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從19世紀末日本殖民時期到二戰後的韓戰,再延伸至近代的全球化、新自由主義,《鐵道家族》描寫橫跨一家四代的韓國工人運動,時間跨度超過百年,卻沒有氣勢磅礡的開場,也免去左派教條式的講道理。小說以「屎尿」開章,工人李鎮五爬上16層樓高的煙囪頂端,開始高空靜坐示威,頂端的寬度僅有十來步的距離,睡覺的位置轉個身就是大小便的地點,蹲下大號時身體晃動,一不小心就可能從高空跌落,「腳趾像老鷹的腳爪一樣蜷縮在運動鞋裡,要對準才行呀。」支援的夥伴每天從下往上輸送三餐和飲水,李鎮五從上往下吊掛通過腸胃吸收過後的殘渣,唯有寶特瓶裡的尿液會被留下來,那是面對警察突襲時的武器。高空示威是韓國常見的抗爭方式,天數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個月兩個月,至少要過了一年之後,社會才會出現小小的輿論。365天以上的高空獨自生活,上不接天,下不著地,彷彿進入一個時空都扭曲變形的奇異點,以此作為通道,小說家黃晳暎開展其韓國版本《百年孤寂》的歷史魔幻小說。
閱讀《鐵道家族》的確會讓人想起拉丁美洲的《百年孤寂》,都有殖民地警察或跨國企業以「反共」名義對工人血腥鎮壓與屠殺。《鐵道家族》第一代曾祖父李百萬有個敲敲打打的工坊,家族的根源是工匠手藝而非知識分子的優越感,讓人想到波恩地亞上校也有一個不斷鑄造重製小金魚的工坊。第一代曾祖母朱安媳婦(以下簡稱朱安,當時稱呼婦女習慣以地名加上媳婦來稱呼)是個像烏蘇拉一樣貫穿家族歷史的地母神話人物,她身形粗壯力大無窮,在水患時將幾十頭豬從洪水裡撈起,撿漂流木搭好竹筏,將村人移往安全的高地。朱安力量大食量也多,一連吃幾十個地瓜被撐死,她死於小說開頭,卻化身幽靈守護家族,舂米做兒子愛吃的紅豆蒸糕,有母性的慈愛,也繼續貢獻力氣,日後當了火車司機的大兒子李一鐵,恍惚間能看見一團巨大的黑影幫忙鏟煤至動力鍋爐。
《鐵道家族》中的女性角色是力與美、剛與柔的完美融合,在一貫陽剛的工運題材裡是十分特殊的存在。朱安的大媳婦申金家貧失學,到紡織工廠當女工,在工廠讀夜校並參加讀書會,這些女工成了組織工會的主力,比男人還激進。二媳婦韓如玉出身富裕,卻沒有比藍領家庭的女兒更自由,17歲逃避家中安排的婚姻而到日本,在那裡接觸到全球正火燙的左翼思潮,日本清洗左翼運動後,韓如玉與在日本認識的地主之子回到朝鮮,發現對方已有妻兒,於是不哭不鬧,獨自前往日本新興的殖民地滿洲,在滿洲接觸到共產國際,派她回到京城(首爾)當咖啡廳的女侍。韓如玉是共產國際的聯絡員,她未來的丈夫李二鐵是在地工運的聯絡員,為了掩人耳目躲避追捕,成員時常要假扮夫妻,兩人弄假成真,推波助瀾的正是幽靈婆婆朱安。
從這些主要女性角色折射出去的是同時代的女性處境。申金發動罷工被捕後,在獄中遇見被關押的娼妓,她們原來是鄉村少女,地方政府或警察向工廠收取回扣,女孩以十幾元被賣到城市,簽訂6到10年的不合理契約,在工廠被過度壓榨,不堪勞動後繼續被賣至私娼寮,甚至在戰爭期間被當成慰安婦。工運是威權時代下女性衝破自身命運的方式。時間跨度到千禧年之後,第四代曾孫李鎮五在工廠工作了25年後遭解聘,對應的是全球化浪潮下的工廠外移、彈性雇用。高空抗爭中有不少工人無法堅持而選擇自殺,鼓舞李鎮五的是前輩金英淑女士,她是一位焊工,也是一位把鋼鐵起重機變成巨大綠樹的奇女子,她每晚夢見巨大造船廠的鐵塔變成樹木,對面的起重機變成巨大的闊葉樹從大海各處湧現。「兩度入獄,被通緝5年∕頭髮花白的53歲女人∕一個把韓國近、現代史中工人和民眾的受難史∕完全銘刻在自己全身的人∕在絕望的起重機上∕仍然比地面上任何人都要開朗、活潑、∕幽默的人。」小說中的金英淑參考的是2011年進行高空抗議的金真淑,《鐵道家族》有許多能在韓國左翼運動史對應的真實人物。
魔幻與寫實的調配,在馬奎斯那裡是7比3,黃晳暎則是倒過來的3比7,寫實主義的厚度讓他有「韓國太史公」之稱。《鐵道家族》除了可當韓國左翼發展史來讀,也可當成方法論來參考。上世紀初左翼思潮曾流行一時,1917年十月革命,蘇維埃政權成立,1930年代的西班牙內戰,無政府、共產、社會主義齊聚加泰隆尼亞對抗保皇派。如何書寫同時期朝鮮左翼的發軔,黃晳暎選擇他從小成長,位於京城(首爾)的永登浦,此地是日治時期京釜線、京仁線的交會處,物資往來頻繁的京城要道。因為交通便利,永登浦聚集了30多家工廠,數萬名工人。工人都是流動大的外來者,警察特務機構不易監視追蹤,便於發展地下活動。永登浦吸引各種路線的工運家駐紮於此,有許多被通緝的工運者常在此避風頭。
黃晳暎並非知識分子類型的左翼作家,1943年出生在滿洲,二戰結束後朝鮮分裂為南北兩邊,母親帶他從北邊偷渡到南邊,落腳永登浦。1950年韓戰爆發,家屋被炸毀,黃晳暎寫作長達60年,第一篇作品他猶記得是小學四年級避難後回到家,發現房子被毀,寫成〈回家的一天〉,在全國寫作比賽得獎。高中輟學後,黃晳暎四處流浪打零工,短篇小說〈客地〉即以其年少時期在海埔新生地做工的親身經歷寫成,他化身為青年東赫,夾在妥協派與行動派之間。〈客地〉超越了記者式的田野調查,而是實際的親身經歷,精準描寫資本家如何一層層剝皮,工人領到的薪資並非現金,而是兌換券,只能在工頭所經營的福利社購物,販賣的物品都比外面貴。工廠還設置監工組,聘請一些地痞流氓來管束工人。東赫是臨時工而非正式工人,工地主任說爭取來的東西臨時工也不能享用,東赫回答:「即便我們沒有好處,那後來的人當中,也會有人能享受到勞動條件改善後的好處的。」
到了集大成的長篇小說《鐵道家族》,黃晳暎從頭梳理左派的脈絡及矛盾,外來念經的和尚「國際共產」,有來自滿洲、上海、莫斯科的理論輸入,和家族第二代底層工人李二鐵所代表的在地工人發生路線鬥爭、權力傾軋。在地派李二鐵對國際派韓如玉說:「我們已經表明會接受國際黨領導的意見,但是在任何情況下,運動都是在發生問題的生活現場引發的。」從下而上組織而非從上而下指導,在地派一次又一次地被特務警察打擊偵破,每個人都牢記「24小時守則」:被捕的人要撐過殘忍難挨的24小時刑求,好讓夥伴們有足夠時間撤離。如若能挨過酷刑倖存下來,出獄後要繼續做工,儘管已經沒有工廠願意聘請有案底的人,仍要做流動攤販做雜工,去挑糞撿垃圾也好,「最重要的是無論做任何事,都必須維持生計,亦即必須就業,因為就業意謂著進入社會體系內,監視的強度也會變得鬆弛。」堅忍如磐石的左派精神一直延續到近代,在煙囪上靜坐400多天的李鎮五並非獨自一人,有十幾位同事組成支援團體,除了每天送水送飯,也到工地打零工,維持基本生計也挹注運動資金。
在月球的暗面,黃晳暎描寫為了利益甘願成為日本警察打手的「自己人」,第二代大兒子李一鐵的中學同學崔達英成了密探。黃晳暎或許是將自身經驗融入小說,1980年光州事件前夕,成了保安隊軍官的高中同學找上他,說他上了黑名單人物,建議他趕快搬家。無情的鎮壓者都曾有其人性的一面,崔達英家是養豬戶,惡人的起點是現代化政府對疾病的管控,家中豬隻因為一次口蹄疫全被撲殺。被宰的成為宰人的,刑求拷打的「粗活」多由像崔達英這樣的自己人擔任,「因為他們同樣是朝鮮人,非常理解被拷問者的情感紋理,很容易掌握他們的內心世界。」崔達英深知左翼的運行模式,他甚至潛伏至工廠附近擺攤賣菊花餅,還組織讀書會。諷刺的是到了戰後朝鮮被美軍接管,昔日日本打手崔達英不但沒被嚴懲還高升,美軍直接沿用日本殖民時代的特務警察體系,後患無窮。書中提到1948年造成3萬人死亡的濟州島四三事件,屠殺罷工示威民眾的包含美軍授權下,日治時期的特務警察崔達英們。黃晳暎的另一部小說《客人》寫的是韓戰期間對平民的屠殺,多年後主人公回到家鄉參觀屠殺博物館,才發現凶手並非登陸仁川的美軍,而是當地左翼與右翼,自己人彼此互相殘殺。
在上世紀八○年代,東亞的菲律賓、台灣、韓國都發生終結專制政權的民主轉型運動,彼此之間互相感染,1987年夏天台灣解嚴,同一年韓國也透過不斷地抗爭與犧牲,讓多年來施行白色恐怖的軍政府終於下台。韓國的民主抗爭直到現在,工人與各工會都是一股強大的草根助力,黃皙暎在一次訪談中提到:「之前是工人們或底層民眾一起抗爭的,但是抗爭的主體或知識分子都進入了現有政黨或政治組織,他們都在政治上出人頭地,但是工人的處境還是跟以前一樣……接下來是政治,然後是選舉,這些席捲一切。如果選舉獲勝,就算是做過多少壞事的傢伙都會被原諒。」黃晳暎說:「1987年的民主化是未完成的。」
《鐵道家族》中對於日後收割運動成果,進入廟堂獲得權力的知識分子們,黃晳暎沒有太多的批判,只藉由小說人物提到,被抓的某某某是知識分子,刑求的時候應該無法像其他工人出身的運動者可以撐滿24小時,大家要及早因應。黃晳暎曾在抗爭現場觀察到一個現象,一位牙醫系的大學生和另一位工廠女工兩人一組,要去街頭發反動傳單。大學生到了鬧區,因為恐懼,把一整綑傳單丟在地上就跑掉了,女工把傳單撿起來一張一張發完。大學生做了一次落荒而逃,之後就躲起來,一個月都不出門。黃晳暎說:「後來他成了牙醫,現在提起那時的事,他就不耐煩。」
(編按:本文由春山出版提供,內文經《報導者》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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