認為代表當時他們選擇到「自由台灣」的決心。他們一念之間的選擇來台,穩定了當時的國民黨政府。

在那個年代,我們從小被教導服從、愛國家愛民族、打倒萬惡共匪。大家都努力與別人想法一樣、滿足現狀、安居樂業。那是個強調「同質性」的年代,政府為了凝聚國家向心力,在人民心理建立「敵我不兩立」意識形態的年代。

那時台灣的電影或電視劇裏的人物,一出場觀眾就知道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面容猥瑣、行為輕佻、言不及義的人就是壞蛋,那也是簡單二分法的年代。好壞對錯的二元對立的社會思維,使得我在1980年代初到美國的時候,很多電影或電視劇都看不懂,因為歐美影劇裡的角色與劇情大都需要觀眾自己感受、思索與領悟,而不是利用文藝宣導或加強觀眾腦袋裏的意識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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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美陵、韓戰反共義士、黃子明
《韓戰反共義士》系列作品。(攝影/黃子明)

黄子明的《韓戰反共義士》系列作品,如同之前《慰安婦》系列,都是持續關注「戰爭」對於人民的影響。這些是台灣少見的攝影主題,也是世界歷史的議題,同時兼具國際性與在地性。相較之下,當今台灣許多攝影主題都太千篇一律,缺乏挖掘與操作不同題材的能力。

很多當代國際藝術會處理國家文化認同、社會歷史記憶的身份主體等複雜問題。然而台灣人民對於過去的歷史,則經常或是無知或是選擇遺忘,這當然與後來的政權否定之前政權的歷史文化,使人民噤聲,因此,後輩不知前輩遺緒,太多文化斷層而顯得蒼白與模糊的歷史失憶。

韓戰結束之後的中國戰俘,有些曾經是國民黨的軍隊,後來被捉而被迫成為解放軍;有些是效忠共產黨;絕大多數是在時代與戰亂中的身不由己。他們來到台灣之後,大多仍舊編入軍隊、建造橫貫公路、分散於台灣各地榮民之家。但他們不被政府信任,遭政府嚴密監控。他們濃重的鄉音、特殊的軍人身份,使得他們很難融入台灣社會,而他的故鄉被隔離在台灣意識形態的對立面。

1988年,「韓戰的反共義士」可依規定前往中國探親。他們身體的刺青,30多年前象徵認同中華民國政府的「反共」決心,現在卻顯得不合時宜,他們之中有的甚至擔心這些刺青可能招來中共政權的政治迫害。因此他們在回鄉之前,把刺青銷毀或進行皮膚縫合手術,尤其那些謾罵批評中共的字句,以及中華民國的國旗,更必須隱藏。於是,隨著時代變遷,「敵我不兩立」二分法的意識形態年代已經過去,深刻在身體的政治記號,無論當年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也必須改變,從鮮明清晰變得褪色模糊,如同當今他們作為「反共義士」的尷尬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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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美陵、韓戰反共義士、黃子明
《韓戰反共義士》系列作品。(攝影/黃子明)

黄子明以平實手法,拍攝個人肖像,描述「韓戰的反共義士」個人身體的現況。如今他們垂垂老矣,若不是身體的刺青,看不出他們與一般老者有何不同。至今還存活著的,大都是當年10多歲就參加韓戰,因緣際會到了異鄉台灣。他們被中國稱為「流落台湾的志愿军战俘(流落台灣的志願軍戰俘)」,他們的命運是大時代國際政治關係的產物,他們是政治棋盤上的棋子,在國民黨與共產黨之間來去,一生軍人身份只許服從,喪失人權;他們的紋身即是國家對身份主體的馴化與控制。

美國有個紀錄片:〈韓戰:被遺忘的戰爭〉,台灣的「韓戰的反共義士」更是被遺忘戰爭下的被遺忘族群。從前我們大多是以「大敘事」論述歷史,忽視個人生命史的獨特性,大時代之下的個人是渺小「不可見的」。在當時強調集體而忽視個人的年代,「韓戰的反共義士」被認為是個「集體意識」,他們個別差異的生命歷程,卻被忽視。他們不是一個同質的群體,卻終生被貼上「反共義士」政治標簽,當作「象徵自由陣營勝利」的樣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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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戰反共義士》系列作品。(攝影/黃子明)

如今我們習慣於打諢插科、詼諧逗趣的歷史劇情,似乎戰爭與歷史的沈重悲情,已經距離我們非常遙遠。但我仍是老派思維,偏好深厚的歷史脈絡,因為「韓戰的反共義士」就是個複雜的文本,環環相扣不少值得深思的問題,例如:我們如何毫不迴避的面對現實回顧歷史,表達誠摯想法與感情?這文本的時間性,只是當今狀態?或者應該呈現過去到現在的政治權力操縱的意識形態,在個人身體烙下的刻紋?如何表達「韓戰的反共義士」個人身份認同的錯綜轉折?這些問題也必須同時思考,當代的台灣攝影如何發展更多樣的敘事概念與方法?

每個社會有其必須面對的歷史傷痕,我們需要細膩反省「戰爭、人性、創傷」,以及難以言喻的戰爭代價。黄子明的作品,提醒了我們,台灣還有很多因時代動盪而被扭曲的個人生命需要我們關心,需要我們以不同史觀、擴大對於歷史文化的感知、感同身受那些歷經創傷而被歲月遺忘的人們。

(閱讀英文版,請點:The Tattoos Resurrecting Taiwan’s Forgotten War。)

【去攝影・交流】黃子明直播影片

【去攝影·交流】

【去攝影·交流】是由張美陵主持的攝影交流討論會,每次會邀請創作者、評論者與現場觀眾深度交流討論,參加者均須事先報名,討論聚焦於創作的發想、過程、方法、美學、脈絡…;鼓勵長期熱衷創作的攝影藝術家,促進交流、討論與支援,是台灣少見的攝影交流討論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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