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年拉警報的內外婦兒急五大科之外,今年(2025)包括台大醫院在內,首度把神經內科也納入「人才招募困難科」,紛紛加薪留人,台大第一年住院醫師每月加薪2萬元,第二至六年住院醫師加薪2.2萬元。但住院醫師招募起跑後,神經內科門可羅雀,最新一年神經科一招率僅有80%,呈斷崖式下滑。
其中,大幅提升急性缺血性腦中風預後和存活率的24小時內取栓手術,被認為是「嚇跑」年輕醫師的原因之一。這項每年健保給付達5.95億元,原本神經內科、放射線科甚至心臟內科相關科都趨之若鶩、又效果顯著的醫療服務,為何成為壓垮神內人力的最後一根稻草?
人高馬大的呂岳勳,身高超過180公分,手中所操控的取栓導管比他身長還長。他說,「最累的不是操作導管,而是手術前判斷與說明,要評估病人是否適合手術、確定有無禁忌症、講清楚風險。」以雙和醫院來說,去年(2024)完成約120例動脈取栓術,但實際接受評估的病人是好幾倍。雖然呂岳勳是取栓術的執行醫師,但他強調,中風病人送到急診後,在第一線評估、守住「黃金時間」的重責,幾乎全落在神經內科醫師身上。
「病人一到急診,我們就得立刻趕過去,」大林慈濟醫院神經內科醫師邱孟祈形容,這場與時間的賽跑,從接到電話那刻就開始,「急診醫師通報後,我必須在10分鐘內出現在急診室。」

台灣每年腦中風新發生數約3萬人,是台灣第四大死因。高雄長庚醫院神經內科部副主任張谷州形容,早些年各科醫師都不想收腦中風患者,因為沒有好的治療方式,只能給他一張病床。
直到1997年陸續有積極性的治療發展,2002年健保核准rt-PA血栓溶解劑、2015年開放EVT的取栓術給付,腦中風治療進入新紀元。
臨床上,rt-PA與EVT被醫師代稱為「一號」與「二號」治療,台灣神經學學會祕書長、台大醫院神經內科主治醫師蔡力凱則把兩種治療比喻為「通樂」與「通條」,前者是把rt-PA藥物注入血液中以疏通阻塞的血管;EVT則是將取栓導管深入血管,直接將血塊移出,適用於「大血管阻塞」的病人。依據阻塞位置與發病時間綜合評估,必要時兩種療法可同步進行。
「治療的進展下,現在能替腦中風患者做的事情太多,」張谷州也以「很幸運」形容自己有幸能參與到台灣血栓移除的時代。
取栓手術必須經過一年的培訓、取得證書才能進行,目前執行的科別主要是神經內、外科和放射線科,共有6個學會可進行訓練和認證,包括台灣神經學學會、社團法人台灣腦中風學會、中華民國醫事放射醫學會、中華民國神經放射醫學會、社團法人神經外科學會、台灣神經血管外科與介入治療醫學會。目前全國取得資格、可以執行取栓的醫師僅有224人。
因為rt-PA和取栓治療效果頗佳,2023年健保署放寬給付適應對象,發布新聞稿強調,參考國際實證和臨床指引建議,取栓術由原先「限前循環在發作內8小時內使用」,延長至「24小時內」,預估一年約新增565人次受惠;同時rt-PA給付對象也由發病「3小時內」延長至「4.5小時內」。原本是德政一樁,沒想到,卻引發神內人力擠壓的骨牌效應。
台灣神經學學會理事長、台大神經部主任鄭建興直言,適用病人中風急性時間拉長,就代表可以治療的病人變多,年輕住院醫師逐漸受不了,「因為值班都不用睡覺,病人會一直來。」
「(2023年)健保署對取栓術放寬給付是一個滿大的轉折,讓值班變得難值,」一名嘉義市區域醫院醫師透露,目前重度急救責任醫院的標準,需要有神經科醫師24小時提供急性腦中風的評估,但人力向外流失,標準愈來愈難達成,神經內科醫師沒辦法填上值班數,只好由急診醫師來負責。
《報導者》取得腦中風學會提供的資料顯示,施打rt-PA血栓溶解劑,2023年放寬對象前平均每月為437件,放寬後為556件,成長了27.2%。取栓術申報量3年內則從2,106件數成長至3,334件,成長了約1.5倍;特材的申報量也從3,237件成長到5,642件。以2024年來說,光腦中風健保就支出626.32百萬點,花費將近5.95億元在腦中風取栓上。
健保對取栓術相關給付其實不算差,基本技術點數為45,059點、「顱內血管抽吸取栓裝置」點數122,698點、「顱內血管抽吸取栓裝置」點數為82,999點,還有其他收治病人和轉院獎勵等。健保署之前表示,一個血栓病人健保給付平均大約300,000點。但是,其中治療評估費用僅有3,000點。
蔡力凱指出,缺血性腦中風的病人,大約100個中就有10需要打rt-PA、15個需要取栓,這兩項治療占了大約五分之一,「但是一個病人不是只有一個醫師在治療和處理。」以台大為例,會先由急診醫師和護理師進行檢傷分類和一般醫療處置、神經內科值班住院醫師進行會診評估、影像科團隊執行腦部影像檢查、CALL當天待命的主治醫師討論決策,如果確定要做取栓,還要召來取栓團隊進行,團隊基本成員包括取栓醫師、護理師、放射師和麻醉醫師,手術後由加護病房團隊進行後續照顧,前後經手醫護至少超過十餘人。
「當醫療團隊們投注這麼多心力,是不是有被制度等價對待及回報?不同工有不同酬嗎?」蔡力凱指出,但各家醫院有不同分配機制,撥補比例差異極大10~70%,代表有部分醫師花了一個小時評估並擔負了診療壓力下,換算僅獲得不到300元的補助。

不只是溶栓與取栓照會神經內科醫師,神內是「會診」最多的科別之一,意識不清、頭痛、癲癇、不明原因的異常神經學表現都照會神內,蔡力凱自己就隨身攜帶一個神內專用的神經功能檢測包。他舉例,在急性腦中風使用抗血栓藥物阿斯匹靈(Aspirin),比以往也更複雜,需搭配其他藥物,第一線醫師往往得回頭請教神經內科──醫學進展對病人來說是好事,但複雜度提高,加重照會量與決策壓力。
除了給付分配問題外,高風險科別的壓力和醫療糾紛,是另一個人力流失的因素。
看到患者康復固然有成就感,但也難免出現預後不佳的患者。以取栓手術為例,有6.4%出血的副作用風險,手術前醫師會判斷腦中有哪些死掉細胞、活著細胞,搶救苟延殘喘的細胞,但所處的血管較脆弱,如果把塞住的血栓突然移除,血就會沖到血管脆弱的地方,產生大出血。
邱孟祈就曾經遇過出現併發症的患者,「預後都不好,就會愈做愈挫折!有時候又遇到醫院評鑑的壓力,熱情就會慢慢消退。」
若又遇到家屬責怪和壓力,心灰意冷離開的醫師非少數。博智博睿診所院長陳炳錕就以「重症逃兵」自嘲。他曾在醫學中心一人値了半年的rt-PA班,一次夜診時替一名左側肢體無力的男性施打rt-PA,一切看似順利,不料數小時後,病人突然呼吸心跳停止,急救過程出現大量出血,最終,病人仍未能挽回生命,家屬責怪:「都是你害的!人是好好的走進醫院,為什麼會這樣走了?」這起事件成為他難以抹去的記憶,熱愛功能性神經學的他,最終選擇從醫院出走。
蔡力凱也遇過病人在治療後發生出血併發症,「但以當時的病人狀況,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通常還是會這樣治療。」醫學本來就有不確定性,醫師很努力去照顧,但總是會有不如預期的時候。「治療風險對醫師心裡掙扎、波折、不被肯定,當承受不住心理壓力就離開,導致人力不足、其他人崩盤,」他感嘆。
有的醫院去年神內團隊走了一半的人,瞬間值班量能就少了一半。而一個醫院人力不足,影響的是一整個地區治療的量能。尤其六都以外的縣市,大醫院原本就比較少,當一、兩家醫院人力出問題,緊急醫療系統就會翻天覆地的影響。
神經內科醫師流失,導致夜間、假日沒有人力輪值,腦中風患者送進來沒有醫師進行評估判斷,嘉義長庚成為嘉義地區唯一後送醫院。嘉義縣衛生局醫政科科長林淑華說:「網絡間11間醫院都把患者外轉,長庚醫院得負責自己院內重症個案,還必須協助其他醫院診斷,人員就會burn out。」
林淑華表示,縣衛生局已再協調分流,嘉義市患者優先往嘉義基督教醫院,雲林北港則送往台大雲林分院,藉由分工分流減少第一線的壓力。張谷州認為,當時嘉義長庚的事件,不是基於患者治療的需要而轉院,是照護的需求,各醫院應該更詳細盤點更重視整理人力問題。
嘉義取栓警報事件也顯示,目前各地區在急重症人力不足下發展出的「區域聯防」,區域不能只以行政區畫分,而需要以生活區擴大聯防。
以取栓為例,人力更高度集中於北部地區,約有一半的取栓醫師分布於台北區(含台北市、新北市、基隆市、宜蘭縣、金門縣、連江縣)及北區(桃園市、新竹縣市、苗栗縣),雙北地區有16家醫院能全天候提供溶栓與取栓治療,醫師資源密集。陳龍指出,「我們甚至曾經派醫師跨區支援到宜蘭、苗栗,這就是現實人力的緊繃狀況。」
「你們怎麼看待未來發展?」蔡力凱問年輕神內醫師,收到的答案是:「我擔心自己值班值不完,就算到了4、50歲,可能還在值班。」
蔡力凱觀察,年輕醫師傾向至不用值班的醫院和診所就職,願意以神經內科當作志願的醫學生、住院醫師也愈來愈少。
儘管健保署針對取栓術給付和分配立即做出調整,但顯然年輕醫師未必買單。衛福部每年給神經科固定容額為51名,往年滿招是常態、報到率也在9成以上,但今年一招率首度下滑到8成。
台北榮民總醫院副院長、神內醫師王署君也感慨,這兩年人減少特別明顯,「北榮固定容額4名,往年是17名醫學生搶4名額,但今年只剩下6人來面試。」這還不是最慘,中南部醫院幾乎找不到神經科住院醫師。
當住院醫師數減少,無疑直接增加主治醫師工作量,值班數增加下,又留不住人。不僅住院醫師招收率下降,蔡力凱憂心,完訓獲得專科執照比率也創新低──當住院醫師受訓第4年後進行專科考試,歷年都可以維持在9成以上,近年完訓率創下新低達到84%。
緊急醫療人力明顯出現斷層,留下來的醫師憑著信念、熱情苦撐,邱孟祈說,像大林慈濟醫院就沒有住院醫師,「若是我值班,一條龍全包辦。」他回憶起,有次晚上凌晨1點接到電話,在急診開始評估、接著取栓,直到早上6點將患者送進加護病房;他回到宿舍洗漱後也睡不著,緊接著回醫院查房、看門診,「但那天的門診,後面根本不知道是怎麼結束的。」

腦中風治療是劃時代的躍進,但這是建立在高度人力支持下的成果。蔡力凱擔憂,「現在價值撐不起勞動力時,問題到臨界點就會爆發,而這是一個長期漸進的過程。也不希望時代進步,卻因人力不足讓我們(治療)走回頭路。」
除了合理的給付外,醫師也認為,應在醫療糾紛、跨科支援等面向建立完整制度,才能同時維持專業人力與腦中風治療的品質。
陳龍從腦中風學會角度著手提出解方:
- 效仿婦產科的生產事故救濟,給予手術執行者及患者更充足的保障,減輕第一線醫師的心理壓力和負擔。
- 擴充取栓術第一線人力,由多科別共同協助,現行已不少急診醫師受訓後協助評估,未來也期待像是心臟內科醫師,受訓後取得認證也可進行取栓手術。
- 給付制度更充足,可效法美國將神經學細分分為兩大類:一般神經科(General Neurology)和腦血管神經學(Vascular Neurology),讓從事腦血管治療的醫師獲得合理回報,同時年輕醫師更清楚自己清楚要從事的醫療面向。
陳龍強調,「救一個腦中風,救的是全家人。」緊急醫療單靠砸錢沒有用,除了醫院要支持、各科別要配合,更重要的是回歸政府建立完善的制度來解決。
張谷州也認同,腦中風未來或許會走向更多的跨科合作,除了溶栓及取栓是特定處置,後續照顧屬於內科共同一起承擔,別讓一個專科孤軍奮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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