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5歲的阿翔(化名)進入民間融資產業10年,擔任此產業最末端隱晦的角色──「催收員」。10年來,他看到無力繳還的借款人、無法自拔的賭癮者、幫家人作保的無辜者、被投資詐騙的可憐人,掙扎於債務深淵的各種樣態,無論對對方的心情是同情、還是罪有應得,該走的討債程序都得一一完成。
2020年,疫情爆發,機車貸、手機貸等新型態貸款盛行,借款條件寬鬆、申貸容易,加上Instagram、抖音等網路廣告傳散,他看到欠債者愈來愈年輕,有人借錢賭博、有人借錢做醫美。見到為數不少年紀輕輕就陷入債務漩渦的人,他想在網路上分享10年來催帳、上法庭的經驗,指點借款人脫離欠債苦海。
但環境瞬息萬變,計畫趕不上變化,就在《報導者》採訪完不久,他被公司資遣了。阿翔讓我們看到民間融資產業的運作變化、債務人的樣貌,還有催帳如何進行。對於正苦於債務壓力的人,他的提醒又是什麼?
以下以他第一人稱自述呈現。
如果有人問,我的工作是什麼?我都回答:「tshui-siàu-á(討債仔)。」
很多人以為討債要長得凶神惡煞,去人家門口叫囂、潑油漆,但其實我們一不小心就會被申訴。我就曾因為敲門稍微大力了點,被債務人妻子抱怨吵到小孩睡覺;她去(跟銀行)投訴,我也只能摸摸鼻子寫報告。
成為「討債仔」前,我當過5年軍人,又去澳洲打工度假兩年,一直在思考要做什麼工作。回台灣後,偶然在Facebook求職社團看到一則徵才貼文──「需跑法院案件」、「幫銀行處理業務,但非銀行人員」、「工作時間彈性」,這幾點吸引了我的注意,應徵了才知道,原來這職務叫「催收員」。
除了要去上課考證照,當催收員不需要其他特別的條件,但可能是怕危險吧,從業的多半是男性。我同事就曾去家訪時,被債務人拉進門關起來;我自己也被債務人揍過,我告他,最後和解賠償了6,000元。
不過,發生衝突的機率不高,加上入行門檻低、薪水穩定,我很多同事做20幾年還沒退休。老同事剛入行的時候,甚至可以直接跟債務人收錢。比方催收函上寫著欠款10萬元,銀行交代至少要收回50,000元,他們就會說「我幫你跟銀行談過,收80,000就好」,中間那30,000就進了催收員口袋,而債務人還會感謝他「幫忙省錢」。不過,後來催收規定愈來愈嚴格,我10年前入行時,就已經不能這樣做了。
我任職的算是老牌資產管理公司,經營快30年,在宜蘭、台中、花東都有據點,共20多個員工。我們的「客戶」,也就是債務關係裡的「債權人」,有台新、永豐等銀行,以及融資租賃公司中租迪和。原本,銀行跟融資公司的案件數量各半,但COVID-19疫情後,融資案量多很多,現在大概占7成。
通常放太久的呆帳,銀行會打包後「打折」賣給資產管理公司;沒賣掉的、或是新一點的案件,就會委外催收。有些債權人比較「溫柔」,債務人很久沒繳錢,才請我們去催;有些債權人很「嚴格」,一期錢沒收到,就要我們「去看看」。債權人還會觀察還款狀況,如果債務人曾一次、兩次延遲繳納,第三次期限一到、錢沒進來,就會馬上派案催繳,因為債主也會怕(收不到錢)。

每天傍晚6點,主管會傳待催收的案件資料給我。催收函上有債務人的名字、地址、電話,欠哪一家多少錢,如果是汽機車貸款,還會列出車牌號碼。
雖然夏天熱了點,冬天下雨很煩人,但說實話,這工作輕鬆又自由。賴床了,只要不用開庭,晚一點開工也沒關係;跑完了,就下班。不必打卡,照紅字休假,也不需要經營人際關係──我跟同事一年只在尾牙見一次面。
去到債務人家,我會先確認他的身分,告訴他我是哪個單位委託來的,問他:「你有一台車,車號是多少,車貸還沒繳,有打算怎麼處理嗎?」接著就打給銀行或融資公司的經辦人員,將手機開擴音,直接讓經辦跟債務人對話。
有時候,電話一講就是半小時,通常是債務人已經躲了很久,經辦好不容易找到人,不想放過他;有時候,是經辦態度特別兇,像中租迪和會質問債務人:「你耍無賴就對了?你欠錢不還就對了?」但無論如何,我只要在旁邊滑手機,等他們講完電話就好。
如果沒找到債務人本人,我會試探他家人、鄰居或社區管理員:「某某某還住這嗎?有沒有換電話號碼?」我們每一案都要錄音、寫紀錄回報,但為了保護債務人的個資和隱私,我最多只能問這些。有些債務人的家人警覺性高,會反問我是不是來討債的?我也只能回答「不知道」。
在我們的工作守則中,講出「錢」這個字是大忌,絕對不能讓第三人知道債務人欠了錢。就連我印出來的案件資料,每天完工後,都要寄回去還公司,避免外流。
我常覺得,我們催收員,其實就是個傳話的人,多說多錯,多做無益。
如果不小心激怒債務人或他的家人,不僅可能引發糾紛,還可能被投訴。更何況,我出勤一趟就只收一筆外訪獎金,催款成功也不會拿到分紅。
所以,有時候,債權人會請我確認現場有沒有貸款人抵押的車子,我都視線範圍內瞄一眼而已,就算債務人用車罩把車蓋起來,我也不會特別掀開。更別說,如果騎樓停了一整排車,或是債務人把車放在附近的停車場, 根本不可能去一台一台找出來。

催債這麼多年,借錢不還的理由,我全都聽過;債務人百百款,我也都見過。
像前陣子,我跟法院執行人員去查封債務人家裡的藝術品、家具、電器等動產,債務人口口聲聲還不出錢,但住在七期重劃區,屋內富麗堂皇。也有債務人住在一層幾十戶的老舊大樓,光出入口就好幾個,彷彿香港的九龍城寨,我邊找門牌號碼,心裡忍不住嘀咕:「這種地方真的能住人嗎?」
有時候,我很好奇,這些債務人到底為了什麼借這麼多錢?有的是投資,有的是賭博,最常因賭博陷入債務的就是年輕人。我曾外訪一名20多歲的債務人,他用機車跟中租迪和貸了20萬,結果還不出來。我到他家時,他看到我馬上騎車逃跑,留下他媽媽跟中租迪和經辦通話,一問之下,才發現孩子把錢拿去賭光了。媽媽只能哀求融資公司:「可不可以便宜點?」她來幫兒子還錢。
在我的經驗裡,債務人一半囂張,一半可憐;尤其,幫人作保的人,又笨又可憐,融資公司還常把保人罵到哭出來。
我會在掛掉經辦電話後,用比較輕鬆的口吻,勸保人趕快把債務人找出來,以免這筆債最後落到他頭上。之前,我手上就有個案子,老人家幫兒子作保,兒子過世後,債變成老媽媽在背。

不過,我們這種「親自到府」的外訪工作也是漸漸沒落。我最近剛收到資遣通知,只做到今年(2025)6月底。
我入行的時候,一天可以跑十幾案,單月200多件;疫情後案量下滑,今年縮減最多,一天只有4、5件,一個月約100件。看薪水的變化更明顯,我的底薪30,000元,看做了多少委託案,一案算多少錢,再以獎金的形式疊加,過去,一個月收入可以到6、70,000,現在只剩40,000左右。
這主要是因為債權人的催收流程改變了。早前,銀行會把他們聯繫後、尚未還款的案件外包給我們,但現在只有債務人電話不接、變為空號,或完全失聯的情況下,才會要我們外訪催收。這樣的案件,10件裡面大概只有3、4件。
此外,疫情期間貸款量變多,也讓銀行和融資公司意識到,委外催收的成本愈來愈高,利用公司既有人力討債反而更划算。而且,委外催收員只是拿錢辦事,員工自己催還可以更「積極」。
雖然案量變少,但我早早下班,現在下午會去黃昏市場幫忙剁雞肉,每天現領日薪。做到傍晚6、7點收工,工時跟一般上班族差不多,還能領兩份薪水。

我本來有另一項副業計畫──在網路上提供理財諮詢、債務整合服務。
今年初,我開始在社群平台Threads上分享十年來的催收見聞,本來想利用開庭學來的法律知識,指點債務人迷津,助他們脫離欠錢苦海。特別是針對那些剛出社會的年輕人,他們可能受到網路誘惑,沉迷線上博弈,又或是剛開始使用信用卡、申辦信貸,不小心就過度消費。我想,可以教他們一些理財觀念,或是幫他們貸一筆款項來「債務整合」,清理債務後,重新開始。
沒想到,社群帳號至今累積了5,000多個追蹤者,收件匣湧入上百則諮詢訊息,我卻愈回覆愈無力。
其實,我也欠過一大筆債。7年前,我被投資詐騙,投了快200萬積蓄,前面幾個月拿到一點報酬,嚐到甜頭就信以為真,又借信貸100多萬來玩,詐騙集團騙到手就跑了。但我承認,這是我自己「貪」,有的債務人不願面對錯誤和貪念,從他們發的訊息就能看出來,很多人說自己替丈夫、妻子煩惱周轉金,卻很少人開誠布公地承認,是自己僥倖「賭一把」又失敗了。
事實上,大部分來找我的人,都不是真正想解決問題,只想趕緊借一筆錢「補洞」,有人甚至直接問我:「你有沒有錢可以借?」
可能現在借錢管道太多了,線上申辦快速又方便,讓人以為借一筆就能解決問題。偶而,我也會接到推銷貸款的電話,但我都會多問一句。像這些業務說自己是銀行專員,我就請他提供員工編號或是分機號碼,我掛掉電話後,再打去那間銀行確認。要收多少手續費、開辦費也要先講好,畢竟這些業務辦成貸款、收到錢最重要,但貸款還是借錢的人在背。
看了那麼多債務人的處境,只能希望借錢的人不要因為急著用錢,就喪失了警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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