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全紀錄
寫下從地獄裡生還的故事:在馬里烏波爾,一個地方報總編輯如何「留住」家鄉和真相
2022年4月14日,逃難的市民穿過馬里烏波爾東部一個被俄軍破壞的社區。(攝影/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Maximilian Clar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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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歲的安娜・穆利基納(Anna Murlykina)沒有想過,自己出生的城市──馬里烏波爾(Mariupol)會因俄羅斯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的全面性開戰,而有了史無前例的磨難。至今近兩個月,零下低溫中的城市斷水、斷電、沒有食物、沒有暖氣,電視跟手機訊號被俄軍接收或破壞;而做為一個地方網路媒體總編輯,她也跟許多新聞人一樣,沒有放棄真相。在被紅十字會稱之為「世界末日」的家鄉,開戰2個月來,除了媽媽死去的那天,她每天發刊,揭露包括國際媒體都無法記錄的「過濾營」,記錄下城市裡最後6個醫生救人的身影等歷史。

透過越洋採訪,穆利基納告訴《報導者》,一份僅存2名成員的地方報,如何在戰火下,與馬里烏波爾讀者協力,和俄羅斯廣播電台、電視台抗衡。問她們為什麼冒著死亡風險還繼續做?她說:「戰爭裡本來就不一定有明天。」

開戰之前,穆利基納與同事,報導的是馬里烏波爾年輕人的致富計畫和創業故事、冬季尾聲滑雪團的特惠消息、當地超市的2月優惠折扣,又或是週末城市裡的婚禮盛宴。

開戰之後,穆利基納說,自己在記錄「從地獄生還的馬里烏波爾的故事」。

位於烏克蘭南方,馬里烏波爾是烏克蘭在俄羅斯入侵前的經濟引擎,有歐洲最大的鋼鐵廠之一「亞速鋼鐵廠」(Azovstal),也是重要的港口城;有歐洲糧倉之稱的烏克蘭,大部分的糧食都從這裡輸往世界。而在普丁口中最新的戰爭目標中,馬里烏波爾是俄軍拿下烏克蘭東邊、南邊侵略計畫的最後一塊拼圖。

超過萬名俄軍,2個月來圍城馬里烏波爾,讓原人口40餘萬、約三分之二個台北市大的馬里烏波爾,成為9成以上被炸毀,當地政府稱已超過21,000名平民死亡的血洗之城,紅十字會以世界末日形容當地的現況。

聯合國祕書長古特瑞斯(Antonio Guterres)稱將用各種資源拯救當地平民,並抵莫斯科(Moscow)與普丁會談,要求俄方承諾人道疏散,隔日卻遭俄方否決;烏國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iy)持續要求俄軍為這座城市另開和平談判。同時,普丁多次宣稱已圍城勝利,逼烏軍盡快投降,光是4月26日一天,俄軍就對亞速鋼鐵廠轟炸35次──鋼鐵廠地底碉堡是馬里烏波爾居民與當地守軍的最後避難所。

2022年4月28日,馬里烏波爾守軍發出一支求救影片。烏克蘭陸戰隊地36軍團指揮官沃利納(Serhiy Volyna):「我們已經作戰62天了,現在已經完全被圍困,有數百平民跟我們一起困在這裡(馬里烏波爾鋼鐵廠),包括數十個孩童、沒辦法移動的傷者跟老者。我已經跟全球的領袖們請求過,向全球的外交官們,向教宗,用我所有的聲音向你們請求協助我們撤離。(否則)在這裡的人們,即將死去,沒有其他下場。傷者會死,還活著的會死在戰鬥之中,躲在防空洞、在家裡、在建築物裡的老百姓,也會一一被射殺,跟我們一樣,全被殲滅。」

水、電、網路全斷,地方報成為掙扎求生者的戰地共筆
回憶開戰之前,穆利基納坦承,人們沒做好準備。「人們本來以為事情只會如2014年那樣
指俄軍併吞克里米亞、較小規模的侵占烏東區域等行動。
,所以當戰爭全面性開打,這座城市其實沒有準備好,記者們也都沒準備好,我們沒有頭盔、沒有防彈背心、沒有衛星電話,」穆利基納回憶。

但從戰爭一開始,馬里烏波爾就是進攻的重點,當地居民形容,最高峰時每分鐘一次轟炸,空氣中是粉塵、玻璃碎屑,人們的皮膚跟眼膜隨時感受得到一陣陣因爆炸而傳來的音波,居民稱房子在「發抖」、地殼在搖,飛彈一步步癱瘓城市,人們只能趁空檔逃難,在處處可見屍體的社區裡求生,每天承受被炸彈擊中或是遇到俄軍的風險。

戰爭第一週,俄軍先是包圍整座城市,燒毀2座戰備存糧的倉庫,對城市中15處主要電纜攻擊,讓整座城市斷電,進而失去暖氣供給;同一天,自來水供應系統、天然氣管線、行動網路基地台也全被破壞。最大的消防隊工作站也成為空襲目標,摧毀當地的救災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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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9日,一名受傷的婦女在被毀壞的馬里烏波爾街區哭泣。(攝影/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Maximilian Clarke)
2022年4月9日,一名受傷的婦女在被毀壞的馬里烏波爾街區哭泣。(攝影/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Maximilian Clar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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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14日,馬里烏波爾的居民在蘇聯時代的防空洞裡躲避空襲。(攝影/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Maximilian Clarke)
2022年4月14日,馬里烏波爾的居民在蘇聯時代的防空洞裡躲避空襲。(攝影/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Maximilian Clar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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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27日,馬里烏波爾被炸毀的街區。(攝影/Sputnik via AFP/Alexey Kudenko)
2022年4月27日,馬里烏波爾被炸毀的街區。(攝影/Sputnik via AFP/Alexey Kudenko)

至3月1號,開戰第五天,俄羅斯已成功對馬城實質封鎖,「斷網、斷電、斷水,所有一切資訊傳播都被切斷了,地方記者沒辦法工作下去,也無法把訊息傳出去,」穆利基納說,作為0629.com.ua總編輯,她旗下的廣告業務部門決定逃到歐洲其他國家,遠端繼續業務,編輯部門有2名員工辭職,稱不可能繼續採訪報導的工作,另2位記者拿起槍,加入地方防衛隊。

「事實上,我們整個編輯團隊就剩2個人,我跟艾連娜・卡雅基納(Alena Kalyakina),」穆利基納感嘆,2個人逃到安全的地方後,透過過去的人脈,從各地軍方、地方防衛隊收到第一手的訊息、照片、影像等,掌握城市的現況。有的民眾也想辦法尋找訊號,傳遞訊息給0629,希望將各地的危險、人道走廊遭受的攻擊等傳遞出去。0629網站上,開始出現每天最新又重要的消息,包括人道走廊情況、叛變的軍人照片、各區的避難狀況等等,提供軟性新聞的地方媒體一夜之間轉身成為一份戰爭下的「共筆」。

「我不知道我究竟需要多少力量,才足以面對這場考驗,但我知道我們的工作現在非常的重要,我們必須收集那些成功從地獄生還的馬里烏波爾的故事。」

身兼記者、編輯、研究員的兩人,每天工作12~16個小時,除了穆利基納喪母的那天,她們連續2個月未停。

「這是我的悲慘的一天」在地記者收集平民之聲,見證戰爭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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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里烏波爾近郊出現大量的新墳。(攝影/Sputnik via AFP/Alexey Kudenko)
馬里烏波爾近郊出現大量的新墳。(攝影/Sputnik via AFP/Alexey Kudenko)

穆利基納16年前創0629.com.ua,希望用自己的專業,推動家鄉在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的發展與繁榮。她打破一般烏克蘭媒體仰賴政府或財團資金的陋習,希望靠著中小企業的廣告,打造一個健康的地方媒體。2006年創立的0629.com.ua,員工數約10人,報導地方觀光、財經、生活、政治、文化,各種市民生活所需的資訊,但戰後,這座地方報網站,成了留存戰爭罪的重要據點。

正在烏克蘭境內,記錄戰爭死傷與兩軍交火的聯合國烏克蘭人權觀察團(The UN Human Rights Monitoring Mission in Ukraine),其負責人包格納(Matilda Bogner)對媒體說:「一旦如馬里烏波爾這樣的激烈交戰地帶慘況揭曉,我們確信,平民死傷的真實數目,將遠大於目前所知的數字。」統計至4月20日,人權觀察團已記錄5,264個平民死傷個案,但在4月的第三週,透過衛星照片,馬城近郊就被揭露至少3個大規模的新墳場,俄軍正在將屍體入土,可能嘗試湮滅證據。根據國際法,戰爭中無差別的對平民展開攻擊即是犯罪,俄軍的指揮官皆必須受審。

「他們(馬里烏波爾市民)每個人的經歷,就是審判俄羅斯的明證,」穆利基納舉例,0629.com.ua刊登來自Mitropolitskaya街108號的卡特林娜(Kateryna)的故事,就是她口中的證據之一:

「3月13日那天,我跟死亡擦身而過三次。
「凌晨4點,我夢到死去的媽媽,夢裡我們遇見大火,但媽媽把我帶去了安全的地方。從夢中醒來沒多久,我發現隔壁開始燃燒,有毒物質跟氣味開始出現,一連串的爆炸跟高溫愈靠愈近。我必須把人們叫醒,不然他們沒有機會醒過來了。
人們在濃煙中試著逃離避難所,我跟我先生、我的狗,顧不得宵禁直接逃了出去。接著立刻遇上俄方的破壞分子,他們朝我們開槍,我跟我先生往另個中庭逃,結果遇上一個有迫擊炮的俄軍小隊,那一刻我覺得像戰爭電影一樣,我老公抱著我躲在牆後的時候,我們覺得自己就會死在這裡了,在這裡被轟成碎片,我老公對著我說他不知道該怎麼辦,那是戰爭後他第一次這麼說。
「還好我們順著迫擊炮的燈光看到了建築物的門,我們衝過去敲門但沒人應,換下一扇門繼續敲,直到其他人也來敲門、大叫屋主名字的時候,他們才把門打開,但這時候迫擊炮已經發射了,我們被轟炸的力道震進了門裡面。第二次爆炸的時候,我跟一群不認識的人互相掩護彼此的身體跟臉,第三次爆炸,我已經在室內、臉部朝下。我告訴自己,我終於安全了。
「等俄軍走了之後,我們後來還是選擇回到了一開始的防空洞躲藏。但幾個小時之後,突然2個很大的爆炸聲,我們的房子開始搖,發出聲響,有些裝潢開始掉落,我們趕快拿著東西跑到走廊上,結果看到隔壁的人往我們的方向跑,全身是血、帶著眼淚、有人在尖叫,他們全都朝我們這邊跑來,但來不及了,他們的出入口開始崩塌,有人跑了出來,但有的人,掉落的水泥塊就落在他們身上,把他們埋在下面。有人說當時還聽得見他們的聲音,但沒幾分鐘,他們就被粉塵窒息了,我們沒有設備或是機器去移開那些水泥塊,沒有辦法。
「沒多久,有些人大喊著來這裡找他們的家人,有個全身發抖的女孩,只找到她全身是血的媽媽,她一直問『爸爸呢?爸爸呢?他還活著吧?告訴我他還活著!』沒有人能夠回答那個女孩。其他人也陸續過來找他們的家人,有個人沒找到,當場心臟病發死了。
「我一直記得社區裡的一個家庭,一個媽媽跟他的兩個小孩,他們總是能夠逗人們發笑,還會念詩,有人說他們沒來得及逃出來,但我想要相信他們只是逃到了另外一棟大樓,我想要相信那個最好的結果。這是我的一天,一個悲慘的一天,我只能傳達大概5%的情緒,我知道有更多的人,過得比我慘,失去的比我多太多、太多。」

穆利基納與同事們,主動尋找在馬里烏波爾各地的故事,受訪者可能是事件的當事人或目擊者,「我們到處試著聯繫他們。我們的讀者是很大的支持,主動幫我們尋找願意受訪的人。」在戰爭開始前,0629.com.ua有一個超過6萬人的Facebook社團,那是他們搜集資訊與戰況最直接的管道,許多居民也透過Instagram發文,標註0629的姓名,讓0629能透過Instagram的分享直接把訊息告訴讀者,或者聯繫貼文的張貼者進行採訪。「社群媒體的重要性現在比我們的母網站還高,尤其在網路訊號不好、通訊環境這麼差的情況下,社群媒體上接收資訊是快又簡單的方式。」

但穆利基納嘆道:「很不幸的,Facebook在這種情況下是很不友善的角色,它的演算法事實上阻擋了烏克蘭記者們第一線的報導,我們一直看到『你的影片違反了我們的社群規範』這句,Facebook最後封鎖了我們的社團──6萬個馬里烏波爾讀者彼此互通消息的地方。我們現在必須從頭來過。」

來自戰場的真實影片反而成了平台封鎖的內容,穆利基納只好從頭開始建立新的社團,目前只有數千人。

「希望黑色會離開我們的國家」婦幼醫院被轟炸後,死劫陰影仍然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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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失去雙親的馬里烏波爾孩子的畫。(圖片來源/0629.com.ua)
一位失去雙親的馬里烏波爾孩子的畫。(圖片來源/0629.com.ua)

戰火下的地方媒體,另一個重要的角色,是記下國際媒體不知道的故事幕後。

3月14日,馬里烏波爾婦幼醫院慘遭空襲,一張孕婦下體流血被擔架推出的照片震驚全球。世人不知道的是,因醫院被炸而轉至其他醫院的病人們,在4月初,又成為攻擊標的。

0629.com.ua團隊認識留在城市裡的最後6位醫生之一,透過採訪,她們記下在僅存的最後一座醫院──馬里烏波爾市立醫院,被俄軍完全摧毀前的工作情況。醫院裡沒有任何軍人,300位病患都是平民,但一樣被攻擊,其中一位醫生待到最後一分鐘才跟著傷者離開。

「我們跟其他醫院一樣,缺乏水、藥、汽油,靠著善人幫助,我們才有機會運作,但我們永遠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做下去。
「3月20號,大部分的醫生都離開了,剩下6個醫師,照顧(婦幼醫院送來的)受傷的孩子,跟本來在市立醫院裡面的病人。(因為需要大量的手術)每個醫生都變成了外科醫師必須動刀,每個護理師也都變成了醫師,每個人都試著盡可能地幫助傷患,但同時飛彈一直掉下來,有的醫生就死在病人旁邊。
「還有300個病人還在醫院裡頭,最小的2個月大,還有一些孤兒。我們一直努力維持著這300個人的性命,直到4月4日,我非常肯定俄軍衝著醫院來的,他們再次對醫院開火,那是人間煉獄。
「炸彈就這麼飛進辦公室,然後爆炸、開始起火,我很難告訴你我的感覺是什麼:當我看到一個金屬的片狀物直直朝我的同事心臟飛去,然後他當場死亡的樣子。
「(俄軍開火之後)火開始燒,我們趕緊疏散醫院裡的病人,能走的就請他們趕快移動到地下室。對醫院的轟炸從那天(4日)持續到5日,當他們終於停止的時候,我們的醫院已經全沒了。
「我們的病人,尤其是孩子們,都被帶到了東部的俄軍佔領區,我們有4個孩子的情況特別危急,我希望他們會被好好對待。我們的醫院就是這樣被毀掉的。我們所努力的一切就這樣消失,我們剛買的先進設備就這樣成為廢鐵。
「無論如何,我不想讓我的故事結束在這麼悲慘的情節。我想強調,醫生們非常地自豪,我們讓病人們都還能繼續存活著,他們還能繼續存活下去,如果他們被俄軍帶走之後能受到對的醫療照護的話。
「這是那位我告訴你的孩子,他的爸爸媽媽在空襲中死掉了,我們緊急動手術救活了他。他很害怕,我們給了他紙跟筆,但他(除了黑色)什麼顏色也沒用,一切都是黑色的,黑色的房子、黑色的人,但一直到我陪伴他的最後一天,他畫了海。我很希望他的眼睛能趕緊好起來,顏色會回到他的生活、回到我們所有人的生活。希望黑色會離開我們的國家。」

根據0629.com.ua的紀錄,婦幼醫院轟炸的另一個後續,有孩子被送往市立醫院,有的被送到城市裡最大的劇院。另一篇0629.com.ua的報導,是劇院裡的演員投稿。

原來,劇院在開戰後成為市區內最大的避難所。這位演員看著劇院團員如何分工,舞台、後台、更衣室,以及劇院裡的餐廳,如何一步步成為上千人索取食物、物資,軍隊、警察服務人民的地方。人們挽起袖子志願掃廁所、煮飯、做簡單的醫療照護。婦幼醫院的孩子加上愈來愈多的避難家庭,人們在劇院的室外空地以俄文寫了大大的「孩童」字樣,要俄軍的轟炸避開此劇院。但最終,約600人死在塌下來的劇院殘骸之中躲過婦幼醫院轟炸的民眾,沒有躲過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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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炸毀的馬里烏波爾劇院。(攝影/Sputnik via AFP/Alexey Kudenko)
被炸毀的馬里烏波爾劇院。(攝影/Sputnik via AFP/Alexey Kudenko)

演員的投稿以一幕、一幕來寫,最終為劇院寫上閉幕詞,放上她的同僚的名字。如同受訪的醫生一樣,他們在報導裡記下一同守到最後的同僚的名字,在名字後方的括號裡加上(失聯)或是(死亡)字樣。

揭露俄國佔領區的「過濾營」:拷問、羞辱、酷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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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被俄羅斯軍隊疏散的馬里烏波爾居民,脫衣接受軍人檢查。(攝影/Sputnik via AFP/Ilya Pitalev)
一群被俄羅斯軍隊疏散的馬里烏波爾居民,脫衣接受軍人檢查。(攝影/Sputnik via AFP/Ilya Pitalev)

「這些都是很沉重的故事,很難,這件工作會在精神上折磨你、耗損你,心理諮商師會跟你說,要轉換心情、脫離一下這些,去外面呼吸新鮮空氣、散散步。不要一直浸在戰爭的訊息裡面,但我們的職業跟現在戰事推進的速度,我們不可能這麼做。」穆利基納的心急,是因為她們看見除了證據在消失,也看見戰事不斷的升高、進化,地方媒體必須持續對外揭露。

在烏東地區所謂的過濾營(filtration camp),便是戰場上新的手法之一。

「每一個在被俄羅斯佔領區域的烏克蘭人,都被要求要經過『過濾營』,人們被帶到那裡去,有的就被留在營內,⋯⋯有時候他們需要等上數週。所謂的過濾,就是數小時的拷問,人們被全部脫光,檢查身上有沒有武器,查看身上有沒有刺青或是任何從軍、心向烏克蘭的符號。」
「每個人都要留下指紋,被俄羅斯聯邦安全局
俄羅斯聯邦安全局(Federal Security Service, FSB)前身為國家安全委員會(Komitet gosudarstvennoy bezopasnosti, KGB),該組織是蘇聯在冷戰時期的情報機構。
人員跟心理師審問,審問的目的是為了摸清每個人對俄羅斯的想法、對政治的態度,如果支持烏克蘭、如果是個烏克蘭記者,是絕對過不了關的。發現任何一點對烏克蘭的忠誠,這個人就會被關起來。關起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一切未知。至今,我們已經知道了至少5座過濾營
分別位於Novoazovsk,Mangush,Nikolsky,Bezemynnny, 以及Rosa-Luxembourg。
,」穆利基納說。

0629.com.ua採訪經歷了過濾營、進到俄國境內又逃到他國的烏克蘭人,其中一位受害者來信投稿,化名為伊利娜・雷茲尼申科(Iryna Reznychenko)的她,和父母一起經歷3天的排隊、審問,父親最後失明。她詳述在馬里烏波爾,人們試著逃離戰火後,卻又得被過濾的過程:

「首先,好幾個軍人從裡到外地盤查了車子,然後把我們一家一個個帶進過濾營區,他們在我們身上尋找刺青的圖案,男生全身被扒光,站在路旁被檢查,手機裡面的檔案跟照片、訊息也被他們一一清點。
「被帶進過濾營區裡面之後,搜集指紋、影印證件留存,另一個士兵在精神上折磨你,問一些挑釁的問題:『你喜歡你的政府嗎你想活嗎你有把票投給這個小丑(指烏克蘭總統)嗎我把你耳朵割掉你會怎樣,或喊榮耀歸於烏克蘭然後觀察你的反應。
「如果是對男人,他們會不斷的逼供,用暴力、酷刑。在我們過濾的過程中,在我們面前,有兩台車沒有通過』過濾營的檢查,被軍車帶去別的地方,再也沒有回來。
「我爸爸一直到半夜才被放回來,因為他的手機通訊錄是空白的,所以他們就把他打到一隻眼瞎了。
「我們開車離開的時候不被允許開燈,所以我們點亮車子裡的小燈然後試著找路往前,發現那是一條死亡之路,路上是被燒毀的車、被轟炸的痕跡,有時侯有被燒過的屍體,人體碎塊。」
「可能沒有明天」她用生命,與俄國假新聞和死亡威脅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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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14日,馬里烏波爾的一家人在經過一個多月的躲避後,第一次離開防空洞,而該區域已被俄軍掌控。(攝影/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Maximilian Clarke)
2022年4月14日,馬里烏波爾的一家人在經過一個多月的躲避後,第一次離開防空洞,而該區域已被俄軍掌控。(攝影/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Maximilian Clarke)

記錄事證、揭露罪行,穆利基納不僅要與時間賽跑,她還要與俄國的宣傳機器對抗。2014年俄羅斯侵略烏東與克里米亞以來,那是她們一直面對的挑戰。

「假新聞足以影響人心。」她先為8年來的資訊戰下結論,她稱俄羅斯的宣傳機器運作的相當有技巧,每則宣傳都是真假相伴,但用完全脫離現實的方式去述說、包裝。「可怕的是,捏造的愈惡意,人們就愈容易相信它。」

她舉出戰前的一個例子,2015年1月24日,俄羅斯第一次對烏克蘭民宅發射飛彈,32個人死亡、150人受傷,數十間房子全毀或是半毀,但是俄羅斯卻開始宣傳,說是烏克蘭的軍人夜半偷偷地動了手腳、換置飛彈發射的位置,想裝成是俄羅斯方發射過來的飛彈,「嫁禍」在俄羅斯身上。「他們告訴人們是烏克蘭軍方對自己人民發動攻擊,而許多人相信了,」穆利基納無奈說。

戰爭發生之後,0629在網站上透過當地人脈的事實查核、電話確認,試圖一一戳破俄國宣傳,但俄軍祭出鐵腕,直接強關烏克蘭媒體,在馬里烏波爾市內,俄國的電台強壓當地的訊號,網路、電視台訊號也都被切斷。

根據烏克蘭大眾傳播研究中心(IMI)的紀錄,全面開戰2個月後,俄軍對烏克蘭或派至烏克蘭的國際媒體工作者,犯下至少243起罪行,至4月24日,累計7個記者在採訪現場死亡、9個受傷、至少15人失蹤。除此之外,至少有14個來自馬里烏波爾的記者失聯。

紀錄中指出,俄軍針對媒體的攻擊,包括轟炸、威脅、騷擾、網路攻擊或直接接收電視塔或辦公室等,攻擊尤其針對烏克蘭文的廣播電台與電視台,俄軍也切斷俄佔領區民眾對烏克蘭媒體的接收管道。至今,烏國已有至少106個區域媒體因為俄軍攻勢與佔領而被迫關閉、停止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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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9.com.ua團隊合影。(圖片提供/受訪者)
0629.com.ua團隊合影。(圖片提供/受訪者)

0629.com.ua一直是目標之一,來自駭客的網路攻擊不斷,其中一次,駭客直接將0629的標誌換成了俄羅斯國旗。

至今0629能持續發刊,一方面是團隊的努力,另部分便是穆利基納以生命為代價的堅持。

「我們幾乎每一天都收到威脅信,」穆利基納讓我們看其中一封來自[email protected],發信人為Dima Burov的威脅信,信中寫道:「你如果不怕被俄羅斯聯邦安全局關進西伯利亞的流放地,你就繼續為烏克蘭政權說話吧,但至少準備一些溫暖的衣物,你會在牢裡放一個很冷很冷的『長假』。」

穆利基納說,她不是沒有害怕,但這場戰爭現在讓她們學會一件事:

「把握當下,因為你可能沒有明天。」

4月底的母喪也沒有打敗她的意志,她在紀念母親的貼文中寫道,她沒有難過的資格,她感恩自己陪著媽媽走到最後一刻,並能安葬她,「成千上萬的馬里烏波爾居民,沒有這樣的幸福。」

0629.com.ua在4月4日發布一段IG影片,寫道:「我們將永遠記得你,馬里烏波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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