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與重生:走過俄軍肆虐的基輔與布查

烏克蘭戰場上的改革之路1

全民國防!「業餘」的烏克蘭國土防衛隊,用科技和人際串連保衛家園
烏克蘭國土防衛隊基輔軍團布查分隊的成員在早晨時集合,等待分派任務。(攝影/楊子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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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30日,跨年前夕,烏克蘭國防部部長列茲尼科夫(Oleksii Reznikov)發布影片,向俄羅斯民眾提出警告,稱俄羅斯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將在1月初再次徵兵,宣布戒嚴並關閉國界,呼籲俄羅斯民眾及早準備。若消息為真,將是繼9月底徵兵30萬人之後普丁再次大規模徵兵。

擁有617億美元年度軍事預算、超過百萬大軍的俄羅斯,與年度軍事預算59億美元、軍隊少於30萬人的烏克蘭,對戰10個月後,竟是入侵者節節敗退,戰況意外的進展引起全球軍事專家的關注;其中,科技的應用與全民國防的推動,更是台灣社會關注焦點。

《報導者》走進基輔現場採訪,試圖歸納烏克蘭社會8年來如何從血淚中覺悟,邊打仗,邊在改革之路上努力前進。本篇專訪國土防衛隊基輔軍團,輔以美國軍事專家的分析,理解烏克蘭人民從地方協作開始「重新塑造戰爭樣態」的意志和行動。

早上7點,空氣裡仍是冰冷的濕氣,我們走進一座位於基輔的近郊森林之中,充滿彩色繪畫、運動器材的遊樂營區。在俄羅斯全面侵略烏克蘭前,這裡是舉辦營隊、夏令營的地方。

如今,這裡是俄軍坦克開過的地方,圍城戰中夏令營的建築成為關押、刑求、槍決烏克蘭人的俄軍基地。在俄軍被擊退、撤離基輔之後,這裡成為烏克蘭國土防衛隊的基地,防彈背心、補給品、各種裝備堆滿了被抽乾的游泳池。

國土防衛隊基輔軍團(Territory Defense Force, Kyiv Unit)布查分隊,正在盪鞦韆、溜滑梯以及遊戲場的另一面,進行每天的例行晨會。1、200人列隊面對著副指揮官維拉提(Andriy Verlatyi),不同部門的同袍輪番報告,小隊們分散在基輔各地出任務,每天除了繼續掃雷、尋找下落不明的屍體,他們必須隨時回應突然來的電話和群組裡來自各地的回報。

「剛剛收到消息,基輔市區找到了幾個不明爆裂物,有市民不小心引爆了其中一個,盡快派人去處理吧。」在任務與任務之間,維拉提坐在營區中接受我們訪談,布查分隊5、6個不同年紀的中階軍官也輪番受訪。他們經歷了全球矚目的基輔圍城戰、俄軍對布查的占領,以及在俄軍撤退後清理殘骸和後續重建工作。其中一名軍官認出我們來,我們曾在國土防衛隊隊員波比哈(Oleksiy Pobihai)的葬禮上相遇),「那是我隊上的弟兄,40幾歲了、在中小企業做生意,我們都叫他不要上戰場,他偏要⋯⋯他沒有經驗,很危險。」

老師、會計、企業家⋯⋯各界「業餘」志願者,開戰後成重要作戰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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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土防衛隊的成員由不同背景的人士組成,他們僅是兼職的參與行動,每週仍有幾天必須回去正職工作。(攝影/楊子磊)
國土防衛隊的成員由不同背景的人士組成,他們僅是兼職的參與行動,每週仍有幾天必須回去正職工作。(攝影/楊子磊)

事實上,包括在場最高層級的基輔軍團副指揮官維拉提,到戴著貓咪毛帽、圍著粉色圍巾的年輕士兵,大都是「業餘」的──他們穿著各種花樣、自行準備的迷彩軍服,幾乎全都是在去年(2022)2月底俄國大規模侵略之後加入的志願兵。

包括基輔軍團在內,全烏克蘭25個國土防衛隊軍團緊急成立、緊急受訓,不一定有作戰經驗的他們,與正式的烏克蘭軍隊、內政部轄下的國家護衛隊
2014年,烏克蘭內政部建立國家護衛隊(National Guard),定位為準軍事部隊,實際上是烏克蘭軍力的一部分,曾在東部作戰,裝備有裝甲車、大砲、反坦克和防空武器。 其人數估計超過50,000人。
,成為烏克蘭戰事中從地方到中央的三股作戰力量。

以布查分隊為例,在3月9號、也就是開戰的第二週裡才正式成立。2017年從軍中退休、過去曾擔任國防部顧問的維拉提,因為同時是在地環保組織的榮譽主席,又是地方市議會的成員,於是被推舉為分隊的最高指揮官。除了他,中階軍官包括了退伍軍人、中小企業老闆、銀行行員、會計、老師等等;再往下,則有不同性別、不同年齡的志願者,他們在提出申請、經過審核與訓練之後加入。但許多國土防衛隊成員──甚至包括了中階軍官──每週仍有幾天必須回去日常的正職工作,僅是兼職的參與行動。

關於烏克蘭國土防衛隊的建置計畫

2021年烏克蘭制定國防安全策略(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2022年1月《全民國防基礎法》(The Law “On the Fundamentals of National Resistance”)正式生效,自2014年即開始的各地防衛隊,有了專法進行規範、組織。預計總人數為13萬人,共分成25個軍團(24省與基輔市)、3種身分成員:

  1. 常態成員:1萬人,全職國土防衛隊成員,包括各軍團指揮官與指導員,負責管理武器裝備以及人員動員和部署。
  2. 後備軍人:12萬人,在2~3小時內能夠動員的國土防衛隊成員,以至少3年的合約關係作為國土防衛隊的後備成員。每年接受數週的定期訓練,武器與裝備由國家提供,但皆為未支薪的志工。
  3. 編制外的志工團:以地方為單位,自發、自備裝備的志工團,經議會同意可擁有槍枝和自備武器成為地方禦敵的志工團體。
互信的人際網絡,是組織各地抵抗的關鍵

維拉提解釋,國土防衛隊的角色,至少有三。在戰術層面,尤其面對軍力懸殊的俄軍,國土防衛隊雖無法直接參與對戰,但能支援主要部隊的行動,在雙方的第一波對戰中,干擾敵方的後勤補給,削弱他們在第二波攻勢上的強度跟持續性,同時支援己方的後勤,讓攻勢能夠持續。

「正規軍隊有他們的任務必須完成,在資源有限之下,我們的角色是在不占去他們物資下行動,並成為他們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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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土防衛隊基輔軍團布查分隊的成員進行每天的例行晨會。(攝影/楊子磊)
國土防衛隊基輔軍團布查分隊的成員進行每天的例行晨會。(攝影/楊子磊)

第二個角色,是組織地方的力量跟抵抗

「俄軍試圖摧毀每一個地方的抵抗意志,國土防衛隊裡這種人與人橫向的連結、分隊跟分隊之間的連結,能夠守護彼此。」

烏東過去8年的經驗顯示,由在地居民組成的國土防衛隊,因為許多人彼此認識,不僅能善用當地的地形特色,設立檢查哨,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關係,更是能組織起各地抵抗的關鍵,整體來說,能有效地提振士氣、激勵彼此。以烏克蘭重要港口城市敖德薩(Odesa)為例,國土防衛隊替軍隊在整個海灘布下地雷,也跟著當地的運動分子一起抓到通敵者,還發起樂團表演等各種鼓勵軍隊的活動,以更多元的方式,讓即使無法拿槍戰鬥的人們也能加入抵抗、保衛家園。

這樣的橫向連結成果,在科技的時代,以各式各樣的群組呈現。維拉提和其他中階軍官滑開手機,笑稱他們有許多「同事」,不分男女老少,人人都能透過線上群組,回報他們在各地看見的可疑人士與俄軍的動向。

維拉提回憶,在第一天的空襲之後,俄軍從白羅斯─烏克蘭邊境,兩個方向向基輔攻去,攻勢在布查被擋下,只有輕型武器的國土防衛隊與烏軍協力對戰俄軍的猛烈炮火。

「軍備的差距非常懸殊,但我們作戰的意志很堅定,也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戰。俄軍則完全相反,他們連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情報完全錯誤。」

拿著輕型武器的國土防衛隊,不同小隊散布在各地,有的用無人機展開襲擊,有的與軍隊合作,在被稱為「炸彈Uber」的應用程式上通報敵方的地理位置,提供給遠端的軍隊作為發射飛彈的標的。

丟棄蘇維埃時代舊習,不同成員自發、平等協力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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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土防衛隊基輔軍團布查分隊副指揮官維拉提(Andriy Verlatyi)表示,隊員關係必須保持平等,才能互相信任。(攝影/楊子磊)
國土防衛隊基輔軍團布查分隊副指揮官維拉提(Andriy Verlatyi)表示,隊員關係必須保持平等,才能互相信任。(攝影/楊子磊)

維拉提解釋,在國土防衛隊中,軍隊管理採去中心化的行動模式,與蘇維埃時代的傳統跟秩序不同。分處各地的小隊各自依據戰況提出對策,同時在群組裡同步資訊、互通有無,與軍方協調分工與行動。這樣的設置,一方面是希望即使軍隊行動失利了,各地的國土防衛隊仍能獨立作戰,一方面也讓不同背景的成員,能夠平等的同心協力。

「人們不是來賺錢的、也不是來求一個位置的,人們是來對抗俄羅斯的,每個人都自發地行動。」

維拉提說,「我們之中有年輕人、有沒經驗的人,每個人的背景不同,關係必須保持平等才能互相信任,才有機會讓部隊可以協力合作。」去中心化的架構,加上橫向人際的連結,結合在地情況的掌握,這提供了行動的彈性。戰爭10個月來,烏克蘭各地的國土防衛隊,依各地戰況在軍事對抗、後勤補給、人道救援等不同面向出力,戰事的初期出現混亂及協調的困難,但逐漸調整後,能補足各地軍隊與政府的不足。

他們扮演的第三種角色,是辨認出俄軍的滲透。另一個身分是市議會成員的維拉提表示,在俄軍退出布查後,他們與當地政府逐戶清查人口,即使不用名單,他們也能透過彼此的人脈,確認發現的可疑人士是否是在地人,他們也透過人際網絡確認失蹤名單,以此繼續在各地尋找其下落。

「我們必須要很小心,因為俄軍隨時準備回來,我們發現他們在樹林裡藏了武器,物資、制服、食物,建立很多的隱密倉庫,這些不是要給正規的軍隊的,是要讓破壞分子從烏克蘭境內再一次地發動攻擊、偷襲我們。」

維拉提補充,從烏東學到的經驗,讓他們知道國土防衛隊的重要性不只是在戰鬥的熱區,部隊建置之後,必須繼續常態性巡邏、保護重要的基礎設施,以防俄羅斯隨時發動攻勢。

成功以科技助攻,有賴於強烈的守護家園動機與組織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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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克蘭的軍隊和人民,很快摸索出應用科技協助軍事行動。圖為2022年11月23日,巴赫木特(Bakhmut)的烏克蘭情報單位,正使用無人機偵查並發送俄羅斯軍隊的位置坐標。(攝影/Getty Images/Laurent Van der Stockt for Le Monde)
烏克蘭的軍隊和人民,很快摸索出應用科技協助軍事行動。圖為2022年11月23日,巴赫木特(Bakhmut)的烏克蘭情報單位,正使用無人機偵查並發送俄羅斯軍隊的位置坐標。(攝影/Getty Images/Laurent Van der Stockt for Le Monde)

國土防衛隊能在戰場上發揮作用,成員們說,各種科技的應用是一大關鍵。

例如社交平台上搭起的各種軍民協作。烏克蘭民眾透過Instagram、Facebook、Telegram跟TikTok等平台,學會如何做雞尾酒炸彈,或透過志工配對系統,協助照顧難民、到被轟炸的地方清理現場,到部隊幫忙編織掩護網、替農人收成作物送到前線。

例如無人機的應用,在基輔,15歲的青少年用爸爸買給自己的遙控飛機為軍隊偵測俄軍的蹤跡,助烏軍發動攻擊。也有民眾利用便宜的無人機發出吵雜聲音,干擾俄羅斯的偵測系統,還有防衛隊成員與志願者,用各式各樣的商用無人機,搭配3D列印出來的模具,載送手榴彈、小型爆炸裝置,在基輔的圍城戰中,成功擋下俄軍車隊的前進。

以及被認定為國際最先進的飛彈發射系統、被戲稱為「炸彈Uber」的應用程式。在專用的平板應用程式上,只要輸入GPS的位置,附近在射程內足以殲滅目標的武器部署就會出現在表單上,進行配對之後,砲彈就會像叫計程車一樣到來。法國《世界報》(Le Monde)形容為世界最有效率、效益最高的發射指揮軟體。

專研國防科技與創新的美國外交關係協會(the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研究員卡恩(Lauren Kahn),以「重新塑造了戰爭的樣態」形容俄烏戰爭中烏克蘭使用科技的創意。

透過越洋電話,卡恩告訴《報導者》,近年包括超級電腦的發展、人工智慧等,各國紛紛投入大量資源,希望透過科技發展贏得軍備競賽,取得戰場上的優勢。俄烏戰爭則展演了戰場上應用科技的各種可能性。

「烏克蘭的軍隊,相當理解科技如何協助軍事行動,」卡恩解釋,烏克蘭應用科技的方式,包括數據管理、檔案儲存等基礎打底,到國際間以「網路空間大使」代表政府在國際上動員,還有國內政府的跨部門整合,管理數位應用的部門,把非軍事的數位平台結合戰爭需求,民眾能在原來作為數位身分、辦理各種行政手續的數位政府App上,通報情報、接收戰爭動態,本來的App化身為軍民協力管道,還能辦理文件、申請補助。

同時,烏國政府取得企業提供衛星影像、使用私人衛星網路,還透過國際倡議跟遊說,讓私人網路企業跟平台加入對抗俄羅斯的行列,發起了地緣政治上的取消運動(Canceling)
指近年來因輿論與網路意見而推動的,針對個人、企業、國家的抵制。
「烏克蘭人不分軍用、商用,所有能夠派上用場的科技都拿來用了,」卡恩嘆道,這是兩國軍力差距所逼,也是全國性的參與,民眾大量的投入對戰後所形塑的現況。

卡恩以烏克蘭為例,強調「所謂的科技應用,是用一整個生態系來加強軍事行動的效率跟效力」。他分析,科技的使用背後代表著整個組織文化的特性,「烏克蘭最成功的是,軍人們有動機,而且能夠在自我意志之下,使用科技來加強軍事行動,反過來說,龐大的、上對下的指揮系統,比較沒有這種彈性。」

許多國家都在追求軍事上的創新,但卡恩提醒,科技的應用要能奏效,還得包括組織再造、文化培養甚至整個軍事作戰流程改變等配套;長期來說,還有人才養成,軍隊的現代化才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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