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天真的濾鏡,有用的白癡:法國資深記者以《幻象帝國》拆解中國和平神話
從改革開放到大國崛起,北京政權如何對盟友與對手施展「天朝中國」的大型幻術?圖為2005年4月21日,時任法國總理拉法蘭(Jean-Pierre Raffarin)在北京展開訪問,中國總理溫家寶為其舉行歡迎儀式,過程中因強風,一名軍官協助整理纏繞在持旗手頭部的旗幟。(攝影/Guang Niu/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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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書摘】

本文為《幻象帝國:天朝中國的自我神話與天下敘事》部分章節書摘,由左岸文化授權刊登,文章標題與文內小標由《報導者》編輯所改寫。

作者董尼德(Pierre-Antoine Donnet)1984年至1989年擔任法新社(AFP)駐北京記者,後派駐東京、華沙、紐約,曾任中東地區主編、中央總編輯,目前在法國第一本亞洲議題期刊《亞洲雜誌》(Asia Magazine)擔任總編輯。董尼德自青年起便醉心東方文化、學習中文,更派駐中國親眼見證歷史轉變。他曾對中國的未來懷抱希望,如今則專注於揭露北京政權如何千方百計地欺瞞盟友與對手。這場「天朝中國」的大型幻術,迷惑了渴求民族復興的億萬中國人民、被經濟奇蹟沖昏頭的外國企業,以及因地緣算計而沉默的各國政府。

中共大外宣長期以來致力於對外塑造一個愛好和平、溫和理性的中國形象。習近平經常對其信徒宣稱要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表面上強調中國與世界共用未來,但潛台詞是中國才是這個「共同體」的核心與主宰。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北京不遺餘力塑造一個和平,友好的形象。然而,事實卻與宣傳恰恰相反。南海軍事化日益升級、對台灣不斷文攻武嚇,在太平洋、印度洋以及印度、尼泊爾、不丹等地區則展現出強勢甚至脅迫性的姿態。中國的戰略意圖早已昭然若揭,這個龐然大國正在重塑整個亞洲的地緣政治格局。為了理解中國這一擴張戰略的本質,我們有必要進一步檢視其海外影響力及其長期以來鮮為人知的間諜網絡與滲透行動。事實上,對於那些不願配合、甚至試圖反抗北京的國家與個人,中方的應對手段既簡單又直接:恐嚇、威脅、報復。其目的也非常明確:透過笑裡藏刀與假資訊來動搖他國輿論,而對於那些敢於挺身而出或反抗的人,則施加威脅使其產生恐懼,達到打壓的效果。

當世界驚覺中國間諜活動的龐大規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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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2月3日,美國國防部公開的照片中,一名美國空軍U-2偵察機飛行員在高空俯瞰一顆疑似中國偵察氣球,該氣球當時懸浮於美國中部大陸上空。氣球被擊落後,隨即展開回收行動。(攝影/U.S. Department of Defense/Getty Images)
2023年2月3日,美國國防部公開的照片中,一名美國空軍U-2偵察機飛行員在高空俯瞰一顆疑似中國偵察氣球,該氣球當時懸浮於美國中部大陸上空。氣球被擊落後,隨即展開回收行動。(攝影/U.S. Department of Defense/Getty Images)

2023年2月2日,美國西海岸成千上萬的居民抬頭望見一白色物體,靜靜懸浮在幾乎萬里無雲的蔚藍天空中。許多人出於好奇與擔憂,立即拿起電話向有關當局詢問這個不明飛行物的來歷。事態迅速升溫,美國政府已無法再保持沉默,因為他們早就掌握中國高空間諜氣球的存在,這類氣球曾多次出現在日本、台灣等東亞國家的上空,飛行高度達到18公里。這個詭異飛行器的照片旋即傳遍世界,世人震驚之餘,開始正視中國極其猖獗的間諜活動。美國戰鬥機一直等到這個間諜氣球飛離大西洋海岸才將其擊落。此舉倒不是如政府聲稱是為了避免氣球墜毀導致人員傷亡,而是因為氣球落入海中的衝擊力較小,便於回收相對完整的殘骸,美方便可透過對其載具設備的分析,深入瞭解其科技水準與偵察能力。

這枚高空氣球被美軍F-22猛禽戰鬥機發射飛彈擊中後,不消數分鐘便墜入海中。氣球體積如同一輛大型卡車,搭載數噸先進電子設備,具備攔截和破解美國最機密軍事情報的能力。氣球飛越美國蒙大拿州上空,當地設有民兵三型洲際核飛彈的發射井、駐有具備核動力戰略轟炸機的空軍基地,以及關鍵的戰略雷達設施。這顆氣球雖然飛行超過一萬公里,但其實從升空之初便已被美國監控部門鎖定,而北京還渾然不覺。此事的嚴重性足以促使美國國務卿安東尼.布林肯(Antony Blinken)在最後一刻取消原訂訪問北京的行程,這趟訪問原本旨在展開雙邊戰略對話,以延續拜登(Joe Biden)總統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於2022年11月15至16日在印尼峇里島進行的雙邊會晤。中國政府面對這場外交挫敗,先是矢口否認,堅稱該氣球僅為一組受風力影響才飄至美國領空的無害氣象裝置。真相曝光後,中國政府不得不面對現實,承認自己丟人現眼。中美關係陷入自1979年建交以來的最低點,直到2023年7月才稍見解凍。

2021年9月,隸屬於法國國防部的軍事學校戰略研究所發表了一份長達650頁的報告,深入剖析中國的影響力行動。報告序言指出:「長期以來,人們普遍認為中國與俄羅斯相反,更渴望受人喜愛而非畏懼,並努力塑造正面形象,贏得世界的讚賞與敬佩。」北京並未放棄「魅力攻勢」和提升國際吸引力的策略,亦未停止重塑國際規範的野心,對共產黨來說,「面子」至關重要。但與此同時,北京也愈發大膽採用滲透與施壓的手段,擴展影響力的努力近年來明顯變得強硬,手段愈來愈接近莫斯科的風格。報告稱此為「馬基維利的權謀時刻」,因為中國的黨國體制如今愈來愈像馬基維利在《君王論》中描述的那樣,深信「與其被愛,不如被懼」。

中國這套令人不寒而慄的間諜機制究竟如何運作呢?細讀這份報告,讀者不禁震驚於中國政權竟能成功愚弄西方列強,大批「專家」和領導人竟然如此容易上當。中國政府讓外界相信,雖然中國是個共產主義國家,但自1949年建國以來,除了和平發展並與世界和平共處之外,未曾有過其他任何目標,而且直到地老天荒也不會改變。中國憑藉這種招搖撞騙的伎倆,從西方國家獲得了它想要的一切:尖端技術(一部分靠掠奪和抄襲)、巨額經濟援助、以及政治支持,使其得以一帆風順地加入主要國際組織,包括2001年在美國大力協助之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總之,中國使盡千方百計,在短短40年內成為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創下至今無人能及的成就。

這是一場以「中國的和平崛起」為名的騙局,利用精心策畫而且高效運作的宣傳機器,向全世界傳播這一核心理念。中國借鑒了蘇聯的經驗,並逐漸青出於藍。中國共產黨擁有一套極其精密複雜的體制,數十萬名間諜分布全球暗中活動。眾所周知,中國的情報機構數量龐大。幾十年來,外國政府早已察覺其存在,並清楚知道這些情報頭子與其爪牙日夜在北京、華盛頓、東京或巴黎執勤,而且滲透民主社會的技術相當純熟。

戴上天真浪漫濾鏡?三角博弈求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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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右)應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左)之邀,於1月8日至10日對中國進行國是訪問。1月9日,中國北京人民大會堂內,馬克宏在習近平的陪同下,檢閱儀仗隊,參加歡迎儀式。(攝影/Lintao Zhang/Getty Images)
2018年,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右)應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左)之邀,於1月8日至10日對中國進行國是訪問。1月9日,中國北京人民大會堂內,馬克宏在習近平的陪同下,檢閱儀仗隊,參加歡迎儀式。(攝影/Lintao Zhang/Getty Images)

這些西方社會本質上是開放的,因此相比於中國那種封閉且高度監控的體制,更容易成為攻擊的目標。中國政權正是利用這一優勢,在各個領域展開行動:包括工業間諜活動、竊取技術、傳播假消息、賄賂滲透、威脅施壓,必要時甚至動用強制手段。這就是這本重要報告的主要重點:北京如何輕而易舉地扭轉政府立場和公眾輿論,使其成為「中國的朋友」,並藉此在地緣政治、戰略、經濟和軍事方面獲取豐厚利益。

負責執行這些對外影響行動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安全部(MSE),估計旗下有20萬名特務。國家安全部在全球擁有數百家空殼公司,主要針對西方國家的企業、外交界、大學部門和智庫進行滲透。還說要「改變中國」呢!這場騙局太成功了,以至於國安部得以將觸角延伸進一些聲譽卓著的機構,如卡內基基金會、與美國軍方關係密切的蘭德公司,甚至是紐約極具聲望的亞洲協會。其中一項最輝煌的成果便是於1994年創立於北京的「改革與開放論壇」,該論壇所傳遞的訊息既簡單又令人安心:中國絕不會重蹈納粹德國或戰前殖民主義日本的覆轍,也絕對不會像蘇聯那樣盛氣淩人,更不會學習1945年之後的美國霸權主義。中國領導人一再強調,中國始終堅持「和平崛起」,永不主動與美國發生衝突,也無意取代或挑戰美國的全球地位。

在法國,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天真早已深植於我們的體制之中,我們可以舉出許多例子,尤其法國權力機關與中國妥協的情況不勝枚舉。以下僅舉幾例:除了前第一總理拉法蘭(Jean-Pierre Raffarin,又譯哈發林)之外,還有前社會黨部長雷冠(Jean-Marie Le Guen),他現在是中國電信巨頭華為(法國分公司)的董事會成員,他提供人脈關係並從中換取豐厚報酬。還有巴黎第十三區的「共和國前進黨」前議員陳文雄(Buon Tan),原為華裔柬埔寨難民,是眾所周知為中國服務的影響力代理人。馬克宏(Emmanuel Macron)總統在2023年4月前往中國進行備受爭議的國事訪問時,這三人皆名列官方代表團之中。這究竟是過於天真,還是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抑或如馬克宏所言,是為了在中國、美國和歐盟的三角博弈中尋求權力平衡?我在此不予置評。不過這些妥協綏靖的行為也讓漢學家程艾蘭(Anne Cheng)深思:

「諷刺的是,17與18世紀的歐洲精英對古典中國的瞭解竟比我們當今的領導人還要深入。例如萊布尼茲、伏爾泰和孟德斯鳩等人都曾著書論述中國。」

自2022年初以來,在全球53個國家發現了非法且祕密運作的中國公安辦事處,包括法國在內。不管是在巴黎或其他地方,這些辦事處的任務是管控中國僑民,密切監視法國領土上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威脅那些被視為對中共不利的人士,並在必要時強行將最冥頑不靈的異議分子押回中國。相關醜聞曝光之後,大部分祕密辦事處已遭取締關閉。早在2014年,習近平就曾公開表示華裔是「中華大家庭的成員」。他在北京會見來自119個國家的華僑協會代表時,敦促他們「不忘祖國,不忘祖籍,不忘身上流淌的中華民族血液」。

中國始終令西方國家癡迷不已。幾個世紀以來,這個偉大的文明憑藉其精緻深厚的文化自然而然地啟迪了全世界,並激發出一種浪漫主義情懷,導致人們透過一層扭曲的濾鏡看待1949年之後中國的真實演變。這種非理性的傾向至今如故,也是西方國家長期錯判中國的主因之一。當今某些西方領導人仍然抱持不切實際的幻想,奢望中國政權最終會接受西方國家的政治理念,並堅信與習近平建立良好的個人關係即能說服他走上政治開放的道路。但是他們似乎忘記了,對中國共產黨而言,民主無異於致命的毒藥。1989年柏林圍牆倒塌與1991年蘇聯解體這兩大歷史教訓早已讓中共深以為戒。為了在日益敵對的國際環境中生存,它如今只相信武力才是唯一有效的溝通語言。

中國屢屢捲入各種案件,顯示其情報機構正不擇手段地試圖顛覆輿論、操縱政治平衡,為自身謀取最大利益。昔日蘇聯在這方面極為活躍。如今則是中國獨步天下。

「有用的白癡」和北京收買的外國代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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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29日,中國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頒授國家勳章與榮譽稱號儀式。習近平(中)向法國前總理拉法蘭(左)頒授「友誼勳章」,並合影留念。這場典禮為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週年前夕的系列活動之一。(攝影/How Hwee Young - Pool/Getty Images)
2019年9月29日,中國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頒授國家勳章與榮譽稱號儀式。習近平(中)向法國前總理拉法蘭(左)頒授「友誼勳章」,並合影留念。這場典禮為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週年前夕的系列活動之一。(攝影/How Hwee Young - Pool/Getty Images)
共產中國的宣傳端賴其雇用的境外代理人和俗稱「有用的白癡」推波助瀾,無論是被收買或是無償合作。前者通常從中共政權手中獲得可觀報酬,後者則是莫名崇拜中國「模式」的腦粉。中國環球電視網(CGTN)是中國官媒中央電視台(CCTV)旗下的對外宣傳分支,他們最近宣稱已有700多名外國「特約撰稿人」(stringers)接受中國政府提供「國際曝光率」和「紅利」作為報酬。這裡的「紅利」是一個委婉的說法,實際上指的就是金錢,其金額不容小覷。這些外籍代理人的數量實際上遠不止於此,他們領取豐厚酬勞,為共產中國歌功頌德,駁斥外國媒體對中國的「不實指控」,尤其針對中國在新疆對維吾爾人所施行的非人道待遇。我們可以看到一些自稱記者的西方人製作「報導」,描述他們在西藏或新疆所見所聞的美好生活。這類網紅在社群媒體上比比皆是。我在網路上遇過不少這樣的帳號,他們無一例外地貶低我對中國議題的研究,有時還口出惡言,粗俗謾罵自不在話下(註)
作者表示:「在這裡,我想區分一下這些北京的網軍、代理人與居住在法國的中國公民。這些公民在社群媒體上合法地為他們的國家辯護,雖然有時提出的論點顯得天真,但仍有可能與他們進行討論。這些人大多數是熱愛自己國家的愛國者,我對他們無可指摘。」
。這些為北京政權效力的網軍或網紅無處不在,活躍於Facebook、LinkedIn、Instagram、X,當然還有YouTube上,某些帳號甚至擁有數十萬名粉絲。在中國和海外較具見識的華人圈子裡,這些網路打手被冠以頗具嘲諷意味的綽號:「五毛」,指那些或自願、或被收買,專責在網路上捍衛官方立場、散播親中論述的人。

英國廣播公司(BBC)最近特別對一些「特約撰稿人」進行調查:旅居中國的英國僑民巴里.瓊斯(Barrie Jones)便是其中之一。他在自己的平台上針對西方關於中國的「謊言」發表評論。他在一段影片中解釋說,中國國營媒體如中國國際廣播電台為他與兒子「支付交通、機票(以及)住宿費用」,條件是他需就其在中國的旅遊經歷發表正面評論,尤其是關於新疆地區的報導,並將這些內容刊載於官方媒體上。據英國廣播公司報導,支付給這些假記者的「報酬」可能高達一萬美元。

在我們法國,也不乏類似案例,其中最「知名」的代表人物是馬克西姆.維瓦斯(Maxime Vivas):他於2020年12月出版了一本名為《維吾爾族假新聞的終結》的書籍,由絲路出版社發行。該出版社由行事相當低調的索尼婭.布雷思勒(Sonia Bressler)於2017年創辦,她同時也與有中共背景的出版方共同發行了一本月刊。馬克西姆.維瓦斯在中國當局精心安排和陪同之下,兩度前往新疆。他在書中否認新疆地區存在所謂的「種族滅絕」行為。他指出,「事實上,這個面積相當於三個法國的自治區,正在全中國的幫助下擺脫落後和貧困。北京不只實施財政補貼、對考生實施優惠加分政策、提供職業培訓、在職業與教育培訓中心推廣官方語言(普通話)等措施,而且新疆境內的56個民族(原文如此),無一被迫放棄自己的語言、文化、信仰或不信仰的自由。」他進一步指出:「同時,北京正積極打擊由伊斯蘭狂熱分子挑起的原教旨主義、分裂主義和恐怖主義這『三大禍患』,數千名維吾爾狂熱分子曾在敘利亞接受過蓋達組織的培訓,他們的目標是在中國六分之一的領土上建立一個獨立的哈里發政權,以伊斯蘭教義取代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律體系。」

雖然這本書在法國反響甚微,卻被中國官方媒體廣泛引用。新華社與《人民日報》等國營媒體更將其奉為「無可辯駁的證據」,用以證明新疆地區並不存在任何的「種族滅絕」。在2021年3月7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期間,中國外交部長王毅更在一場記者會上公開援引書中論述作為佐證。更近期的例子,則是法國編劇吉恩-米歇爾.卡爾(Jean-Michel Carré)所製作的中國宣傳片《西藏:另一種視角》(Inside Tibet),該片的宣傳海報本身所傳遞的政治訊息不言而喻:一位騎馬的藏族女子手中高舉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旗。此片為法國與比利時聯合製作,更令人意外的是,它竟由法德公共電視頻道在法國播映與發行。

談到「影響力代理人」,法國自然也不例外,在政界高層有不少中國共產黨的「摯友」。這些遊說人士不論自覺與否,都在為中國政府效力,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當屬法國前第一總理拉法蘭。眾所周知,他經常利用他所主持的的前瞻與創新基金會,多次在公開場合對中共政權表示善意與支持,甚至不避諱成為中共的傳聲筒,在中國官媒中央電視台的鏡頭前裝模作態,面不改色地歌頌「中國特色的共產主義」。此外,他也毫不吝惜地將自己的人脈資源介紹給中國「朋友」,讓這些「朋友」善加利用,在法國開發並拓展了自身的商業利益。

雖然拉法蘭一句中文都不會說,卻經常被視為最具權威的中國事務「專家」之一。他在2011年獲得了習近平親自頒授的「友誼勳章」,以表彰其多年來鍥而不捨的親中遊說行動。在法國政府決定與中國合作研究病毒學的過程中,拉法蘭扮演了關鍵性角色。

中法科研合作的招牌被拆除:武漢P4實驗室和上海巴斯德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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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0月11日,時任法國總統席哈克(Jacques Chirac)在中國上海進行國事訪問,並出席巴斯德研究所(Pasteur Institute)開幕典禮。不到一年後,武漢建立了P4實驗室,啟動了一系列中法科研合作計畫。(攝影/Marc Deville/Gamma-Rapho via Getty Images)
2004年10月11日,時任法國總統席哈克(Jacques Chirac)在中國上海進行國事訪問,並出席巴斯德研究所(Pasteur Institute)開幕典禮。不到一年後,武漢建立了P4實驗室,啟動了一系列中法科研合作計畫。(攝影/Marc Deville/Gamma-Rapho via Getty Images)

武漢著名的P4實驗室在生物安全領域的聲望獨步一時,法國也密切參與其籌建過程。該實驗室所隸屬的病毒研究所與法國一些最具聲望的科研機構建立了「戰略合作夥伴關係」,其中包括巴斯德研究所(Institut Pasteur)梅里埃基金會。然而,當時法國外交部門和科研界對該計畫抱持相當審慎的態度。巴黎方面很清楚P4實驗室確實正在研究冠狀病毒。但是這些呼籲謹慎行事的意見終究被當作耳邊風。

根據法國《重點週刊》雜誌記者傑瑞米.安德列(Jérémy André)在其著作《以科學之名:誰欺瞞了我們?》(Au nom de la science, Covid-19 qui nous a menti?)中的揭露,法國行政部門的部分人士為了滿足中國方面的要求,強力敦促法國批准該實驗室的安全評估,還在幾乎失去所有監督權限的情況下繼續合作。時任法國政府首長的拉法蘭,更是不遺餘力地促成這項高風險的合作計畫。而事後看來,這一決策對法國科研界的聲譽無疑造成了嚴重打擊。事實上,巴黎早已對中國的情況有所警覺,自毛澤東時代以來,中國便以成為「科學超級強國」為國家戰略目標,意圖在生化武器領域與美國一較高下。儘管引發諸多爭議,2023年2月23日,拉法蘭仍被授予法國榮譽軍團勳章中的最高等級大十字勳位,以表彰其對國家的「卓越貢獻」。

向中國提供P4實驗室構想的始作俑者是法國製藥業鉅子阿蘭.梅里埃(Alain Mérieux)。2014年底,甫上任的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前往法國進行國事訪問,並專程前往里昂會見這位法國實業家,同時拜會時任法國總統的法蘭索瓦.歐蘭德(François Hollande)。「早在2003年4月,SARS疫情正值肆虐之際,時任法國總理的拉法蘭即曾親赴中國訪問。返國後,他成功說服法國總統賈克.席哈克(Jacques Chirac)。並於翌年,即2004年10月9日,促成席哈克前往北京,隆重簽署了一份關於新興傳染病的中法合作協定。」傑瑞米.安德列如此寫道。至此木已成舟。法國巴斯德研究所隨後在上海正式設立分所,不到一年後又在武漢建立了P4實驗室,啟動了一系列中法科研合作計畫。

此計畫歷時10年方告完成,因為法國情報部門從一開始便竭盡全力踩煞車。法國的國防和國家安全總祕書處(SGDSN)懷疑中國可能意圖將P4實驗室轉為軍事用途,或是藉此複製相關技術來建立軍事實驗室。其他法國政府官員也表示擔憂,包括國防部和經濟部反間諜工作的機構。一些外交官也曾明確表達反對立場。儘管面臨重重阻力,阿蘭.梅里埃仍然執意將計畫進行到底。2019年9月23日,在金碧輝煌的里昂市政廳,「2019中法融合論壇」隆重舉行,雲集兩國生醫科研與產業界的精英。該活動由親中派政治人物拉法蘭主導的基金會主辦,與會者包括時任里昂市長的傑哈.科隆(Gérard Collomb)、新任中國駐法大使盧沙野以及阿蘭.梅里埃本人。最後的結局卻是這座世界級的高等生物安全實驗室在不久之後完全落入中國軍方掌控之中。此舉成為法方正式退出合作的導火線,但為時已晚,覆水難收。

線上雜誌《問中國》(Question Chine)曾在一篇題為〈上海巴斯德研究所:我們國家的榮耀如何逐漸被驅逐出境〉的文章中細數這段往事:

「2004年10月10日,賈克.席哈克微笑著走出座車,來到上海老城區綠意盎然的一棟玻璃鋼構大樓前,他堅信此行是為了將法國的科學榮耀輸出至中國,並期盼在此深植長久根基。當他率領的代表團走上紅地毯,從氣宇軒昂的巴斯德半身雕像前面經過時,每一位成員無不為這場彰顯國族榮耀的『外交壯舉』而動容。隨著剪綵儀式圓滿落幕,振奮人心的言詞激盪人心,即使典禮結束、車隊離去,現場仍熱情不減。憑藉與中國長期以來的友好關係,法國得以在上海建立象徵其科研實力的旗艦機構。即便在巴黎,這份信念近20年來始終未曾動搖。更確切地說,人們不允許自己對這項合作產生絲毫質疑。然而,在中國方面,解讀卻截然不同。對北京而言,這一連串儀式性活動,實則是一場別具深意的公關操作,藉由媒體鏡頭,展現國家對抗傳染病的集體動員,尤其考量到2003年SARS疫情餘波猶存。更重要的是,中方巧妙地利用這一契機,在2004年10月9日於北京舉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法蘭西共和國政府關於預防和控制新發傳染病的合作協議》的盛大簽署儀式上,讓法國簽下數十億歐元的工業大單。」
「在表面和諧的雙邊關係背後,中方所展現出的『善意』其實別有用心,旨在施展外交魅力攻勢,同時也讓席哈克得以在國際舞台上展現自信與成就。但現實卻遠不如表面那般光鮮亮麗。席哈克當日所揭幕的其實是一家規模很小的特許實驗單位,只是隸屬於中國科學院旗下一所名為『巴斯德』的研究機構(即IPS/CAS)罷了。而這項特許關係,其實完全顛倒了常態。雖然中方在初期或許確實受益於巴斯德研究所的國際聲譽,但法方卻沒有獲得任何對等報酬,亦無從分擔合作責任,反而長期無償地向中國科學院提供法國的科研人員與技術力量。因此,將近20年來,法國研究人員所產出的科研成果,無論是專利還是學術出版物,都源源不絕地為中國科研實力輸送養分。
「總而言之,這場合作的成本效益慘不忍睹,因為我們也知道,該機構的設立無論在行政層面還是科研運作上都經不起推敲,架構先天不良,註定難以為繼。⋯⋯我們在北京和上海代表處的一些科技參事確實曾經試著將上海巴斯德研究所內部諸多運作不良之處上呈巴黎,但這樣的努力終究無疾而終。原因無他,法國視上海巴斯德研究所為『總統級計畫』,換句話說,在第五共和體制下,此等級的項目幾乎是無法置喙的。因此,法國歐洲暨外交事務部依循慣例、按部就班地推動計畫,未曾進行任何實質評估或中期檢討,只是制式地更換合約到期的法籍派駐人員。如此安排的目的,不僅是為了維持這些中階技術人員所享有的駐外職位利益,更是為了迎合巴斯德研究所巴黎總部歷任所長的立場。當他們將上海巴斯德研究所描繪為『法國對華合作的展示櫥窗』,或作為對『法國卓越科研形象』的一項貢獻時,便在外交部內深得倚重與支持。情況後來更變本加厲。自2010年左右起,巴斯德研究院總部全面展開遊說行動,法國政府甚至向其他法國科研機構(主要是法國國家健康與醫學研究院和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施壓,要求它們加強對上海巴斯德研究所的投入與支持,作為落實《中法新發傳染病合作協議》的一部分。然而,無論是官方考察團抑或提供財務誘因,都未能帶來任何實質成效。」
「時間一長,中國方面的合作態度也變得愈發強硬,不再像早年李志毅任職所長期間那麼好商量。李志毅是一名共產黨員,由於他對法國科研界瞭若指掌,並基於雙邊合作的高度政治意涵,才被委任為所長。這一安排正契合中國更宏觀的戰略構想,利用新冠疫情徹底鏟除外國在中國科研體系的影響力,實現學術領域的『中國化』。然而法國對此渾然不覺。接下來的發展已無需贅述。巴斯德研究所不聲不響地被排擠出局。當年的高調開幕儀式與今日低調退場的尷尬有若雲泥之別,尤顯諷刺。法國政府的難堪無需明言,因這場歷史的重演令人唏噓。這已是巴斯德研究所第二次被趕出中國,離第一次還不到一個世紀。早在1950年毛澤東成立共產中國之際,巴斯德研究所即曾遭驅離。更讓法國感覺受辱的,是2004年巴斯德研究所之所以重返上海,其實是為了回應中國方面自1990年代以來多次主動提出的邀請與要求。而如今卻遭冷落驅離,法國的難堪與無言,從外交部與法國駐中國大使館的集體緘默中可見一斑。」
「巴斯德研究所於上海的遭遇點出了一個更為深層卻長期遭到刻意掩蓋的問題,因為其中涉及潛在國家醜聞的所有要素。隨著巴斯德研究所黯然退場,2004年簽署的《中法新發傳染病合作協議》也形同壽終正寢。這份在過去20年主導雙邊合作的協議,最終以全面失敗收場。法國不僅從中未獲得實質利益,反而承擔了龐大的人力與財政成本,原因正是法方從未真正要求中方履行其承諾。巴黎所提供的資源,包括對上海巴斯德研究所的支援,以及對武漢高等生物安全實驗室(P4實驗室)的建設協助,最終淪為單方面的資源讓渡。法國在人員派遣、任務運作與各項配套措施上耗資數千萬,最後完全付諸流水。以武漢P4生物安全中心為例,這是《中法新發傳染病合作協議》的另一個核心計畫,法國不僅向中方轉讓了敏感技術,更在2020年2月新冠疫情爆發之際,眼睜睜看著中國人民解放軍接管該實驗設施。中國政府在緊急危機關頭所採取的果斷行動,明確違反了協議中多項條款,也讓技術擴散與軍事化挪用的風險隨之升高。與此同時,一項不容忽視的現實也逐漸浮出水面,就是中方利用我們的體制失調,步步為營地實現自身的戰略目標。如今巴斯德研究所被迫退場,更引發外界對法國外交部20年來是否始終有眼無珠的質疑⋯⋯。但問題可能遠不止於此。法國幾乎將所有資源與注意力投注於上海巴斯德研究所,卻忽略了在新冠疫情中發揮重要作用的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

也許有一天,法國當局將不得不正視這場「國家醜聞」,以及對共和國前進黨巴黎第十三區前任國會議員陳文雄的案件展開調查。這位出身柬埔寨、具有中國背景的難民,長期以來被外界質疑是中國影響力滲透法國政界的代表人物。

有時候,天真與妥協之間的界線,比紙還薄。2022年,香港億萬富商蔡冠深獲日本政府授予旭日章,以表彰他為中日友好關係的貢獻。2023年10月,他也從法國總統馬克宏手中接過法國榮譽軍團勳章。然而,他是中國官方領導的統一戰線(Front Uni)一員,該網絡在北京有公開的總部,旨在滲透海外政界與影響外國決策圈。蔡冠深早已被國際觀察家指認為北京政權的影響力代理人,更是中國在法國進行滲透任務的關鍵人物。他長袖善舞,透過在法國境內贊助多項慈善活動,逐步取得法國高層的信任。好幾年前,他便獲邀前往愛麗榭宮作客,並在法國駐北京大使館的台階上,與時任總統的歐蘭德合影留念。

《幻象帝國:天朝中國的自我神話與天下敘事》,董尼德(Pierre-Antoine Donnett)著,謝珮琪譯,左岸文化
《幻象帝國:天朝中國的自我神話與天下敘事》,董尼德(Pierre-Antoine Donnett)著,謝珮琪譯,左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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