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羅斯對烏克蘭的全面入侵進入第四年,不僅戰場上的科技與戰法日新月異,網路空間裡的資訊戰也持續升級。
2023年5月,在哈爾基夫(Kharkiv)就發生一起結合物理攻擊與數位滲透的複合式心理戰:俄軍首先擊毀當地主要電視塔,接著派出一架模擬手機訊號的遠程無人機,冒用政府名義向居民發送假公文與錯誤的撤離路線圖;同時,俄軍還運用廣告定位技術,對當地社群平台用戶每天推送2,500則以上的不實訊息,內容包括市長準備逃亡的謠言、虛假的轟炸區域、偽造的道路封鎖地點等,全由距前線僅30公里的俄軍操作。雖然假訊息鋪天蓋地,在地居民與地方政府卻快速分享查證結果,化解恐慌,成功守住130萬人口的城市防線。
這只是烏克蘭面臨無數「混合戰」(Hybrid Warfare)的其中一役。前往烏克蘭的《報導者》專訪了3位深耕認知作戰議題超過10年的資深倡議者:有人曾擔任國防部次長,協助建立國家戰略溝通政策;有人從文化與戰略溝通部出發,打造戰時危機訊息機構與公私協作體系;也有人從5年數據研究出發,現已加入科技新創,發展應對資訊操弄的演算法與防衛工具。
她們共同的判斷是:由守轉攻是民主對抗極權政府認知戰必要踏出的一步,無論是面對國內社會的信任維繫、對敵國民眾的真相傳遞、回擊極權的官宣,還是在國際輿論舞台爭取支持,三條資訊戰線缺一不可,也都不能失守。
3年前的2022年2月24日,當飛彈從十幾座城市落下,混合戰專家齊布爾斯卡(Lyubov Tsybulska)雖然人不在前線,卻立刻開始組織起自己的「軍團」。
就在一年前,她才受烏克蘭文化與戰略溝通部之託,成立戰略溝通與資訊安全中心(Centre for Strategic Communication and Information Security),讓公民社會能協助政府對抗資訊戰、應對錯假訊息威脅。當俄羅斯全面入侵開始,許多人主動聯繫她,表示希望能投入資訊戰前線。
「『我有手機和筆電,怎樣才能參與?』、『我現在在防空洞裡,我想當志工,請教我該怎麼做?』⋯⋯我收到好多這樣的訊息。」她與數百人組成群組,開始創作內容、製作激勵人心的網路圖片,只為了提振國人士氣、讓大家能感受到烏克蘭團結抗戰的決心。
但網路社群上,還存在另一支「軍團」,行動成員將近千人。他們負責向俄方發送資訊、打擊其士氣,包括在俄國境內的Google地圖留評論、貼照片,試圖讓普丁所謂「特別軍事行動」的真相,能被俄國人民所看見。
齊布爾斯卡回憶,當時他們什麼方法都嘗試過。當Instagram和Twitter在俄羅斯境內被封鎖,行動就轉向YouTube、甚至俄羅斯各大銀行的官網——因為戰爭爆發後,盧布大幅貶值、通膨嚴重,銀行網站反而成了俄國網路的高流量平台。
那段期間,志工們分組輪班,連續3、4個月晝夜不歇,齊布爾斯卡自己每天也只睡2、3個小時,因為她同時還負責第三支「軍團」——另一個由社會意見領袖組成的群組,在社群媒體上製作英文內容、開直播,向國際觀眾發聲。
對內鼓舞士氣、對俄羅斯傳遞戰場真相、對國際爭取支持——這三支「軍團」群組,以「天」為單位調整訊息主題,並透過不同語言、媒介,與不同受眾對話,但彼此協調卻力求精準同步,以確保三條前線論述一致。
經過4個月志工行動後,齊布爾斯卡與其中近50人決定成立組織,將這份工作作為全職投入,取名為“SPRAVDI”。
SPRAVDI只是烏克蘭回應資訊威脅的眾多團體之一。自2014年廣場革命以來,烏克蘭社會已逐步建立起一整套資訊戰生態系,從國防部、文化部轄下的獨立機構,到非營利組織與調查媒體,發展出民主國家回應獨裁政權宣傳機器最多經驗、最多元的典範之一。
與2014年成立的其他團體不同,SPRAVDI不只做事實查核、辨識網軍帳號,還進一步結合調查記者、智庫與社會心理學的專業,主動分析俄軍行動中的情報與弱點。例如,他們曾率先找到加入俄軍作戰的北韓軍人影片,或追查出俄軍軍備生產所需的關鍵原料來源,並據此撰寫制裁政策建議書。他們也研究俄國境內的輿論情緒,進而在俄國網路空間投放訊息,呼籲人民停止支持普丁政權。
在公民社會工作多年的齊布爾斯卡,總結了自己從2014年廣場革命、克里米亞危機以來,對抗俄羅斯資訊戰超過10年的經驗:
「我們認識到,資訊戰應該包含兩個層面:一是被動的事實查核,針對已發生的事件做出回應;二是主動的戰略傳播(strategic communication)——因為事實查核雖然很重要,但它的觸及率永遠比不上假訊息。」
- 冒充合法的西方媒體和政府機構: 對烏克蘭的全面侵略開始後,俄國官方媒體在多個西方國家被封。俄國相關團體製作媒體網站,便以與西方媒體高度相似的網址、名稱、版面,冒充正規媒體,傳播俄國論述與錯假資訊。這類手法還能根據不同歐洲受眾量身定制內容,例如:法語內容主要關注移民和烏克蘭戰爭,德語著重能源和氣候議題,波蘭語則集中於烏克蘭難民,而西班牙語則傳播各種反烏克蘭訊息。
- 假官方文件: 用上述的假冒域名手段,冒充如法國政府網站,發布虛假的「官方文件」。
- 假雜誌封面: 在Telegram上,使用知名西方報章雜誌的假封面製造「新聞」貶低和詆毀烏克蘭,例如指控烏國總統澤倫斯基竊取歐洲財富、否認烏克蘭主權,或是嘲笑烏克蘭軍隊戰力低落。
- 假身分的社交媒體帳號傳播俄國敘事: 例如,在「德國奧黛特案例」中,多個自稱是Netflix德籍女員工「奧黛特」的帳號,在知名Facebook頁面的評論區系統性地推送親俄內容。
- 假的事實查核機構: 最顯著的例子是親俄媒體WarOnFakes,它聲稱成立的目的是「反制有關俄羅斯特別軍事行動的虛假訊息」,卻以事實查核為掩護,推送親克里姆林宮的錯假訊息和敘事,為俄羅斯軍隊及其對烏克蘭的戰爭辯護,同時攻擊烏克蘭國內真正的合法媒體和事實查核機構。
- 官媒建立自我分身、不斷建立新品牌: 當俄羅斯官方媒體如《今日俄羅斯》(RT)失去國際公信力時,俄國便在世界各地成立子品牌。例如在法國出現的《R7 Media》、《R8 Media》和《R4 Media》,3家媒體使用相同的字體和視覺識別,傳播一樣的親俄錯假訊息。或如《俄羅斯衛星通訊社》(Sputnik News)改名為《俄羅斯衛星國際通訊社》(Sputnik Globe),《今日俄羅斯西班牙語頻道》(RT en Español)另立actualidad.rt.com。官媒的重新建立品牌除了網站的複製或重新包裝,也包括在社交平台上建立不同帳號。
- 扮演假民眾,癱瘓事實查核機構: 在俄烏戰事期間,曾有超過800個事實查核和媒體組織,同時收到大量電子郵件和社群媒體上的訊息,要求查證針對烏克蘭、法國和德國的可疑指控。這場持續性的行動,長期以惡意製造的塗鴉、影片和截圖,散播在社群平台上後,去信要求機構核實,至少250份事實查核報告因此誕生,卻大幅耗損記者工作資源。但這些闢謠文章,又成為該網絡擴大其虛假敘事的材料。
齊布爾斯卡告訴我們,烏克蘭所面對的資訊戰威脅,是俄國每天投入超過新台幣1億元發動的數位攻勢。
根據俄羅斯政府公開資料,2025年俄國「官宣系統」的編列預算約14億美元(約新台幣442億元),比前一年度增加13%。這筆鉅額預算,加上國防部與情報系統等部門的資源,構成一整套支持官方敘事、散播錯假資訊的宣傳機器,透過全球性網路平台滲透俄羅斯境內、烏克蘭戰場,乃至整個國際社會。
然而,俄羅斯這套「銀彈攻勢」在2022年2月全面入侵烏克蘭後,卻遭遇了意外的挑戰。因為在多數民主國家眼中,發動侵略戰爭的俄羅斯已喪失國際信譽;而對烏克蘭人而言,自己在戰爭中親眼見證無人機飛過頭頂、親友死於戰火的事實,亦遠比俄羅斯操作的虛假資訊更具說服力。
「在戰爭中,事實勝於雄辯。」烏克蘭前國防部次長、現任文化與戰略傳播部諮詢委員佛羅洛娃(Alina Frolova)告訴我們:「我身邊的每個人都同意,俄羅斯從2014年開始,我們做的事、從烏東邊界跟克里米亞開始的侵略,就像替我們打『疫苗』一樣。」
「從2014年開始,我們就被迫接受(俄羅斯宣傳認知的)『注射』,小小的劑量,但我們的社會逐漸產生抗體。」佛羅洛娃解釋,眼看著俄軍對烏克蘭的侵略、俘虜、人權傷害,「我們發現過去所知的一切都是假象,之前學到的都是謊言。那是俄羅斯的敘事,我們一直生活在他們的敘事中。但(廣場革命之後)我們開始相信自己。到了現在,我們已成為一個清楚自身價值觀的民族,明白自己與俄羅斯有何不同、為什麼不同、在哪些方面不同。」
佛羅洛娃述說這8年來,一開始小小的「劑量」,如何透過社會溝通、辯論、揭露、事實查核報告等,一點一滴的產生作用。她加入國防部之後,推動對內、對外的戰略溝通,讓世人理解烏俄的不同,以及世界為什麼必須支持烏克蘭。
她認為,眼前的戰爭讓人們徹底看清:俄羅斯的價值觀與文化,正好與烏克蘭背道而馳。烏克蘭追求自由與個人主義,而俄羅斯則不重視人權、崇尚集體思維的專制政權,「這就像是兩種文明的對立。」
但這不只是查核機構與媒體素養教育的成果,俄軍在戰場上的實際行動——特別是對親俄地區的侵略與傷害——也促使民眾培養出「識敵、識假」的能力。
VoxUkraine的調查也指出,烏克蘭社會中識別虛假訊息的能力,與「支持烏克蘭」的立場密切相關。大多數烏克蘭人能夠抵制親俄羅斯的錯假訊息,但在烏南、烏東等較高比例支持與俄羅斯統一、或傾向深化雙邊關係的地區,民眾對俄羅斯敘事的抵抗力相對較弱。不過,即便在這些地區,對俄羅斯的態度也會隨其行動而起伏。例如在2014年之後,儘管親俄立場曾一度接近過半,但每當俄軍發動新一輪侵略,親俄支持度就會顯著下滑。

如今,在全面戰爭爆發超過3年後,日日夜夜的全境侵略與轟炸,讓整個烏克蘭社會幾乎都能分辨敵我,「這也是為什麼俄羅斯開始減少製造假消息——因為這些內容已經不再有效……烏克蘭民眾普遍都很警覺,」佛羅洛娃指出,俄羅斯因此轉而採取新策略,將重點放在社會內部的真實問題上,「他們投入大量資源去放大這些問題,試圖加劇矛盾、煽動爭端。這是一種更為微妙的心理操作。」
過去6年來長期研究俄羅斯資訊戰的數據分析專家杜卡奇(Yulia Dukach)也有相同觀察。她剛從烏克蘭非營利組織Texty.org,轉任科技新創公司Open Minds的資訊操縱研究總監。她發現,俄羅斯在2022年之前主打「民族兄弟情誼」、宣揚「俄烏一家親」等論述,但在全面入侵後卻徹底轉向,由各種「反烏克蘭」言論全面取代。於是,包括詆毀烏軍動員政策、放大烏國貪腐疑慮等戰術紛紛出籠,顯示俄軍的資訊戰策略是寄生於真實問題與情緒之上,並加以操弄利用。
杜卡奇認為,俄軍正密切監控烏克蘭社會的資訊環境,識別出最敏感的話題與恐懼,並針對性地影響特定群體。俄國不再對全體民眾一體式宣傳,而是精準鎖定特定對象,例如陣亡軍人的遺孀、烏克蘭士兵的子女,或遭遇停電等困境的地方社區居民。接著,再透過人工智慧工具製造「客製化」的論述,跨平台追蹤特定族群並煽動情緒。
齊布爾斯卡也補充:「許多人以為俄羅斯只透過電視對老年人進行宣傳,但其實他們非常擅長為不同年齡層與社會群體製作內容。即使是嘻哈音樂愛好者,俄國也能找到方式傳播關於戰爭的特定觀點。」她指出,俄國善於利用社會的高度分眾化現況,滲透進不同群體的資訊泡泡,抓住情緒、進而製造對立:
「基本上,他們在世界各地都這麼做。他們擅長利用我們的弱點,將問題無限放大、引發衝突,而這些內部的撕裂,正是用來轉移我們對抗真正敵人的注意力。」
俄羅斯的資訊戰策略也集中於挑撥海內外烏克蘭人之間的對立,尤其是海外難民與留在國內民眾之間的矛盾,同時刻意在政府行政體系與軍方之間煽動輿論衝突。
齊布爾斯卡舉了一個近期俄方操作成功的案例:「我們在戰場上失去了許多士兵,有些陣亡,有些失蹤。但因為現在雙方都仰賴無人機作戰,前線幾乎無法進行遺體搜尋與收殮,因為這會讓救援人員面臨生命威脅。沒有遺體,我們就無法確認陣亡,只能將其登記為失蹤。試想,有多少親屬、妻子和孩子,他們的至親在戰場上失去了蹤影?他們一直抱著希望:也許只是受傷了、也許被俘虜了、也許還活著。這些家屬默默聚集在特定通訊群組中,尤其是在Viber等即時通訊平台。這些群組非常容易加入。戰爭初期,我也曾加入幾個群組想了解情況,那些群組動輒有600到1,000人,大家都在尋找親人的消息,會時不時發出訊息問其他人:『你見過這個人嗎?』『能幫我打聽一下嗎?』『這是他的照片。』」
「這些人正處於極度脆弱的精神狀態,而俄方正是利用這一點,滲透進這些群組,散播恐慌,煽動群眾抗議政府、地方行政機關、軍事單位與指揮官。他們甚至會慫恿軍人眷屬癱瘓交通、發動抗議,例如:『讓我們封路吧!讓政府看看他們多麼無能!』這就是俄國資訊戰操縱民心的最典型例子,」齊布爾斯卡說。

除了滲透既有社群泡泡、煽動情緒、放大問題,俄羅斯的資訊戰如今也開始主動「創造」泡泡,引君入甕,並在其中進行招募與操控。
2022年2月俄軍全面入侵後,杜卡奇在Telegram上發現一個由超過1,000個頻道組成的大型網絡,這些頻道不再聚焦於宏觀的國族認同敘事,而是針對一座座烏克蘭的城市與鄉鎮,進行在地化的滲透。
「這個網絡有著階層分明、集中化的結構,由一個控制中心統一管理各地Telegram頻道。有些頻道的貼文與互動甚至只局限於特定社區。」杜卡奇回憶,這1,000個頻道並非一夕生成,在戰爭開打後的前3週,頻道數僅約120個,且每一個頻道都對應一座城市:
「當我們依據頻道名稱——以各地城市命名——將其標記在地圖上時,映入眼簾的,就是俄羅斯在烏克蘭的占領野心。」
隨著軍事攻勢推進,這個頻道網絡迅速擴張,總數突破千個,主題涵蓋從足球俱樂部、在地交通、生活資訊,到政治人物的官方頻道。更令人震驚的是,一名後來被俘的俄軍士兵供稱:入侵初期,這些頻道便由俄羅斯軍方直接操控,光是他一人,就負責營運超過10個頻道。
全面入侵的第一年,這些Telegram頻道主要被用作宣傳工具;但隨著時間推移,它們已轉型為向(俄軍占領區)當地居民提供實用資訊的平台,內容包括如何更換俄羅斯車牌、申請俄羅斯護照等實務細節——正因為掌握了生活所需的關鍵資訊,這些頻道逐漸累積大量瀏覽與訂閱人數。
「是的,他們也在頻道裡招募。我們從同事的調查看到他們如何實際招募學生跟年輕人。」杜卡奇的同事就臥底在這些頻道中,發現群組裡公開招募能幫俄軍「做事」的人,工作內容就包括實體行動和破壞任務,例如:蒐集徵兵辦公室官員的個人資料、手機號碼、個人照片、車牌、地址,能獲100美元的報酬;如果能燒毀徵兵部門的汽車或小巴,獎勵是2,000與3,000美元;燒毀徵兵辦公室則有5,000美元;若能找到另一個下線、願替俄軍工作的烏克蘭人,獎金可另議。
除了頻道內的貼文,有時人們也會在街頭看到特殊的QR code圖案,掃描後就能加入頻道並收到招募訊息。只要和群組產生互動,便會有人進行一對一聯絡,詢問年齡、專長、是否能開車、是否願意協助盜竊、甚至參與恐攻等。俄方甚至會透過Telegram大量隨機投放語音訊息與圖片,吸引那些想賺「快錢」的年輕人與未成年者。
許多人一開始只因好奇而掃描、點入、互動,誰知對話一旦開展就沒有退路,因為在頻道中的俄方操作者會以「向烏國政府檢舉通敵」恐嚇當事人就範,將當事人逼入無法抽身的困境。
根據杜卡奇過去所屬團隊的研究,俄國全面入侵3年多來,全烏克蘭已有207起爆炸案與孤狼式恐攻事件,多數嫌犯的調查報告皆提及上述的Telegram招募過程。報告也指出,俄方正持續濫用Telegram滲透烏克蘭各地社區深耕,甚至直接招募敵意行動,這讓烏克蘭政府不得不正視「封鎖平台」的可能性:
「這種情況就像是一輛裝著擴音器的汽車在街上行駛,大聲播放俄羅斯的宣傳口號與煽動恐怖襲擊的訊息,而我們卻只能在家中拉小提琴,試圖蓋過這些聲音。Telegram無庸置疑地成了俄羅斯大肆宣傳與煽動恐攻的平台,這樣的代價,甚至包括了兒童在內的寶貴人命。」
事實上,俄羅斯透過網路招募破壞者的行動,早已不限於烏克蘭境內。波蘭、立陶宛、德國與英國等歐洲國家近年也陸續出現烏克蘭或東歐出身的年輕難民,在Telegram和中國加密通訊體Zengi的俄語群組裡被利誘吸收,而涉入恐攻或縱火案件。像是2024年3月,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一間IKEA家具商場遭到縱火,犯案者是一名僅17歲的烏克蘭少年,據稱俄方以一輛中古BMW轎車作為報酬將其招募犯案;同年5月,波蘭也破獲類似的恐攻未遂行動。
立陶宛國家安全部與波蘭檢方皆指出,這些破壞攻擊背後都有俄軍總參謀部情報總局「格魯烏」(GRU)的操控痕跡,並認為這是俄國過去兩年針對歐洲各國不斷升級的「灰色地帶行動」。
持續觀察Telegram上行為的杜卡奇則明確指出,這些頻道如今早已深度整合進俄國的官宣體系,且直接由情報部門控管。她也認為,這類管道或許同時存在反守為攻的機會。
杜卡奇觀察到,無論是在占領區還是非占領區,愈來愈多烏克蘭平民對俄國的官方宣傳不再買單;反倒是在占領區,已有民眾開始利用Telegram彼此串聯、傳遞資訊、抵抗俄軍的占領控制。不過她也強調,自己的任務是研究數據、提出觀察,至於如何「逆滲透」這些俄方頻道展開戰略溝通、甚至更敏感地與白羅斯或俄羅斯境內的反對派協作,則已超出她目前的職責範圍。
但真正令杜卡奇擔憂的,反而是那些「不小心被利用的真人」:
「當我看到一些疫情期間的反疫苗社群成員,這些人本來就對政府不信任,現在卻逐漸受到俄軍訊息影響,開始在自己的原生頻道裡發表反動員、反對烏軍的言論。這些人都是真實存在的,但他們正被俄羅斯操弄。」

一路從Facebook、Twitter、Instagram到Telegram、TikTok,過去6年來,杜卡奇一直在不同平台進行數據研究,但她對未來並不樂觀:
「俄羅斯在資訊戰這個領域非常先進,並且持續不斷地進化。最關鍵的是,他們擁有一流的社會心理學專家。真正最有效的官宣,並不是由AI工程師設計,而是從社會心理學家主導。然而,俄方已能將受眾監測系統與AI結合,深入掌握人們的情緒與行為反應——這正是他們之所以成功的關鍵所在。」
杜卡奇斷言,在烏克蘭主要社交媒體平台建立起強有力的政策之前,仍將持續面對俄羅斯排山倒海的影響力滲透。她觀察到的最新例子是一位AI製作的「虛擬主播」,以算塔羅牌、占星術的形式告訴觀眾「今天飛彈會掉在哪裡」,將搞笑的軟性內容包裝成俄軍敘事的傳聲筒。
「這讓我們明白,我們既不能保持沉默,也不能消極等待他們發起更有效的影響力攻勢——我們必須清楚意識到:民主的敘事,一樣需要被放大。」
杜卡奇認為,要真正了解極權國家內部的情緒,光靠俄羅斯自由派媒體在海外的報導是不夠的。國際社會必須主動介入,傳播真相、講述俄羅斯國內的真實情況,進而動搖俄國民眾對戰爭的支持,「這當然(對俄國內部傳遞資訊)是敏感議題,因為我們難免會與俄國的宣傳機器形成對比。但我認為,這正是我們必須面對的核心問題。」
曾參與類似研究計畫的齊布爾斯卡,也認同「轉守為攻」的必要性:
「我們必須建立自己的敘事,而不是永遠被動反駁別人的說法。我們需要主動講述自己的故事,從國家利益出發,形塑烏克蘭的戰略傳播框架。」
齊布爾斯卡坦言,過去曾直接向俄國境內張貼前線照片、揭露戰場殘酷畫面的手法,結果卻是失敗的:「我們原本以為,讓俄羅斯民眾親眼看到戰爭帶來的死亡與毀滅,可以喚醒他們的良知,讓他們阻止自己的兒子、丈夫前來作戰。但我後來明白,那是一個錯誤,因為這反而讓他們更加團結地攻擊我們。」
「當他們看到馬里烏波爾劇院被炸、孩子與孕婦被殺死時,依舊毫無反應。我們收到的留言反而是:『你們活該,因為你們是納粹。』那一刻,我們終於意識到——在他們眼中,我們已被徹底非人化,他們不再把我們視為與自己相同的人類。」
於是,齊布爾斯卡選擇將工作重點從俄羅斯平民轉向俄軍內部,「我們有時不得不採用他們的戰術,因為俄方的目的就是瓦解我們部隊士氣、削弱對領導層的信任。在某些情況下,我們也必須如法炮製。」
「這其實並不困難,尤其考慮到俄羅斯軍隊本質上是一個極為特殊的組織——士兵既沒有尊嚴,也不被尊重。更值得注意的是,比起害怕烏克蘭軍隊,他們往往更畏懼自己的指揮官。因為他們知道,一旦在危險面前不願進攻,就無法後退或撤離,否則會被自己人處決。」她指的是俄軍設置的「攔截部隊」,這些部隊駐紮在前線後方,專門攔截試圖撤退的士兵。烏方正是針對這些弱點,試圖動搖俄軍軍心。
如今,同樣在Telegram上,齊布爾斯卡正積極利用這個由俄國企業家開發的平台,與俄方展開資訊戰的反擊。但她面對的劣勢,不只是預算、人力與資源的懸殊落差,她們近期最大的挫敗,竟來自過往的盟友——美國。
「一個能掌握世界上所有情報的政治人物,卻口中重複著普丁的語言、俄羅斯的敘事⋯⋯你覺得那代表什麼?」齊布爾斯卡嘆道。
杜卡奇則將這現象稱作「馬斯克(Elon Musk)現象」。民主國家的意見領袖與政治人物開始複誦極權政權的說法,無論是在美國還是歐洲,這樣的趨勢正持續擴大,對烏克蘭的戰略傳播無疑是一大打擊。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結果?外界不得而知,但在資訊戰場,所謂的「累積效應」卻難以避免:當俄羅斯長期不間斷地重複特定虛假訊息,這些主題最終會在資訊環境中累積影響力,使得部分內容逐漸滲透並被接受——最後,即使是民主社會也可能無形中認同與俄國敘事一致的觀點。
解方是什麼?正是轉守為攻。唯有大量、持續且重複地為自己發聲,才能打破這種「謊言重複一千遍,就會成為真理」的錯覺。把事實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世界,才有可能守住真相。當極權者在資訊戰場上夙夜匪懈的進攻每一個人心,烏克蘭理解自己沒有不守、不攻的選擇。自2021年起,烏克蘭政府陸續下架由親俄商人掌控的3大媒體;2023年,更依循歐盟標準制定新媒體法規,試圖杜絕境外勢力的滲透與干預。與此同時,由公民社會、國際專家與政府組成的協作聯盟,也在對內、對外、對敵國的3條資訊前線上,推動去中心化的戰略溝通機制,以信任為目標、以真實為原則,從下而上共同監督與實踐,官員、公民團體、科技公司,每一到兩週固定非正式的聚會,交換情報與商討新的戰略。
即使有鐵幕、有川普,佛羅洛娃認為,如果沒有從事實查核一路發展出主動出擊的戰略溝通,烏克蘭民心不會經歷戰火仍團結如一。連續民調顯示,多數人都堅信「對抗不能停」,正是因為人民已能清楚識敵,看見俄羅斯的真面目。
「於是我們知道,放棄的代價將會是什麼。」佛羅洛娃強調,「我們不是熱愛戰鬥,也不是渴望戰爭,而是因為我們都親眼看見了布查、伊爾平發生的事,所以知道俄軍不只是要殺死我們,更想從文化、認同,甚至肉體上,徹底抹除我們。」
「對抗,難道不會疲憊嗎?當然會。但放棄,就等於死亡。我們很清楚:不能讓俄羅斯勝利;也很清楚:除非我們挺身而出,他們絕不會停止。」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