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與希林攜手同行》部分章節書摘,由臉譜文化授權刊登,文章標題與文內小標由《報導者》編輯所改寫、添加。
「《與希林攜手同行》對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書,一本無法寄出的「情書」。」──是枝裕和
日本大導是枝裕和,與在他多部電影中擔綱母親角色的樹木希林,兩人幕後「比海還深」的相知相惜、關愛倚賴,種種羈絆感動無數影迷。本書為他們兩人攜手完成的唯一著作,收錄是枝裕和的書寫、兩人對談,以及直到最後,是枝裕和對樹木希林說的話。書中不僅可見日本近半世紀電視電影文化的發展與演變,也深刻反映出兩人獨特而迷人的創作行事與人生觀。
「我問問看,我想她應該會說要去。」也哉子小姐立刻回覆我。
4月11日。電話中的希林女士,因為馬上要前往洛杉磯旅行而興高采烈。
「嗨──Mister是枝⋯⋯」
她在「枝」上加了重音叫我。
「恭喜!現在大家一起在赤坂的《砂場》吃蕎麥麵喔!你應該把運氣都用光了吧?沒關係,我會先繞去倫敦,和也哉子一起去坎城的,真期待啊!Mister是枝。」
雖然不太記得第一次跟希林女士提《小偷家族》是什麼時候了,但我記得確實是在那家拉麵店裡。我將簡短的情節圖遞給坐在桌子對面的希林女士,「我拍喔!」希林女士罕見地馬上答應。
情節圖的第一稿是8月20日,共12頁A4。8月下旬,在神奈川的茅崎館集訓中改寫,變成18頁A4A 4。標題是「發出聲音叫喚吧」。九月,為參加《海街日記》上映前往西班牙,在飛機上再次改寫,將標題的「發出聲音~」改成「波浪」。在這個階段,有了祥太在電視棒球轉播裡看到波浪舞,想去一趟海邊的設定。同時也完成了《比海還深》及《第三次殺人》的事前研究。2017年春天。等待《第三次殺人》完成正式上映前的準備。
5月13、14日進行小孩角色試鏡。25、26日進行亞紀(此時的名字為美津江)一角試鏡。與松岡茉優見面,苦惱。雖和一開始預想一無可取的女兒不同,但想拍拍看。6月4日,為了與編劇坂元裕二先生對談重看《問題餐廳》中松岡小姐的演出,因演技太精湛而下定了決心。同時,前往育幼院取材。6月5日,在與Lily先生對談中提到:「這次我想要拍攝性愛畫面。」
7月29日,演員會面。在東寶攝影所的中庭拍攝「全家福」照片。希林女士提議「我想拔掉假牙演出」,並拋出疑問「我不懂(像松岡小姐)這麼可愛的小孩出現在那個家裡的必然性」。看來希林女士似乎以為我罔顧角色特質而選了自己喜歡的類型女子,「所以我才說男人啊⋯⋯」她低聲咕噥著。我必須徹底消解這個疑問,否則松岡小姐太可憐了。
10月29日。在從洛杉磯返回東京的飛機上,我想到一個點子,將亞紀設定為「拋棄初枝(希林女士)的前夫的孫子」。加上將圍繞亞紀的故事收回到那個「家族」的情節。11月7日,在西川美和指點下,加強了「在雜貨店被說『不要讓妹妹做這種事喔』的祥太,心中萌生罪惡感,因此對向來尊敬的治(Lily先生)信賴感崩壞」的縱軸。另外,也收到砂田麻美的心得,指出「那個家族應該需要朝某種巨大的目的(犯罪)採取行動的劇情吧?」有道理,但是,我不想那麼做。警察也是這麼想的:「那個家族應該有什麼『企圖』或是『目的』吧。」但是,沒有那種東西。那種事「對我們而言」無法理解,我設定了這樣的劇情發展。
12月2日,定裝。讀了劇本後的希林女士傍晚打電話來。關於亞紀老家的背景:「我完全無法理解那樣幸福的家庭(前夫的兒子的家庭)會養出那樣的小孩(亞紀)⋯⋯。雖然我理解你是想襯托初枝,但我可以只是個寂寞又孤單的人喔。那樣的人滿街都是喔⋯⋯」因為希林女士這麼說,我反而想到亞紀有個成長得很好的妹妹,此外她也持續勤練亞紀放棄的小提琴,而亞紀將那個妹妹的名字拿來當她的花名。
12月15日,冬篇開拍。從治的施工現場場景開始。Lily先生其實是個運動神經非常好的人,正因為如此才很擅長演出動作慢又遲鈍的男人。治的這種「沒用感」非常令人佩服。被希林女士點名「為什麼這麼可愛的孩子⋯⋯」對其存在抱持疑問的松岡小姐毫不退卻,拍攝的空檔也坐在希林女士身旁,主動積極地述說自己試鏡不斷落選的事,愈聊愈起勁。「被緊抓不放了呀!」我想。12月28日,希林女士和松岡小姐在甜點店的場景。不管是即興演出將放入嘴裡舔過的年糕擺進松岡小姐碗裡的希林女士,還是順著演下去的松岡小姐,兩個人都非常傑出。晚上,在剪輯時,我用LINE將希林女士的照片傳給松岡小姐後,松岡小姐傳來了企圖心十足的回覆:「有朝一日我也想帶著這種說服力被拍下來。」
當初對於希林女士的評論:「妳的臉很難記耶,在其他地方遇到我一定認不出來。」松岡小姐回應:「沒錯!我常被這麼說。」但是不久後,「妳啊,拍了不少廣告耶!」「是的,託您的福。」「那一定是因為妳的臉沒有特色,對演出各式各樣角色來說是優點呢!」希林女士的評價完全反轉了過來。過年後要開始棚內拍攝時,松岡小姐被問道:「妳啊⋯⋯如果要整形的話會想整哪裡?我的話是鼻子。」這種帶有親密感的語氣,我也終於放心地想:「沒問題了。」
2018年1月27日,殺青。馬上進行剪輯工作。只有一個月的時間,是平常的一半。以殺青後兩個多月的速度,《小偷家族》完成了。雖然並非預見希林女士病情的變化,但從結果來看,也許加速完成是件好事。

印象中,在坎城國際電影展的希林女士和一個半月前相比消瘦了許多,走起路來也十分勉強。即使如此還是前來參加令我十分感激,但另一方面也受到「總算趕上了⋯⋯」和「我是不是勉強她了」的心情左右拉扯折磨著。
在記者會上,有人舉手向希林女士提問:「妳覺得為什麼日本導演們都想和妳合作呢?」
「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
應該也是有點不好意思,說完後希林女士就表示:「好,結束。」並放下麥克風。於是我就以接續其後的形式,說明為什麼邀請她演出,以及對導演來說有像她這樣的演員存在是多麼幸褔的事。說到一半時,我發現並排坐著的松岡小姐哭了起來。她看著希林女士的樣子,應該也知道病情發展了吧。但我想她流淚的理由不僅於此,那是感情豐沛、具有自我風格的眼淚。當下,我打從心裡想,拜託松岡小姐來演亞紀這個角色真的太好了。
紅毯我是挽著希林女士的手一起走的。心情上說不上開朗或喜悅,希林女士的手緊抓著我手臂,像是拄著什麼般非常辛苦。請小心別跌倒了,我一心只這麼想。
2010年。《奇蹟》開拍的前一天,我在鹿兒島和希林女士一起吃飯。面對面在桌子兩側坐下後,希林女士罕見地拿出了劇本。
「你呀⋯⋯這部電影的大人都是配角,所以不用拍臉的特寫什麼的喔,這些厲害角色都能用背影來表現情緒,雖然我想你應該知道⋯⋯」
真不愧是希林女士,我這麼想。
我當然知道那是以小孩為主角的電影,但由於大人們的選角全都如我所願邀約成功,所以我正在琢磨「那至少要每人拍一個特寫鏡頭吧」、「應該要準備精采畫面或經典台詞比較好吧⋯⋯」的時候。
「好險好險⋯⋯」
「我什麼都不會做喔⋯⋯」
即使鏡頭轉向他,也這麼說著,嘴角露出些許笑意。然後,他真的什麼也不做。不僅什麼也不做,甚至也不打算移動。透過他的不動,反而使一直在動的希林女士或是沒意識到他靜止的孩子們的描寫和對比更加明顯。俯瞰整部作品,看透自己的角色和安身之地的那種態度,確實和希林女士完全相同。我好像能理解兩位感情那麼好的理由了。
「欸,身為男人你怎麼看?」「這次連我也覺得不可原諒喔。我在想要不要開個記者會把所有事情都說出來⋯⋯」
「啊⋯⋯這樣啊⋯⋯記者會啊⋯⋯」
「因為我一直被矇在鼓裡喔⋯⋯」
聽她這麼說,我知道希林女士一點點地恢復了生氣。結果,記者會並沒有開成。說實話我鬆了一口氣。
坎城的正式播映結束後,場內燈亮起,大家開始起立鼓掌。鼓掌時間的長度會被用在日後的宣傳中,因此以宣傳方的角度會想盡可能地拉長。影展工作人員也會在一旁等候,若他們判斷拍手還會持續下去,就會制止準備離開的我們,用令人害怕的眼神瞪向我們:「Stay」。
但是,希林女士會覺得:「不馬上離開好像是想要大家繼續拍手似的很難看。」被夾在這兩種想法之間,我必須拿捏邁出步伐的時機,無論從周遭的角度看起來如何,我其實完全沒有感動的餘裕。
不過,在現場向大家揮手、鞠躬時,我發現了觀眾席中的也哉子和櫻小姐的母親安藤和津女士哭泣的臉,「啊⋯⋯將這兩組母女帶來這個場合真是太好了呀⋯⋯」我因為這個和主題不太相干的事,淚眼汪汪。
我在悼詞中也寫到,這天分別之際,坐在輪椅上的她這麼跟我說:
「把老太婆的事情忘掉,把時間花在年輕人身上。我不會再見你了喔。」
8月14日,也哉子小姐傳來簡訊,希林女士因大腿骨骨折住院中。19日,簡訊又說,手術後恢復不佳,情況非常不樂觀。雖然不知道能不能見到面,但我決定先回日本。22日,終究沒能見上面,我將信件投到希林女士家的郵筒裡。23日,回巴黎。
「不和是枝先生見面真的沒關係嗎?」本木先生這麼問了希林女士後,第一次,希林女士說:
「沒關係,我已經跟他道別了,而且,我們見的面也夠多了。想見那個人的多著呢,接下來就讓年輕人⋯⋯」
第二次本木先生又問:「真的沒關係嗎?」
本木先生回想當時希林女士說話的模樣詫異地說:「我當時想,都這個時候了,她還能一派輕鬆地說出這樣的玩笑啊⋯⋯。」聽了這番話,該說較能接受了嗎,雖然有點不恰當,但我的心情稍微寬慰了一點。
「這樣啊⋯⋯她是因為我而在嫉妒啊⋯⋯。」
從守靈處回家的路上,只剩我一個人,我突然想9月15日也是我母親的忌日,眼淚奪眶而出。
「生命/似乎被創造成了/只有自己一個人無法完成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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