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反送中:強權與反撲.絕望與希望
當港警喊反送中示威者「曱甴」,藝術家怎麼用蟑螂創作反諷極權?
法國藝術家、中央大學法文系副教授葛尹風(Ivan Gros),不斷以寓言式創作,呈現極權政權的白色恐怖。(攝影/楊子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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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反送中運動在COVID-19疫情蔓延下暫歇,但這9個月以來,人民與港府、港警間的不信任,內心恐懼持續著。2月15日,距離香港超過700公里處的台北,一場名為「棍Gùn」的版畫展描繪著港人這段歲月的心情。

「當港警叫示威者曱甴(蟑螂)的時候,這絕對不是一件小事。在歷史上,蟑螂,有更重要的意涵,象徵的是『去人性化』,降低對方的人格。當你不是人,我殺死你也沒有關係。」法國藝術家葛尹風(Ivan Gros)說完這句話,展場內安靜下來,陷入深深的沉默。

走進展場、繞著階梯拾級而上,展間第一幅系列作品是葛尹風的木刻版畫,其中的「Ionesco ✕ Kafka in HK(尤涅斯科✕卡夫卡,在香港)」畫面強烈,左側是長角犀牛正要發動攻擊,煙霧瀰漫下,一群黑色的雨傘蟑螂躲在右側準備反抗,頗令人玩味。

葛尹風捨棄擅長的凹板創作,採用凸版木刻,線條簡單粗獷。「白色恐怖」與「黑色抵抗」字樣分別以槍和雨傘標示,葛尹風想談論的議題已昭然若揭。展場另一側是50幅以香港反送中運動為題材的版畫高掛展牆,催淚煙中的抗爭者、少年遭爆眼後的容貌⋯⋯透過特寫視角,則是另一位版畫藝術家──小雞(李迪權),創作當下的情緒。

從警棍到槍枝,藝術家版畫裡的極權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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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送中、香港、蟑螂、版畫
「棍Gùn」台北展覽現場,版畫藝術家小雞(李迪權)的「大時代」系列作品。(攝影/楊子磊)

小雞與葛尹風的聯展,他們將展覽命名為「棍Gùn」,中、法文並列的名稱,埋藏的是雙關語。他們如此解讀:

「棍,在羅馬拼音裡是gun,也是英文的槍。在極權國家中,警棍很快可以被槍枝取代。在香港,鎮暴警察祭出各種手段驅散群眾、恫嚇市民,不只警棍,槍也成為施暴工具。去年夏天開始,香港成了暴力、憤怒和恐懼之城。」

在馬來西亞籍藝術家小雞的畫筆下,港警的粗暴行徑與港人起身抵抗的景象,成為一幅幅充滿戲劇張力的黑白木刻版畫,他將這系列命名為「大時代」。

在香港爆發反送中運動後,居住在台灣的小雞曾造訪香港,親身見證運動的現場。「我覺得最可怕的不是催淚彈什麼的,是恐懼。整個社會氛圍充斥著『恐懼』兩個字。」其時是中國國慶,十一當天有港警對示威者開槍,社會氣氛非常緊繃。小雞記得,自己和友人前往太子站憑弔831事件
指太子站事件,警察進入地鐵車廂棍擊示威者,以及無差別毆打市民。 相關報導《831香港再現「屍殺列車」:港警無差別毆打市民,太子站車廂染血》
,那是下班時刻,陸續有人到現場獻花,但小雞舉起相機想拍攝的當下,有市民破口大罵:「不要拍!你知道拍到我們的樣子,我們會死嗎!」小雞在震撼中放下相機,「那一刻,我感覺所有人都是恐懼的。」

兩天後,小雞還在香港,在電視台裡看見有香港中文大學的女孩揭下口罩、露出面容,在眾人面前控訴港警性暴力。小雞更震撼了,「她是吳傲雪,我是認識她的,她是我現實生活中的朋友。看到她出現在新聞畫面,我當下是完全傻住。」真實永遠是最殘酷的,帶著被衝擊的情緒回到台灣,小雞幾乎是用衝刺的創作速度,參照拍攝的照片與新聞片段,在3個月內完成超過50幅木刻版畫。

這便是「棍 Gùn」的由來。

相對於小雞的強烈情緒,葛尹風則用寓言式創作。在「Ionesco ✕ Kafka in HK」裡,葛尹風將港警變形為國家暴力的犀牛,泛民主派的示威者則成為蟑螂。

蟑螂的暗示:集權專制中對人性價值的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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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送中、香港、蟑螂、葛尹風
葛尹風(中)在展場介紹自己的作品。(攝影/楊子磊)

為什麼是蟑螂與犀牛?葛尹風提起:「去年12月,港警咒罵示威者是曱甴(蟑螂),引起非常多的討論。這不是一個不重要的細節,也不只是警察不尊重這些示威民眾。在歷史上,它有更重要的意涵,二戰時的納粹集中營、盧安達大屠殺時,都曾把人稱呼為蟑螂。當『去人性化』之後,你就不是人了,你不是人,我殺死你也沒有關係。」

除了是藝術家,葛尹風也是中央大學法文系副教授,比較文學博士出身的他對於文字相當敏感,他借用法國荒謬劇作家尤金・尤涅斯科(Eugene Ionesco)的名作〈犀牛〉,「在香港反送中運動裡,示威者的對立面是警察,警察去踩死他們口中的蟑螂。當我們被視為蟑螂或昆蟲之後,還能怎麼辦呢?」於是,葛尹風把法西斯主義、獨裁主義等具象為犀牛。

在葛尹風的雕刻刀下,大量蟑螂群聚,背上的翅膀化為黑色雨傘,牠們沒有清楚的面貌,有的甚至戴上防毒面具,像是要從催淚煙裡起身對抗,也像是在尋找躲藏之處。在這裡,葛尹風借用的則是卡夫卡(Franz Kafka)的《變形記》,在原作裡,男主角一覺醒來後變成甲蟲;在葛尹風畫作裡,香港示威者化為港警口中的蟑螂,以體現集權專制中對人性價值的否定。

葛尹風並引述尤涅斯科的文字作為作品的註腳:「⋯⋯如何能夠說服野狼或犀牛理解你、放你一馬?該用何種語言溝通?如何讓牠們接納我的價值觀與我心所屬的內在世界?事實上,如同這座恐怖島嶼碩果僅存的最後一人,我只是異類、怪物,我不再代表任何東西。是的,對我而言,他們就像是犀牛。然而對他們而言,對那些自認是人類的生物而言,我只是一隻蠍子、一隻蜘蛛。一隻令人厭惡的蜘蛛如何說服這些人類,不該去踐踏牠?

為什麼是版畫?以共產黨過去擅長的方式反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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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傘。(圖片提供/葛尹風)

在歷史上,蟑螂有其象徵意義。在藝術史上,版畫亦有其社會意義。對小雞來說,選擇版畫創作並非巧合,他很清楚知道,版畫是帶有反抗思維與革命基因的,尤其是可快速雕刻、印刷的木刻凸版畫。「1930年代到1950年代,版畫是中國很盛行的方式,國共內戰時,共產黨曾組織很多木刻隊到鄉下,迅速地創作印刷後,發給不識字的農民,圖像則是國民黨如何腐敗、壓迫農民等等。」

再往前推,德國女性版畫家卡特.柯維茲(Käthe Kollwitz)是一名左派藝術家,也是一名社會主義者,她的作品因被魯迅介紹到中國,甚至影響了中國的木刻版畫運動。直到1998年,印尼藝文團體的學生們組成「米之獠牙(Taring Padi)」,以行動、身體、版畫、漫畫等方式,試圖推翻當時的蘇哈多政權。他們甚至曾佔領學校作為基地,教民眾刻木板畫,創作出許多政治諷刺的作品。

因著版畫具有的革命DNA,小雞選擇了這個方式,「過去在中國,共產黨用圖說故事,快速地宣傳他們的理念,他們也成功了。現在,我則是用共產黨50年前擅長的方式,再去描述共產黨做了什麼事。」葛尹風則指出,小雞運用的凸版術,只需要木板、雕刻刀、小滾輪,雖然無法做細節的處理,但因為快速,更有反映現實的效果,作品更加有力道。

他也評論:「我覺得小雞做得很好,用黑白的凸顯、顏色的對照,聚焦在一個人或一個事件上面的特寫鏡頭,這個效果是非常強烈的。藝術確實不該與現實脫節。」為了配合小雞的作品,擅長凹版術的葛尹風也改用凸版進行香港反送中的議題創作。但相對於小雞直接呈現暴力的現場、從現場取得靈感與能量,葛尹風則以寓言式呈現暴力,也就是犀牛與蟑螂的對立。

以雙關、寓言具象白色恐怖,「我們必須面對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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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螗的夢魘(Le cauchemar de Denton)。(圖片提供/葛尹風)

在這次展覽中,葛尹風也展出兩個系列的凹版舊作。「丹螗的夢魘(Le Cauchemar de Denton)」以牙醫拔牙為發想,創作出10幅政治寓言,在拔牙的過程,牙醫彷彿也是個壓迫者,使用的技法則是他擅長的凹版畫。饒富趣味的是,葛尹風再度使用雙關語遊戲,Dent是法文裡的「牙齒」,Denton則改做自法國革命家的名字Danton,巧妙將革命融合其中。

另個系列則是「雷文斯布魯克集中營──追憶與紀念(Évocation de Ravensbrück)」,納粹德國時期的雷文斯布魯克集中營,在1936年到1945年間曾羈押過13萬名女囚,最後僅約4萬人倖存。葛尹風五度參訪該集中營後,發現該展示空間過於簡潔抽象,彷彿恐怖與殘酷不曾存在。也因此,開啟葛尹風此系列的創作,「我們必須面對事實,堅持真相,不該做作與矯飾。」

不管是香港反送中議題、政治寓言版畫或是集中營再現,葛尹風坦言,「我想呈現的是白色恐怖。或許大家會覺得這是抽象的名詞,但事實上,白色恐怖是透過非常具體的手段來實施壓迫的,在台灣發生過、在歐洲也發生過,人一個接著一個失蹤⋯⋯甚至,現在目前香港、新疆都可能存在的。」展覽開幕式的尾聲,他對著眼前來看展的觀眾這樣結語:「如果各位有雨傘蟑螂的精神,請不要讓犀牛把你們踩死。」

【棍 Gùn】展覽資訊
  • 時間:2020/2/14(五)至3/14(六)12:00~19:00
  • 地點:小路上藝文空間(台北市大安區羅斯福路二段77巷7號)
  • 參展藝術家:小雞(李迪權Tekkhean Lee)、葛尹風(Ivan Gr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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