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消失的茱莉亞:一宗厭女謀殺後,50萬義大利人上街抗議父權文化
2023年11月25日,適逢「國際消除對女性使用暴力日」,義大利人權團體「一個也不能少」(Non una di meno)在義大利各地發起示威遊行,悼念遭前男友殺害的茱莉亞(Giulia Cecchettin),當日下午羅馬的遊行隊伍行經羅馬競技場。(攝影/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Andrea Ronchi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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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山色,秋葉彷彿金沙鋪地,但茱莉亞看不到,她在垃圾袋裡,身上中了26刀。隨警方深入山區搜索的救護車熄了警示燈,茱莉亞笑臉盈盈的照片盤據義大利各大新聞網站7天後,找到的是一具冰冷屍體。

再7天後,義大利各地男男女女走上街頭,光在首都羅馬就有50萬人遊行。茱莉亞的姊姊指控,這是厭女謀殺(femicide),殺她的不是怪物,而是正常的父權之子。

2023年11月11日星期六傍晚,茱莉亞(Giulia Cecchettin)把剛剛改好的論文檔案傳給指導教授後,出門與菲利普(Filippo Turetta)見面,兩人在麥當勞用餐後杳無音訊。她的最後一則訊息是給姊姊艾蓮娜(Elena Cecchettin),聊起畢業當天要穿的衣服和鞋子,稀鬆平常。

同齡22歲的茱莉亞和菲利普都是帕多瓦大學(University of Padua)生物工程系的學生,兩人交往一年多,茱莉亞在2023年8月要求分手後,繼續當朋友,但菲利普要的不只是朋友,他要重拾情侶關係。

交往期間,菲利普緊迫盯人的連環call已經讓茱莉亞吃不消,分手後,仍對她情緒勒索,威脅要自殺,不斷傳來簡訊抱怨「妳跟家人相處的時間遠遠超過陪我的時間」、「妳應該跟我在一起,不是跟妳的閨密在一起」。菲利普的善妒和控制欲,讓艾蓮娜有了不祥預感,聽聞妹妹近來開始害怕前男友的言行,更讓她有了最壞的打算。

晚間11點18分,茱莉亞在停車場尖叫:「這樣傷到我了,救救我。」聽到求救的居民報警,但沒看到迅速遠離的車牌號碼。20分鐘後,菲利普載著茱莉亞來到介於帕多瓦和威尼斯之間的工業區,週末深夜,四下無人,但兩部監視器目睹,淌著血的茱莉亞打開車門脫逃,菲利普緊追著她拳打腳踢,抓著她的頭往人行道重擊,像是在踢垃圾,他對著癱軟在地上的前女友補上幾腳後,把幾乎失去生命跡象的茱莉亞塞進車子。啟動不久後,他停車,又砍了茱莉亞一刀,然後開始逃亡之路。

監視影片證實菲利普蓄意致茱莉亞於死地。由於帕多瓦往北走就越過奧地利邊境,義大利警方發出跨國通緝令。

一年內第102個被男人殺死的女人,激起全義大利走上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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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5日,護柩者抬著茱莉亞的靈柩走出帕多瓦的聖儒斯蒂娜聖殿(Basilica of Santa Giustina)。茱莉亞的葬禮吸引了上萬名公民到場致意。(攝影/AFP/Andrea Pattaro)
2023年12月5日,護柩者抬著茱莉亞的靈柩走出帕多瓦的聖儒斯蒂娜聖殿(Basilica of Santa Giustina)。茱莉亞的葬禮吸引了上萬名公民到場致意。(攝影/AFP/Andrea Pattaro)

GPS顯示菲利普往北方的阿爾卑斯山區逃逸,11月18日,警犬在海拔1,300公尺的巴爾奇斯(Barcis)湖邊溝壑找到茱莉亞,她的衣著跟一星期前離開家門時一樣──天藍色的毛衣、褐色短裙,黑色外套和皮鞋,山上的低溫保存了她的遺體,剪了瀏海的黑色頭髮染著血,血凝成殷紅的冰晶。竭力抵抗的茱莉亞全身是傷,刀刺上她的頭、頸、耳、手臂和雙掌、雙腿,法醫判斷,她在30分鐘內大量失血而死。

又一則司空見慣的社會新聞:一個女人死了,一個男人殺死了女人,義大利在2023年第102個被男人殺死的女人。

謀殺新聞被歸在義大利媒體的「黑色編年體」(cronaca nera),記者亦步亦趨依時間軸線追蹤暗黑事件。男人殺女人的社會新聞常常在幾天後就湮沒在其他政治、或是這兩年來熱門的戰爭新聞之下,2023年在茱莉亞之前被殺的101個女人,多數無人聞問;茱莉亞之死卻震撼了全義大利──她的遺體被發現的一週後,女權團體「一個也不能少」(Non una di meno)號召男男女女從南到北走上街頭,光是在首都羅馬就有50萬人參加,許多人搖晃著鑰匙串,發出不再沉默的躁動,也象徵著厭女謀殺的兇手就在身邊,握有家中的鑰匙。

茱莉亞失蹤期間營造了戲劇效果,一開始許多人以為,是年輕人任性貪玩不回家,但她受到COVID-19疫情啟發,對有關氣管組織再生的論文下了很大功夫,不可能忘了排在11月16日的口試。當警方發現她的頭髮、血跡,一路勘查監視器、詢問目擊者,追蹤一切蛛絲馬跡,整起事件猶如懸疑的偵探劇,媒體也拼湊出「完美受害者」的形象。

鄰家女孩般的她總是笑容燦爛,在知名的大學認真學習;她2022年剛剛失去母親,忙畢業論文之際,仍善體人意照顧家人。她沒有情緒失控、三角情感糾紛或是金錢、酗酒問題,她純潔無辜前途光明,旁觀者沒有檢討受害者的藉口,必須正視問題的本質。

義大利常形容男人殺女人是「熱情的罪」,但艾蓮娜指控,妹妹的死是厭女謀殺(femicide),殺她的不是怪物,怪物是病態的,但殺死她的是正常的父權之子。

當教育部長瓦迪塔拉(Giuseppe Valditara)要全國學生為茱莉亞默哀一分鐘,艾蓮娜在接受電視訪問時說:「為了茱莉亞,你們不要沉默;為了茱莉亞,你們要燃燒一切。」這句話源自秘魯女性主義運動家托雷斯卡切雷司(Cristina Torres-Cáceres)反抗厭女謀殺的詩句:

「媽媽,如果明天我沒回家,請毀了一切。如果明天輪到我,希望我是最後一個。」
為了探索成因,賦予男殺女現象一個名字:Femic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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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24日,在義大利的威尼斯,上街示威的民眾於市區點燃煙霧彈,並在路面上塗寫「厭女謀殺等於國家謀殺」。(攝影/Getty Images/Stefano Mazzola)
2023年11月24日,在義大利的威尼斯,上街示威的民眾於市區點燃煙霧彈,並在路面上塗寫「厭女謀殺等於國家謀殺」。(攝影/Getty Images/Stefano Mazzola)

艾蓮娜比茱莉亞大兩歲,兩人感情好,但性格不同,若茱莉亞是一幅繽紛輕盈的莫內印象畫,艾蓮娜則像是林布蘭的畫,晦暗的陰影襯托著光,充滿力道。一些看戲的人指責艾蓮娜哭得不夠,但她不要暗自啜泣,她要把妹妹的死從家庭悲劇和看似偶發的情殺個案翻轉為集體事件,她指責國家無力保護女性,國家機器殺人,並指出要解決厭女謀殺的問題,必須針對父權體制推動一場文化革命。

柯墨(Eliana Como)在義大利最大工會義大利勞工總聯盟(CGIL)工作,也是「一個也不能少」的成員,說起話來條理分明,她稱許,「艾蓮娜用正確的字眼描述茱莉亞之死,定義了爭辯主軸,帶來改變的可能性。」艾蓮娜把許多人習以為常默默接受、社會上不當一回事的事件「問題化」,父權指控帶動了討論和爭論,激發新反應,賦予茱莉亞之死社會意義。

但大眾對完美受害者的關注和群情激憤可能是危險的偏頗,柯墨說,性工作者、變性人遭殺害一樣需要關切,不能因為他們是社會邊緣人而漠視這類女性殺害和性別暴力。

在女權運動風起雲湧的1970年代,女性主義者提議在以拉丁文男人─homo為字根的「謀殺」homicide一字之外,另外以女性femina為字根創立「厭女謀殺」(femicide)。鑽研性暴力的美國社會學家盧賽爾(Diana Russell)認為,若要探索和改變導致厭女謀殺的社會結構,必須與一般謀殺區別,給這類謀殺獨一無二的名字。

經過半個世紀,厭女謀殺一詞仍「妾身未明」,不僅缺少一個穩固的中文譯名,在英文裡,也同時存在femicide和feminicide兩字。許多人仍抗拒在中性的謀殺之外另立新詞,義大利刑法有針對道路和航海謀殺的條文,但沒有厭女謀殺的罪名。在實務上如何界定厭女謀殺也很難一刀切,年邁的丈夫殺死臥病多年的妻子,丈夫殺死長年患有精神疾病、有暴力傾向的妻子,可以說是厭女謀殺嗎?

聯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公室在2013年建議各國,編制收集有關親密伴侶和家屬殺人的統計數據,這有助於清楚認識有關厭女謀殺的行為。但各國對於厭女謀殺定義不一,數據難以跨國比較,直到2022年,聯合國才發布有關厭女謀殺的統計測量準則

依循盧賽爾在1970年代下的定義,厭女謀殺是指「一名女性被殺,因為她是女的。」聯合國指出,厭女謀殺根植於性別角色的刻板印象、歧視和男女之間的權力不平等,當女性逾越社會規範或刻板印象,可能招來殺機。厭女謀殺有三種類型:

  1. 親密伴侶殺害女性
  2. 家屬殺害女性
  3. 女性在被殺害前曾遭受兇手的性暴力、虐待或被剝奪自由

在這個脈絡下,一名女子在搶劫中被殺,或是在車禍身亡,不屬於女性殺害;典型的厭女謀殺案例有重男輕女觀念下的殺女嬰,或是歐洲中世紀的獵殺女巫,還有懲罰女性讓家族蒙羞的「榮譽處決」(honor killing)。

雖然一般謀殺案的多數受害者是男性,但親密伴侶謀殺的受害者,超過8成是女性。根據聯合國婦女署的統計,2021年全球8.1萬名婦女和女童兇案遇害者中,超過一半是被她們的伴侶或其他親屬殺害,而在男性被害者中,僅有11%為伴侶或親屬所殺。

義大利統計局(ISTAT)從2022年開始依聯合國的最新準則收集有關厭女謀殺的數據(註)
歐盟統計局尚未建立厭女謀殺跨國資料庫,只有女性遭家庭內謀殺(domestic homicide)的數據,並缺少丹麥、愛爾蘭、葡萄牙等7國的資料。在2019年,拉脫維亞、立陶宛和羅馬尼亞女性遭家庭內謀殺的比例最高,義大利的比例低於歐盟平均值,僅高於西班牙、瑞典、希臘、斯洛伐克和賽普勒斯。
,但早在2002年已經開始記錄謀殺案的受害者性別、加害者身分等,從中可以窺見:當義大利政府打擊黑手黨組織犯罪有成,男性遭謀殺的人數大幅下滑,厭女謀殺的數字卻紋風不動,顯示背後的結構問題並未改變──殺女人的人常常是最親近的人。

2002年,義大利有455名男性被謀殺,2021年則有184人,下滑比率約60%;相較之下,2002年有187名女性被殺,2021年有119人,僅減少了36%。2002年,每10萬名女性有0.64人遭到謀殺,0.33人是被(前)親密伴侶或家人殺害;到了2021年,每10萬名女性中有0.39人被謀殺,但被(前)伴侶或家人殺害的比例仍是0.33;該年有119名女性被謀殺,70名是被(前)伴侶殺害,30名是被其他家屬殺害,約6成女性是被親密伴侶所殺,但僅4%的男性是被親密伴侶所殺。

右派政府的父權文化反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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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24日,義大利總理梅洛尼(Giorgia Meloni,致詞者)與政府官員出席基吉宮(Palazzo Chigi)前的點燈儀式,此為「國際消除對女性使用暴力日」的系列活動。(攝影/Getty Images/Antonio Masiello)
2023年11月24日,義大利總理梅洛尼(Giorgia Meloni,致詞者)與政府官員出席基吉宮(Palazzo Chigi)前的點燈儀式,此為「國際消除對女性使用暴力日」的系列活動。(攝影/Getty Images/Antonio Masiello)

性別攸關權力,是政治問題,有關茱莉亞之死是父權殺人的指控,引發右派政府的反彈。

義大利女性遭家庭內謀殺的比例低於性別更加平權的芬蘭、荷蘭、德國、法國,讓現任政府有了反駁父權殺人的底氣。「父權的確存在,但是在伊朗、阿富汗。自由和民主的西方經過長久努力,父權已經是過去式,」義大利家庭暨生育部部長羅伽拉(Eugenia Rocella)接著說,「現在的風險來自新父權,來自性別哲學的壓迫、威脅自由。」

右派的地方議員譴責艾蓮娜是撒旦主義者,她的父權言論是鸚鵡學舌;社群媒體上的批評、羞辱和威脅排山倒海而來,艾蓮娜不得不請律師提告。一些右派媒體則指出,現代女性學歷比男性更好,可以自由選擇工作和婚姻,義大利也有了第一位女總理,父權是陳腔濫調。被指責是父權文化表徵的總理梅洛尼(Giorgia Meloni)則在社群媒體貼出外婆、媽媽、她和她女兒的合照,諷刺地說:「這是我們家四代同堂的父權文化。」

梅洛尼的父親在她年幼時離家出走,她和姊姊跟著母親回到外婆家。1992年,年僅15歲的梅洛尼加入緬懷法西斯的義大利社會運動(Movimento Sociale Italiano),開啟她的從政之路。她對女性主義很不以為然,反對女性保障名額,她說:「我是女人,但不想被當成熊貓保護,我覺得直接跟男性競爭更有趣。」

梅洛尼說,她一路走來從未被歧視;但她也說了,不明白為何有些義大利人抗拒女性擔任最重要的職務。2016年,懷孕的梅洛尼想競選羅馬市長,「被流放的雙胞胎因母狼的滋養活了下來,並締造羅馬,女性當羅馬市長充滿象徵性。」她的右派對手也以母職的角色建議她「在家好好帶小孩」,她堅持參選,但輸給五星運動推舉的拉吉(Virginia Raggi)──另一位年輕的女性政治人物。

最終,是由梅洛尼打破政壇天花板,當上義大利第一位女總理,讓左派女性主義者頗尷尬。文化部長桑吉禮安諾(Gennaro Sangiuliano)便說,除了梅洛尼,英國第一位女首相佘契爾(Margaret Thatcher)、德國第一位女總理梅克爾(Angela Merkel)都出身右派,意味著左派女權運動的失敗。

梅洛尼掛在嘴邊的「上帝、祖國與家庭」源自上個世紀的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口號,她所創辦的政黨叫做義大利兄弟黨,不是姊妹黨,雖是生理女性,但她服膺父權的政治邏輯。茱莉亞被殺後,政府有意增加課堂上的兩性教育,梅洛尼推薦了一位修女。對性別議題立場保守之外,她也是雙重標準,她同居生女,拒絕婚姻,但希望「復興」式微的傳統家庭,她的女性政策幾乎都與生兒育女相關。

此外,2023年夏天,南義大城拿坡里(Naples)郊區傳出少女被青少年集體性侵,義大利接連爆發針對女性的性暴力事件後,梅洛尼的伴侶強布魯諾(Andra Giambruno)在主持電視節目時說,如果女孩子少喝點酒、保持清醒,就不會招來狼群;梅洛尼為他緩頰,指出這番話像是母親對女兒的叮嚀。隨後流出強布魯諾多次以性暗示挑逗女同事的錄音,梅洛尼在社群媒體宣布結束兩人關係,快刀斬亂麻,避免家務事衍生為義大利父權文化的討論。

「一名女性當上總理不代表著父權文化改變,況且不能忘記梅洛尼的法西斯淵源,」莫多拉(Sara Modora)說。莫多拉經過1970年代的女性主義運動洗禮,投身協助受虐的女性。

父權是一套男性支配的體系,以男性為思考中心,隨著時代演變,施展權力的方式更加幽微複雜,但依舊根深蒂固。莫多拉說,當女性單獨晚歸要擔心安全,受到性侵還要被質問「妳穿什麼衣服?有沒有喝酒?」這都代表著社會尚未走出父權思維。父權也不是一竿子打翻一船的男性,同樣在父權社會生長,不是所有男性都會對女性施加暴力。然而,一旦女性逾越固有的性別界線,父權猶如孳生厭女心態的沃土,支撐對「弱者」施暴的意念。

性別暴力也不如戰爭下的暴力顯而易見,常常混雜在文化和日常間,難以辨識,例如「打是情、罵是愛」、「嫉妒和掌控是因為愛」等慣常的說詞模糊了風險。右派心理學家薩娜(Neomi Sanna)反擊,把女性殺害歸咎於父權殺人是誤診病根,真正的病灶在於父權搖搖欲墜──愈來愈多女性占據過去由男性擔任的位置,動搖既有的社會典範,男性無所適從,而殺女的兇手經常是性格柔弱、缺少安全感,有別於傳統的男性陽剛、強悍形象。

北義小康家庭養出的「好孩子」,怎麼變成了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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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22日,在茱莉亞被謀殺的訊息傳出後,義大利的米蘭大學外,學生們舉行快閃集會活動,抗議厭女謀殺和針對婦女的暴力行為。(攝影/REUTERS/Claudia Greco/達志影像)
2023年11月22日,在茱莉亞被謀殺的訊息傳出後,義大利的米蘭大學外,學生們舉行快閃集會活動,抗議厭女謀殺和針對婦女的暴力行為。(攝影/REUTERS/Claudia Greco/達志影像)

在父親尼古拉(Nicola Turetta)心裡,菲利普是個完美的孩子,與弟弟相處融洽,從未與同學起衝突,念書自動自發從不用他操心,按部就班,就連業餘的排球課也不曾缺席。在朋友眼中,菲利普內向害羞,認真好學,與茱莉亞交往時,常常烤餅乾送她。

11月11日晚上,菲利普傳了簡訊給家人:「晚餐我在外面吃。」尼古拉無法想像,幾個小時後,他的好孩子正在殺死前女友,打她、踢她、用刀刺她、把她扔進車裡、放進垃圾袋裡,在深山拖行50公尺,棄屍在湖邊溝壑,然後逃之夭夭。

尼古拉再次聽到兒子的消息,已經是7天後。發現茱莉亞屍體的同一天,18日深夜,一名德國駕駛通報,高速公路路肩有一輛沒有開任何車燈的車輛,可能造成車禍。警方抵達時,菲利普站在車邊,逃亡1,000公里後,車沒油、他也沒錢了,筋疲力盡的他承認自己是義大利的通緝犯。

引渡回到義大利後,檢方擔心菲利普情緒不穩有自殺傾向,將他安置在看守所的護理中心,全程監控,有心理醫師諮詢。像是洩了氣的皮球,菲利普面對檢察官時聲音微弱,問訊長達9小時,他只要求喝水,沒停下來吃飯;追問細節,他常回答忘了,但坦承犯案:「我殺了我的前女友,我看著她死掉。」他也願意為此服刑付出代價,但否認有預謀,一再重複「我忽然暴怒,腦子裡突然啟動了什麼」,彷彿殺人的半小時裡,他是身不由己。

在已經廢除死刑的義大利,菲利普的說詞可能是想避免最高可判無期徒刑的預謀殺人罪。不過,警方在工業區找到一把脫了把柄的21公分兇刀,菲利普被捕時,身上還有一把12公分的刀,他預先買了膠帶,封住茱莉亞的嘴,讓她求救無門。監視器也拍到,他在行凶的3小時前到過工業區,像是在預先勘查現場;還有他駕輕就熟在漆黑的夜,繞著曲折的山路找到偏僻的棄屍地點。這些證據讓人難以置信,他是臨時起意一時失控殺了前女友。

看著警方提供的監視影片,尼古拉和妻子也難以置信,影片中凶殘屠殺茱莉亞的,是他們養育了22年的兒子。他們唯一想起的異樣是,茱莉亞決定分手後,菲利普非常沮喪,常常說不想活了,建議他找心理醫師談談。帕多瓦大學的心理諮商室紀錄顯示,菲利普進行了5次諮商,還預約了11月17日,但阻擋不了悲劇的誕生。

殺死前女友後,菲利普曾經想自殺,但沒勇氣。他引渡回到義大利的第一個要求是,想見父母,但尼古拉和妻子等了5天才去見兒子,他們走出看守所的表情是強作鎮定的木然,「無論如何,他是我們的兒子,我們不會拋棄他,」尼古拉還說,「感謝獄方對菲利普的照顧。」

他們是典型的北義大利小康家庭,安份守己,理性有教養,兩個年輕人失蹤後,他們呼籲菲利普回家,確知兒子成了亡命之徒,勸他自首;菲利普落網後,他們也沒護短,表示兒子必須為犯下的大錯負責。他們接受事實,但無法明白,好孩子怎麼變成了兇手,不只他們困惑,許多家長也擔憂教出殺人犯。

菲利普對檢察官說,無法接受失去前女友,「我還愛著她,茱莉亞是我的。」對他而言,愛是占有,像擁有一雙鞋子,弄丟鞋子讓他丟臉,讓他失去理智,最終讓茱莉亞失去性命。菲利普也無法接受,茱莉亞比他更早畢業,對她說:「妳必須停下來,我們不能不一起口試。」就在茱莉亞預定口試的5天前,菲利普殺了她。

有人認為,這是父權思維作祟,否認女性自由,用暴力懲罰她的優秀;有人認為,這是情緒文盲,菲利普的自我認同脆弱,無法接受挫折,不懂處理分手的痛;有人認為,父權養成男子有淚不輕彈,無處宣洩,但又非常脆弱,暴力一發不可收拾;有人認為,這是新世代家庭的難題,少子化加上網路,面對面的人際互動減少,年輕人更不懂得處理情緒,家長也更講究平等,讓孩子自由,未能及時察覺誤入歧途的跡象。

化身為種子的茱莉亞,等待寬恕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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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2日,在米蘭的主教座堂廣場(Piazza del Duomo)附近的建築牆面上,藝術家英格拉西亞(Fabio Ingrassia)繪製了獻給茱莉亞的壁畫。(攝影/Mondadori Portfolio via Getty Images/Pamela Rovaris)
2023年12月2日,在米蘭的主教座堂廣場(Piazza del Duomo)附近的建築牆面上,藝術家英格拉西亞(Fabio Ingrassia)繪製了獻給茱莉亞的壁畫。(攝影/Mondadori Portfolio via Getty Images/Pamela Rovaris)

茱莉亞的父親吉諾(Gino Cecchettin)在一年前失去妻子,如今面對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慟,殺女兇手活了下來,也成了父母最熟悉的陌生人,必須面對一連串的質問,他對菲利普雙親的處境表達諒解。吉諾相信司法會公正審判菲利普,不願被仇恨困住,他望向未來,要讓茱莉亞用另一種形式活著,成立獎學金,與協助受暴女性的團體合作,挽救更多的茱莉亞。

茱莉亞的房間像在等著主人回來,書桌散亂,或者用她的話說,是「有創意的秩序」。桌上有小熊封面的筆記本、彩色筆,還有手繪名片,畫著一塊蛋糕,寫著她的名字和聯絡方式。在順從父母期望念了生物工程後,吉諾支持她成為童書繪本畫師的願望,她考上了繪圖學院,等著畢業後離家就讀──另一個遠離菲利普的決定。她的遺體被發現時,身邊有一本「怪獸也會刷牙」,一本教小朋友刷牙的童書,但書名彷彿在提醒平庸之下的險惡。

來到帕多瓦參加喪禮的一萬多人幾乎都哭了,吉諾緩緩念著構思好幾天的講詞,「我們陷入一場駭人的暴風雨,一場彷彿永無止境的暴風雨。」他指出厭女謀殺源自看輕女性的文化:

「若要改變,必須從我們這些男性開始,挑戰男性暴力理所當然的文化。」

這場暴風雨也滋潤了大地,離開人間的茱莉亞化身為種子,終將發芽,結出寬恕的果實,不再以愛之名,行殺害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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