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活著活著,就活下來了」:家破、饑荒、做工,濟州四三事件後的倖存少女
2018年4月3日,約300名韓國民眾在首爾舉行紀念濟州島四三事件70週年的活動,悼念濟州島起義的罹難者。(攝影/Chung Sung-Jun/Getty Images)

文字大小

分享

收藏

【精選書摘】

1947年至1954年的7年間,在韓國濟州島爆發的民眾抗爭和國家暴力事件,被稱為「濟州四.三」,受難民眾高達3萬多人,為韓國現代史最大的悲劇之一。直至韓國民主化後,才逐漸開啟真相調查與正名平反的工作,至今仍是韓國轉型正義的重要課題。

致力於挖掘四.三真相的《韓民族日報》資深記者許湖峻,過去30年間採訪了上百名倖存受難者和遺屬,他從1947年3月1日觀德亭槍聲響起,寫到1954年9月21日漢拏山解除「禁足令」為止,全面且詳細地還原了四.三的歷史背景、起因和來龍去脈,也探討了四.三發生後的正名與平反問題,乃至四.三在韓國史和世界史上的意義。

許湖峻所著《濟州四.三:跨越沉默,讓真相走向世界》一書,其第12章聚焦於直接暴露於國家和個人暴力之下的濟州島女性們;本文為部分倖存女性故事的書摘,經黑體文化授權刊登,文章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女性們,倖存者的生存之道

這是一堵巨大的牆。原本以為四.三結束後,就能擺脫絕望的深淵,結果迎來的卻是一段充滿悲傷、憂慮、恐懼與不安的日子。但即便如此,生活還是得要過下去。哀悼那些在眼前所發生的屠殺,或尋找那些被帶走、下落不明的父母與兄弟姊妹,這些都只是次要之事。倖存者的生活十分艱困,生存本身就是一場鬥爭。她們一生奮鬥,只為了自己和存活下來的家人。她們得要開拓自己的人生,為了生存,她們的人生陷入了不斷的掙扎當中。

四.三從根本上改變了女性勞動的本質。在變成廢墟的宅地上,尋找食物與維持生計才是當務之急。在被要求疏散的日子中,她們悲慘得只能寄居在牛棚或窩棚裡。十多歲的女孩們也不得不整天辛勤工作,沒有人會因為妳年紀幼小,而有所寬容。她們在山裡砍伐松樹,揹在背上,搬運下山,並用那些樹木搭建起支柱,再用紫芒纏繞覆蓋成屋頂。如果搭建窩棚的工作力不從心,她們才會向親戚或村裡的長輩們求助。她們辛苦將周圍散落的石頭,搬來堆砌成牆,並於地面鋪上紫菜或大麥稈。在小洞上掛個麻袋,它就象徵性地成了出入的門。然而,萬一祭祀的時候,紫芒不小心著火,整個屋子就會被燃燒殆盡。那麼,一切又得從頭開始。一家人就住在如此簡陋砌蓋而成的屋子裡,有些人甚至還會與親戚們一起居住。一下雨,地面便完全溼透,一到冬天,寒氣更是直接滲入到窩棚裡。即便想要換穿衣服,也會因為沒有可替換的衣物,只能等待洗好的衣物晾乾,而這段等待的時間,她們便無法出門。她們就是如此艱困地生活著。

飢餓,只要能吃,什麼都可以
沒有東西可以吃。1948年到1949年冬天,正值「焦土化」掃蕩
根據〈濟州島之春(上):3萬殞命的四三大屠殺〉敘述,李承晚在1948年11月宣布濟州島戒嚴:只要進入離海岸線5公里遠山腰者,就會被視為暴徒,就地槍決。為了杜絕左派藏匿機會,半山腰的村莊也都燒成灰燼。不知道疏散命令的村莊,會遭到放火與屠殺。此外,在美軍操縱下,當局甚至執行焦土化作戰與三光三盡的完全鎮壓,只要家裡少一個成員,就會被視為「逃亡」,全家人就會被「代殺」。
的高峰期,飢餓與寒冷讓幼小的生命先行離世。在安德面舞童洞周圍過著避難生活的洪春好,她的3名弟弟都因飢餓而先行離開了人世。從那之後,她的母親再也沒看過其他人家的孩子。父親身為四代單傳的獨子,能生下3個兒子,他原本非常地高興,然而,現在3個兒子卻全都餓死了。他對孩子最後的愛,就是親手安葬他們。

只要是能吃的,就沒有不吃的道理。腐爛的馬鈴薯粉、麥麩、海藻等,所有能吃的東西,全都吃到肚子裡,惟有這樣才能存活下去。當年15歲的鄭鳳瑛,原本住在日本,在日本帝國強占時期,過著富裕的生活。她的證言就是生存鬥爭的真實寫照。

「我們使用(討伐隊用過的)殺人刀切蘿蔔、切馬鈴薯,做飯來吃,生活過得非常茫然。由於3年來都沒有人能夠好好地從事農作,我們只能買點大麥殼,加點糖精,放點鹽,再加水煮來吃。我們也喝用麥麩所煮的水,麥麩本來是豬才在吃的東西。5歲的弟弟因為屎拉不出來就一直哭。因為他三餐只喝大麥殼加糖精煮開的水,所以屎拉不出來。我讓弟弟趴下,然後折一根木棍,用木棍把屎從弟弟的肛門裡挖出來。靠近大海就撕海藻來吃,在山上就摘蕨菜吃,或採艾草之類的來煮粥吃,沒有一餐是吃得正常的。每天就只是餓肚子,挨餓而已。」

有時候想煮小米野菜粥來吃時,又因為怕會被別人取笑,還會刻意等到沒有人的時候,才敢偷偷地煮來吃。

濟州邑我羅里的金乙生被疏散到巨老村後,她用美國所配給的玉米粉,加上開水煮成粥,餵給年紀最小的弟弟吃,自己則與妹妹們去買用腐爛馬鈴薯所製作的,帶有苦味的馬鈴薯粉,做成大圓白糕來果腹。

「我買了爛掉的馬鈴薯粉,把它做成像大圓白糕一樣,放到水裡煮。吃進一口,那味道真的是苦澀得令人說不出話來。但是為了生存,還是得吃一兩個,若不是為了活下去,這東西我還真的是吞不下去。住在巨老三區通的時候,我都在幫別人做事,藉此維持生計。如果有好好地吃飯的話,我應該會長得更高一點,但現實生活並不允許。」

奉蓋里的宋順子也是如此。

「當時小米就堆在外邊,先把小米秸抽掉後,再鋪上麻袋,然後在上面踩踏,這樣做可以讓小米的殼掉落。我用腳踩的時候,兩歲的弟弟連穿的衣服都沒有,他也跟著來來回回地踩。我一想到這就覺得心疼。我用那些小米煮粥來吃。現在那些是狗才吃的東西。吃的時候嘴巴一直被刺到,咯吱咯吱。老么弟弟因為肚子餓,也跟著吃。老么肚子鼓鼓的,腿卻很細瘦,就像非洲飢餓的孩子們一樣。」
當廚娘、幹農活、做海女、服兵役,想盡辦法活下去

還是得生存下去。為了生活,勞動是基本的。除此之外,女性還必須擔任一家之主,負責家庭的生計。在沒有男人的家庭中,女性得承擔起男性的職責。不管是漁獲、木柴,還是海帶,只要是可以拿來做生意的事情,她們都盡可能找來販售,維持生計。

「事件發生之前,我們是靠務農維生,而事件一結束,我們卻變得一無所有。」

22歲的蔡桂秋住在舊左面松堂里,她砍伐橡樹,製成木炭販售,藉此維持生計。她與家人也會把木炭裝載於牛車上,從松堂里到水山里、終達里等地,換取馬鈴薯或鹽,謀求生計。蔡桂秋每當結束農活後回到家,先是生火煮飯,再餵孩子喝奶,之後才能擦洗自己身體。為了撫養7個孩子,她幾乎沒有時間休息。婆婆留下來的一頭牛,成為家庭生計的根基。她後來賣掉了兩頭牛,用所得購買了約3萬3千平方公尺(1萬坪)的田地。

宋順子住在濟州邑山腰的龍崗村,她曾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與弟弟一起去了孤兒院。當母親不在的時候,她承擔起一家之主的責任。宋順子在10歲時遭遇了四.三,16歲時去到了首爾,當了3年的廚娘。她在首爾所待的那戶人家,戶主是銀行的分行經理,但他卻突然之間遭逢巨變,家庭破產。宋順子反倒還安慰起他們:

「人生在世,總還是會有好事降臨的。雖然目前暫時會很辛苦,但人生在世,總還是會有好的時候到來的。」

宋順子回到濟州後,做了泥作、鋤草、賣鯷魚等的工作,有什麼就做什麼。21歲時,她開始在一家西裝店學習裁縫的技術,期間卻因為老闆的責罵,而燃起了她好勝的鬥志。

「老闆總是用日語說我做得不好。當時我就下定決心:『我一定要贏過你們』。20歲的我,切齒痛恨。」
宋順子在21歲那年,成了一名熟練的技術人員。在海岸村落,她當海女捕撈海產,這也成為了她生存的資產。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她也只是穿上一件底褲,靠著捕撈海產維持生計。她將海帶曬乾後,拿到濟州市區販售,再將所得拿來買白米,如果東西賣不出去,她就拿來交換其他物品。有時為了「出家捕撈」,還必須得到「陸地
濟州人把濟州以外的地區稱為「陸地」。
」去,雖然常得用眼淚來思念那些留在家鄉裡的孩子們,但是至少這樣做可以賺取到金錢。海女們不去海裡的時候,就去農田耕作。一到冬天,下海捕撈變得更為辛苦,冰冷的感覺就像是要把肉給割下來一樣,但如此拚命地捕撈海產,積累財富,終於讓她們得以買房買地。

當兵原本被視為男性的專屬物,但對於鄭鳳瑛而言,當兵則是為了擺脫四.三枷鎖的逃生出口。據說,只要在軍中服役滿5年,就可以擔任打字員的工作,並擺脫「赤匪家屬」的汙名。1952年,19歲的她自願從軍。光是與她一起從濟州島去當兵的女性就有60人。入伍典禮在濟州邑觀德亭廣場舉行。對鄭鳳瑛來說,那個地方是充滿複雜回憶的場域。

「父親在觀德亭廣場被抓,被棍子打,再被送到監獄,被扔進大海,我就在那個觀德亭廣場,就在道知事與居民的掌聲和歡呼聲中,參加了入伍典禮。」

1948年12月,父親在被警察抓走之後,遭判處了一年的有期徒刑,關在木浦監獄,過著囚禁的生活。在韓戰爆發後的1950年7月,他遭到「事先拘禁」,後被殺害。鄭鳳瑛就在父親曾經遭受刑求,被帶往監獄的那個地方,在人們的歡送之下參軍。她不顧母親的淚水,離開了故鄉碼頭。在前往論山訓練所的路上,濟州女性們搭上了專門載運牛馬的貨物列車。這是艱困軍旅生活的前兆。因為父親的「赤色背景」,使得她從訓練所時期開始,就被叫到特務隊去,遭到調查與毆打。

「我那時連韓語都說不好,就被帶到了特務隊去,我實在是太害怕了,哪能好好回答問題?結果我就挨了一記耳光,打得我眼珠子好像快掉出來一樣。但還是得以立正的姿勢乖乖站好。」

特務隊軍人在黑板上用漢字寫上「愛國」兩字,並問說:「啊,妳是因為愛國家才來當兵的嗎?」鄭鳳瑛回答說:「是的!」對鄭鳳瑛來說,國家是什麼呢?「愛國」並不是她所關心的事情。

「老實說,我不知道什麼是愛國。以前在日本,雖然也曾被叫做『朝鮮人』,受到日本人的輕蔑對待,但在那邊並不會隨便亂殺人。在這裡,大人也被殺,孩子也被殺,開槍打死,用竹槍捅死,用石頭砸死,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有所謂的愛國嗎?」

對於鄭鳳瑛而言,從軍是唯一確定能夠擺脫「赤色背景」的途徑。而那就是她所追尋的全部了。

濟州四.三和平財團(基金會)創立「四.三父母獎」,頒發給在倖存者和遺屬中自立自強、透過精心養育子女為地區發展做出貢獻的父母。
「活著活著,就活下來了」
「如果我識字的話,我就要把我的故事寫成一本小說。」

在採訪曾經歷過四.三的女性時,大部分的人都是這樣說的。這句話的意思是,她們在當時就已被剝奪了對學習的渴望。為了重建已成灰燼的家庭,也為了求取溫飽,繼續活下去,生存比起任何事物都要來得迫切。就這樣,女性們錯失了學習的機會。當初對於學習的熱情,如今卻成了心中的遺憾。為了彌補這一點,她們努力教導自己與子女學習。對學習的眷戀成為了讓自己過上自主生活的契機。從未踏進過學校校門的宋順子,也努力拚命地讓自己學好國字。

「對我來說,文字是撿來的。每次去澡堂的時候,看到那棟建築物上所寫的字,我就會想,原來這就是『澡堂』的意思啊,而這也就是我學習國字的開端。全大韓民國我都跑遍了,每次去到一個新的地方,我就會藉由專注地看招牌,讓我的眼睛熟悉這些標記,然後再去找新的地點,再看著招牌,藉由這樣的方式讓自己逐漸熟悉文字。我用盡全身力氣,努力看招牌識字,終於在過了20歲之後,學會看國字了。」

住在下貴里鶴園洞的金蓉列,戶籍上的年齡比實際年齡小兩歲,當村裡的姊姊們要去夜校讀書的時候,她總是糾纏著姊姊們讓她跟著去上學。雖然母親要求她去工作,不讓她去上學,但她對學習的熱誠卻十分高昂。金蓉列在13歲時開始上學。她和比自己年紀小4歲的弟弟妹妹們一起讀書。只要能夠讀書,什麼事情她都能做。只是,她後來去了親戚那邊幫忙照顧小孩,終究沒能完成國民學校四年級的學業。她在15歲的時候,去了親戚家,本來說什麼事都不用做,只要幫忙看家就好。她原本以為這樣就可以看書,但是實際上並非她想像的那樣。金蓉列在16歲時,到了朋友在釜山任職的針織品工廠上班。讀書成了她心中的遺憾。

「老闆說會給我更多的錢,所以要我去釜山,但我在釜山的時候,還是比較想讀書。去到那裡之後發現,一堆人沒唸過書。每當下午3、4點工作結束後,老闆就開始教我們讀書。他買了很多白紙,要我們儘管拿去用,還給我們出考試題目。我的珠算也是在工廠裡學的。」

經歷過四.三的女性們,生活中充滿了許多辛酸。在所有人所經歷過的痛苦之中,她們作為少女,作為女性所經歷的痛苦是更為悽慘的。然而,即便在這樣的痛苦當中,她們仍舊生存了下來,重建了家庭與村莊。這是一場為了脫離時間的鞭笞,而展開的殊死鬥爭。

「活著,終會找到出路。」
「活著活著,就活下來了。」

四.三之後的女性們,被扔擲到吞噬一切的時代巨牆前。這些話,支撐著像是雜草般的她們,讓她們勇敢地生存下去。這些話蘊含著頑強的生命力。生存於瘋狂年代與疾風怒濤時代底下的女性們,開拓了自己的生活,維持了家庭的生計,並體悟到了自我生存的意志。與其說她們過去是踩踏在一片荒蕪的空地,朝向著迷茫的未來找尋道路,倒不如說她們開創了新的道路,並且走到了現今的這個位置。今日的濟州,就位於她們所開闢的道路之上。

《濟州四.三:跨越沉默,讓真相走向世界》,許湖峻(허호준 )著,鄭乃瑋譯,黑體文化
《濟州四.三:跨越沉默,讓真相走向世界》,許湖峻(허호준)著,鄭乃瑋譯,黑體文化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

© 2025 All rights Reserved

有你才有報導者
有你才有報導者

這篇文章的完成有賴讀者的贊助支持,我們以非營利模式運作,

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讓報導者能夠走更長遠的路。

瞭解更多

有你才有報導者

這篇文章有賴讀者的贊助完成,我們以非營利模式運作,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讓我們能走更長遠的路。

瞭解更多

報導者支持方案上線,用你的方式支持報導者!

瞭解更多

開創組織永續經營之路
報導者支持方案上線,用你的方式支持報導者!

瞭解更多

即時追蹤最新報導
即時追蹤最新報導

開啟文章推播功能得到報導者第一手消息!

開啟通知

即時追蹤最新報導

開啟文章推播功能得到報導者第一手消息!

開啟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