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茶室女人心》:萬華茶桌仔、茶店仔的故事,與疫後阿公店的風情變化
台北萬華華西街夜市牌樓外的巷弄內茶館林立,北部茶室文化也反映了社會經濟、地域發展乃至疫情的時代變遷。(示意圖,非文中提及人物)(攝影/Zoe Chen/游擊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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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書摘】

本文為《茶室女人心:萬華紅燈區的故事》書摘,由游擊文化授權刊登,文章標題與部分文內小標由《報導者》編輯所改寫。

李玟萱在《茶室女人心》書中記錄了12位曾在茶室工作或從事性交易女性的故事,她們大多於1950、60年代,出生在「艱苦人」家庭;原本為了生活才進入這一行的她們,常常被周遭環境拉下去,染上毒癮、賭癮、疾病、欠高利貸、加入人蛇集團⋯⋯來到萬華,是她們人生的最後一站。在漫長的歲月裡,沒有人看得起她們,年老時,卻有一群熱血的人,像是珍珠家園,想要讓她們重新找回自己的價值。本文則為萬華文史工作者、阿猜嬤甜湯店第二代柯得隆所撰寫,介紹關於萬華以至於北部茶室的變遷背景。

某日,二位法國年輕人經過我的甜湯店,其中一位秀出手機螢幕上翻譯的英語詞「Tea House」。於是,我領路帶他們到離店最近的一家「茶桌仔」,並交代老闆娘給他們一張桌子。老闆娘端出茶具後,這對法國人致意感謝,並表示這就是他們想要的。

從「茶桌仔」說起

茶桌上寬口瓷燒粗碗或紫砂淺盅内一只紫砂壺。貼著壺肚,開口朝內的小茶杯視喝茶人數配給。店家另外提供熱滾的開水,冬天時盛裝開水的鋁壺置於桌上小瓦斯爐上維持熱度,夏天則適時添加熱水於鋁壺內,或替換鋁壺,以便碗盅内小壺裡茶葉的冲泡。小壺内的茶葉經過3、4次沖泡後,香氣與味道漸淡。冲泡的間隔可長可短,視客人之習慣。如此一泡茶的工料收費200元,如果需要零嘴點綴桌面,每小碟20或30元。以小碟盛裝,平鋪一層或包裝的茶點,包括瓜子、帶殼花生、桃酥、綠豆糕等。

茶館內備有電視機與棋盤,可以一人單桌喝茶看節目,可以二人下棋,也可以多人共桌談天說地。講究的不是茶葉品質的高低,而是放鬆心情殺時間的氛圍,通常桌上的點心零食也只是用來看的,重點在於現場情報之蒐集,如地方八卦、人事與六合彩明牌等,就好像上了酒家,除了美酒、女色之外,桌菜經常是次要的。

在我小時候,位於「朝北醫院」西園路側「牛頭茶桌仔」裡,老闆「牛頭仔」僱請一位說書人在這路邊茶棚講述「三國演義」。這「茶桌仔」也就是我們在地人口中的「講古間」。同樣的,「剝皮寮歷史街區」修建之前的「長壽號」、「秀英茶室」也都是「茶桌仔」,這二家居家型茶桌仔的主要消費族群,除了市場小販之外,也包括了三輪車伕、計程車司機與來自臨近市郊或外縣市城鎮的中老年人。而目前位於萬華各角頭巷弄內的「茶桌仔」,有些也成為過氣道上兄弟聚會哈拉的場所。

諸此純粹喝茶聊八卦、話明牌的茶館乃俗稱的「老人茶室」,在萬華稱之為「茶桌仔」。因為沒有女侍陪坐,所以也叫「清茶館」。邇來,在名稱的混淆下,「清茶館」也不清了!至於清或濁,也只能從門面玻璃究係透明或磨砂?門戶開敞或關閉予以分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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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華一帶巷弄裡的茶館,會以「清茶館」為名,本義為指沒有女侍陪坐。(示意圖,非文中提及人物)(攝影/Zoe Chen/游擊文化提供)
萬華一帶巷弄裡的茶館,會以「清茶館」為名,本義為指沒有女侍陪坐。(示意圖,非文中提及人物)(攝影/Zoe Chen/游擊文化提供)
「茶店仔」:咖啡廳招牌下的情色場所

二戰結束後,台灣政治、社會動盪之下,以餐飲酒館為幌子的特種行業應運而生,進而有所謂「特種酒家」與「公共食堂」等法律界定場所名稱。實務上,前者乃容有合法公娼之酒樓,後者則暗藏非法私娼充任的女侍,因此難與一般餐廳區分。

後來,政府為了消除社會奢靡之風,乃於1962年律定凡有女侍應生(服務生)之場所皆定名為「酒家」並課以重稅。因此,先前所謂「特種酒家」與「公共食堂」活躍時期位於現在「華西公園」位址的「醉八仙酒樓」歇業了,青山宮隔鄰的「明星大酒家」也轉型為旅社,而其他以酒館包裝之風月場所也紛紛化身以咖啡廳掛名,以服務偏好獨樂樂之單幫客為主的小規模經營模式。

1960、70年代,萬華方興未艾的咖啡廳情色產業在咖啡、茶、酒之包裝下,高懸著炫麗跳燈招牌,內設高背沙發雅座,在昏暗燈光下,提供來客與女侍肢體接觸的快感。彼時位於黃氏宗祠近鄰環河南街上的「意大利」、貴陽街底的「新美都」、華西街上的「佳樂」與13巷口(今西園路一段72巷)的「仙樂」都是小學生上下課路上與住家附近的色情咖啡廳,而這些咖啡廳也就是大人口中的「茶店仔」。

一般而言,咖啡廳的女性從業者,也就是台語歌曲《台東人》
曾經遭到禁唱的台語歌曲。呂金守作詞作曲。
歌詞中所闡釋的「茶店仔查某」多屬遭逢變故、經濟陷入困境的家庭婦女,不乏從東部、南部偏鄉移籍於新北者,因為家有老小,所以無論是半老徐娘,或者是妙齡少婦都鮮少願意出場接受後續交易。
「茶室」:因名詞的浮用而妾身不明、風情百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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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VID-19疫情之前,「60年飲酒店老街」之牌樓橫幅悄悄更名為「萬華茶室文化老街」。(示意圖,非文中提及人物)(攝影/Zoe Chen/游擊文化提供)
COVID-19疫情之前,「60年飲酒店老街」之牌樓橫幅悄悄更名為「萬華茶室文化老街」。(示意圖,非文中提及人物)(攝影/Zoe Chen/游擊文化提供)

昔日剝皮寮內康定路173巷裡的「秀英茶室」以「茶室」為名,也是名實相符的喝茶聊天場所;可是,遠在外島「金門」的軍中樂園(831)卻背著「特約茶室」的法定名號實際經營著純嫖的公娼色情。至於小說家吳錦發先生著作《春秋茶室》裡的「茶室」呢?

《春秋茶室》,英譯「My Mother's Tea House」,迥異於前述法國人手機螢幕上所示的「Tea House」,而是一家大約1960年代位於台灣南部某鄉鎮裡以「茶室」為名,喝茶為餌,誘引性好漁色男客買春的妓院。所以,屋內除了女侍陪酒的包廂之外,另設暗室進行性交易。同時期經過改編拍攝完成的鄉土電影也以《春秋茶室》做為片名,年輕風華的張艾嘉,在片中演活了妓戶老鴇的角色。而1960、70年代在北部引領風騷的北投「溫泉旅館」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不假「茶室」之名。

戒嚴年代,領有營業許可的酒家有營業時間之限制,然而北投「溫泉旅館」的營業卻可以通宵達旦(註)
1979年北投禁娼,從此公娼由明轉暗,直至消失。
,另則因當時的北投鎮位處台北近郊,另轄於「陽明山管理局」,與「春秋茶室」一般,具有天高皇帝遠之地理優勢,可謂佔盡天時地利之便,而有利於餐酒與性交易合體服務之一條龍經營模式。如此色情與「溫泉旅館」結合的風月場所內,溫泉、酒家菜與「那卡西」,都不過是醉翁不在意的陪襯罷了!也是另類的「地下酒家」。

都會區的風月場所如領有許可證照的正牌酒家,或者以小吃店掛名登記之類地下酒家的阿公店,無不利用「出場」機制將酒場與性交易場所區隔,特別在萬華地區,畢竟廢娼前的「寶斗里」既存了「純嫖」這合法性交易管道。所以,不管是「茶店仔」(咖啡廳)或是「阿公店」,大多僅限於淺嚐即止的肢體碰觸與挑逗。

從「茶店仔」到「阿公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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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店,顧名思義,阿嬤級的女侍陪伴阿伯、阿公喝茶飲酒之店家。因為消費低廉,既可消磨時間又有女人陪伴聊天、卡拉OK伴唱助興,這也是阿公店的原始風貌。(示意圖,非文中提及人物)(攝影/Zoe Chen/游擊文化提供)
阿公店,顧名思義,阿嬤級的女侍陪伴阿伯、阿公喝茶飲酒之店家。因為消費低廉,既可消磨時間又有女人陪伴聊天、卡拉OK伴唱助興,這也是阿公店的原始風貌。(示意圖,非文中提及人物)(攝影/Zoe Chen/游擊文化提供)

1980年代,台灣政治解嚴前的社會力奔放與各項重大交通建設完成,造就了1990年代之經濟繁榮,帶動了建築業的突飛猛進,同時也促成特種行業之蓬勃發展。當時台北市中山區的飯店賓館暗藏的情色交易泛濫,而充滿南部熱帶風格之地下酒家,也就是所謂的「阿公店」情色餐廳則風行至北部的萬華。這時候,情色開放的尺度已經擺脫了農業社會時期的掩飾遮蔽與偷偷摸摸,「阿公店」裡的燈光照明也從「茶店仔」的昏暗轉為透亮。

此時,阿公店的主要消費族群為穿著靴筒的建築工地勞動者,包括水電工、泥水匠等藍領工人。復以兩岸開放探親、通婚以及放寬陸配工作等政策帶動下,萬華阿公店就業市場也因為年輕新移民的加入而排擠了原本台籍婦女的工作機會。

2000年以後,萬華的阿公店餐廳也因此走向大型化、包廂化、女侍年輕化、多國籍化與卡拉OK伴唱助興,並擴散分布於大樓建築之樓層中。

阿公店,顧名思義,阿嬤級的女侍陪伴阿伯、阿公喝茶飲酒之店家。因為消費低廉,既可消磨時間又有女人陪伴聊天,所以深受上年紀中下階層男人之喜愛。這也是阿公店的原始風貌。20年前,部分業者大量引進中、越籍年輕辣妹搶攻市場後,一時也成為中小企業交際應酬趨之若鶩之所在。這一批批20至35歲間之生力軍的作風更為大膽開放。寬敞的包廂空間、豐盛的圓桌料理、環座的坐枱鶯燕,一個晚上的眾樂樂開銷動輒逾萬,而小費遠多於桌面(餐飲酒水)之豪氣當然不在話下。

2010年前後的鼎盛時期,萬華阿公店粉味餐廳多達300餘家,也引來媒體以聳動標題「逾500名中國女子攻陷萬華」做為週刊封面故事的註解。後來,隨著台灣產業外移的影響,建築業步入蕭條,阿公店產業雖然受到衝擊,但仍然不失其老人休閒娛樂之吸引魅力。

萬華阿公店最為密集而群聚形成之專區係由西園路一段、和平西路三段、梧州街、廣州街等部分路段框圍之街廓,外圍有金飾鐘錶店、服飾小吃店、仁濟醫院舊院區與梧州街夜市環繞。2006年,業者組成之自治會於西園路一段212巷口豎立起「60年飲酒店老街」牌樓做為粉味專區之入口意象,除了藉以強調「飲酒店」之時尚新潮外,也試圖弱化「阿公店」的老成持重。

COVID-19疫情之前,「60年飲酒店老街」之牌樓橫幅悄悄更名為「萬華茶室文化老街」。此時,若干擁有大型包廂的業者已經紛紛歇業,大樓外牆上滿布的招牌也陸續熄燈,全盛時期地下酒家之經營模式的阿公店,又回歸初期以瓜子、花生等零食做為佐配茶點之類似「茶店仔」的小規模敞廳運作樣態,以找回更多的中、老年主顧。當然空間足裕的業者,也仍維持KTV裝潢風格之包廂,以因應眾樂樂消費之需求,所配套之餐飲仍由原來之快炒店供應。如此轉型趨勢下之調性,或許就是巷口牌樓看板由「飲酒店」變更為「茶室」的觸媒。

疫情後的阿公店產業新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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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初,COVID-19疫情趨緩落定後,「頭北厝」阿公店專區開門復業的店家明顯增加,也有重裝門面的業者。夜間的阿公店依然充滿著粉味的嬌媚與生猛,或許這就是萬華阿公店產業,新近打造的雙面女郎風貌──白天「茶桌仔」、晚上「茶店仔」。(示意圖,非文中提及人物)(攝影/Zoe Chen/游擊文化提供)
2023年初,COVID-19疫情趨緩落定後,「頭北厝」阿公店專區開門復業的店家明顯增加,也有重裝門面的業者。夜間的阿公店依然充滿著粉味的嬌媚與生猛,或許這就是萬華阿公店產業,新近打造的雙面女郎風貌──白天「茶桌仔」、晚上「茶店仔」。(示意圖,非文中提及人物)(攝影/Zoe Chen/游擊文化提供)

萬華的阿公店產業,歷經台北市長陳水扁對於八大行業的掃蕩、SARS疫情與新北蘆洲區同業競爭之威脅後,2021年再遭COVID-19疫情爆發之重創,可謂一路走來跌跌撞撞。倖存下來重新復業者,也只能且戰且走,另求權變了。

2023年初,COVID-19疫情趨緩落定後,「頭北厝」
萬華舊地名,阿公店專區在此角頭範圍內,也是專區圍事的黑道角頭名稱。
阿公店專區開門復業的店家明顯增加,也有重裝門面的業者。原本來自中國、越南的年輕從業者因為疫情返回家鄉或轉移至中南部發展者居多,所以,年紀稍長的台籍婦女亦有重回阿公店職場者,沖淡了許多先前濃厚的火辣意象與異國情調。

但就部分業者通宵達旦的經營現況觀之,夜間的阿公店依然充滿著粉味的嬌媚與生猛,因為間有熟齡美艷的女子出入於巷弄後門,感覺上「茶室」或「阿公店」一個樣;但是白天、夜晚不一樣,或許這就是萬華阿公店產業,新近打造的雙面女郎風貌──白天「茶桌仔」、晚上「茶店仔」。

如今,業者希望再塑形象並促使萬華阿公店粉味產業快速復甦,而近期實地踏查也的確發現顯著的人氣回籠跡象,至於能否恢復往昔極盛時期之風光,則有待後續觀察。

《茶室女人心:萬華紅燈區的故事》 ,李玟萱著,游擊文化
《茶室女人心:萬華紅燈區的故事》,李玟萱著,珍珠家園婦女中心策畫,游擊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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