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屆金馬獎系列報導

導演專訪

哀而不傷的家族安頓──廖克發《菠蘿蜜》,在台灣種出的大馬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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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是他人生的鄉愁;台灣,卻是他看世界的觀景窗。廖克發,一個來台灣追尋電影夢的小學老師,歷經台灣藝術大學電影研究所和金馬學院的洗禮,以鏡頭為東南亞華人家族史溯源,觸動大馬政治迫害禁區,他的紀錄片在馬來西亞多遭禁演。

一如那些曾經挑戰禁區被邊緣化的中國獨立導演婁燁、賈樟柯等,金馬獎從不吝給予「看見」撞擊生命與歷史的影像舞台。今年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的入圍名單裡,也有廖克發為自己的家族故事發聲的首部長片《菠蘿蜜》。

《菠蘿蜜》台灣|2019

入圍第56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廖克發、陳雪甄)

廖克發改編童年經歷與家族故事,探討異鄉人的鄉愁與族群生命樣態。大學生一凡為了逃避父子關係,從馬來西亞到台灣尋找機會。萊拉為了家人的生計,從菲律賓來台非法打工。兩個漂泊的靈魂走到一起,儘管鄉愁是共同語言,愛情終究還是分離。宿命輪迴,如同半世紀前一段禁忌的家族歷史。爭取獨立的馬來西亞共產黨在森林裡打了數十年的游擊戰,小孩出生就會被偷偷送出以求生存,一凡的父親便是如此。坎坷身世造就他一輩子的困惑,逃亡與漂泊成了家族印記。個人何以能夠抵禦時代洪流,國族歷史又如何扣連著家族命運?唯有努力活著,生命薪火才不致熄滅,家鄉的菠蘿蜜也才能持續飄香。

廖克發

出生於馬來西亞,畢業於臺灣藝術大學電影系。曾以《妮雅的門》獲得釜山影展超廣角亞洲最佳短片。紀錄片《不即不離》在馬來西亞遭禁演,卻入圍許多國際影展,並改編成為劇情長片《菠蘿蜜》。

陳雪甄

陳雪甄,英國布魯內爾大學當代表演藝術碩士,台灣電影演員、劇場導演及表演教師。現任東南科技大學表演藝術系助理教授及魔梯形體劇場藝術總監。

從小到大,廖克發老是和父親吵架,甚至差一點砍斷父親的手指。直到他以祖父的故事原型拍了《不即不離》紀錄片、《菠蘿蜜》劇情長片,人生的來處眉目才逐漸清晰。

廖克發的第一部劇情長片《菠蘿蜜》,故事遊走在兩個時空之間,馬來西亞共產黨母親與兒子小菠的森林游擊生活,對照馬來西亞大學生一凡與菲律賓移工萊拉在台灣的相識相依。兩個相異的時空,卻飄盪著同一股對身份的追尋。

回溯童年,事情發生的上游。

祖父是馬共,被槍斃在自家後院

馬來西亞北部霹靂州實兆遠(Sitiawan),廖克發跟著祖母在橡膠園中的木屋長大。每逢農曆、清明,祖母就會叫他拿著香,對牆上一張畫像拜拜。小廖克發並不知道,畫像上的人,就是自己祖父。他只記得,黃昏的時候,祖母總會望向橡膠園中的小路,彷彿看久了,就會有人從那條小徑蹣跚歸來。

「我從小不被允許知道我祖父是誰,」廖克發說,要到很後來,他才知道自己的祖父1949年加入馬來西亞共產黨,1950年被英軍槍斃在自己家的廚房後院。

「英軍槍斃我祖父的時候,我爸爸才2個月大。我自己猜想,當英軍抱著我祖父屍體進廚房時,我祖母是不認我祖父的,否則,全家都要被遣返中國,」他說。

菠蘿蜜,是童年少數安頓的記憶

追根溯源的過程中,他開始試圖理解,從小失怙的父親,原來根本不知道家的模樣,更不知道該怎麼當個父親。父子關係,一向既疏離又緊張。

廖克發回憶,小時候,父親多半時間失業,偶爾當個流動小販,賣龍眼紅豆冰。廖克發小學四年級就在大排檔當端盤子的小伙計。他還記得,手指上那洗不去的廚餘味。每次想要逃班,躲到床下,爸媽都會拿藤條抽他,逼他去上班。那時,他唯一的安慰是存錢去買伍思凱的卡帶:《特別的愛給特別的妳》。他最討厭的是,每次親戚遇到他,就問:爸爸最近有沒有工作?廖克發都會回嘴:「關你屁事!」

「年輕的我,只覺得他們憑什麼關心我家?他們只是比我幸運一點。他們的關心,出於方便;他們的同理心,出於優越感,好表現出他們比我們家有錢、比較高尚,」他回想年輕氣盛的自己。

只有當全家圍在一起,把舊報紙鋪好、疊放在地板上,父親、母親提著刀子,喀滋喀滋切開菠蘿蜜的外殼,蹲坐在地板上的孩子們,盯著菠蘿蜜即將露出黃色果肉的那一刻,廖克發的人生才有了安頓的霎那。

拍片,是為了攤開歷史在每個人身上的摺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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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克發、菠蘿蜜、大馬電影
廖克發在追溯馬來西亞共產黨歷史、拍攝《菠蘿蜜》的同時,也正彷彿在進行一場與家族的和解工程。(攝影/鄧毅駿)

後來,他找到那群與祖父一樣、曾為革命揮灑青春的馬共,訪談拍攝兩年,完成《不即不離》紀錄片。拼湊出馬來西亞建國史遺失的切片後,廖克發曾經問父親:「如果你有爸爸,生活會不會好一點?」  

「你怎麼那麼傻?」是父親唯一的回答。

「作為一個導演,我當然有立場。我比較在乎的是,歷史怎麼存在在一個人裡面(history lives inside you),」他說。   

也因此,《菠蘿蜜》並沒有特意美化、醜化馬共,只是讓觀眾看到,馬來西亞叢林裡曾經存在這樣一群人,想要抵抗殖民強權,追求獨立,有時會鋌而走險,把小孩藏在菠蘿蜜中,秘密送出叢林,以求生存。電影隱隱反諷,國家的存在,以家的破亡開始。

電影中有一幕,小菠在母親過世後,一個人回到被燒毀的草屋,吹著口琴,沒有一滴淚地懷念母親。

「對我而言,我對父親的感覺也停留在那個形象,一個孤單吹著口琴的小男孩,一直被困在那個草屋裡,一直沒有長大,」廖克發說。

如果,《不即不離》紀錄片中,廖克發的發問是:為什麼我不愛馬來西亞?到了《菠蘿蜜》,廖克發的自我詰問變成:在每個馬來西亞人的心中,能不能有一個小菠在那個時空,拿著口琴在吹?我們是否就會變成更好的馬來西亞人?

《菠蘿蜜》在釜山影展放映之後,有一位馬來西亞觀眾噙著淚,告訴廖克發:「謝謝你,我終於知道我父親為什麼是這樣了。」

廖克發拍拍他的肩膀。他知道,這份明白來得多麼心酸。

「人生可以看破,但不要戳破」

40年、3030公里,從實兆遠到台北,乘載了廖克發生存與離散、出路與抉擇的真實人生。

其實,廖克發從小並沒有導演夢。要不是27歲那年到台灣來讀電影,他不會走上電影這條不歸路。

他在新加坡國立大學企管系畢業後,想去銀行上班,拿高薪供在馬來西亞的弟妹們念書,還助學貸款。沒想到,一畢業遇上亞洲金融風暴,他只好選擇去新加坡小學,當了4年的華語老師。「後來我才發現,教書和拍電影很像,」他說。

每天要教8個生字,廖克發就用這8個生字編一段故事。當他發現班上有學生沒有媽媽,自己常一個人在家,卻不想讓老師、同學發現,他就用當天的生字,編了一段大灰狼上門找單獨在家小朋友的故事。故事結束前,他問全班學生:「該怎麼保護自己?」讓全班幫那位單親學生找答案。

「這就是故事的力量。學生聽到了就知道是說他,我不必去單獨找他。人生可以看破,但不要戳破。人可以很不幸,但不能沒有尊嚴,」廖克發解釋。故事,可以取代小時候他親戚那種方便的關心。

「撫摸一次就夠」,電影要哀而不傷

等到他來到台灣藝術大學念電影,常常去找老師廖慶松請益,他更學會,人生,如同歷史,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觀看方式。政治禁忌可以被挑戰,電影語彙也可以哀而不傷。

人稱廖桑的廖慶松,一直提醒他,做電影,不要放太多自己,要在很多虛中,看到那一點點實。

有一天,在剪接《菠羅蜜》的時候,廖慶松打電話來,念了他一頓。「他罵我說,你以為你這孩子生出來就是你的嗎?孩子沒有他自己的生命嗎?你不能利用這個孩子來說你自己的話,」他回想,廖桑狠狠責備了他一頓,叫他剪接時多去念唐詩,剪接時要讓電影如山水畫緩緩開展,用一種慈悲的視角流連在不同的時空、不同的人物上,而不陷溺其中。

他教會我,我不是電影的製造者,電影有他自己的生命,我永遠要懷著一種敬畏,」廖克發說。

電影中最令人不捨的一幕是,在烈火焚屋的背景前,小菠拿起死去媽媽的手,不知道是要媽媽撫摸自己,還是打自己。

就連這一幕,廖桑也一再提醒,撫摸,一次就夠了,內斂才會有餘韻。

「電影要哀而不傷,他叫我不要用情節向觀眾情緒勒索,」他直言。

自身即漂流,腳下即故鄉

一次又一次,廖克發主動搜索國族歷史的黑影,回到起點,把起點放入自己的電影當中。他很喜歡回到馬來西亞宜力,回到那個馬共曾經浴血奮鬥的洪荒叢林裡拍片。他彷彿可以聽見歷史在呼嘯,聽見一個民族內在的張力與焦躁。所謂的歸屬感,也許就像是電影中男女主角在台灣種下的菠蘿蜜小樹,可以在異地扎根,可以在記憶中飄香,幽幽淡淡,不絕如縷。

從實兆遠那個橡膠園木屋裡的小男孩,到今年走上金馬獎紅地毯的最佳新導演入圍者,廖克發一直覺得自己是異鄉人。歷史是流動的,身分認同也是。幸好有電影,讓他不必再當一截任憑溪水翻滾淹沒的樹枝,電影讓他看清自己,他可以成為溪流本身,自身即漂流,腳下即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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