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屆金馬獎系列報導

特別貢獻獎得主

太簡單得到的,都很危險──專訪台灣新電影剪刀手廖慶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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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稱「廖桑」的台灣國際級剪接大師廖慶松,一雙手剪出台灣電影最美好的新浪潮時光,一雙眼也銳利透視現今台灣電影停滯的核心。今年68歲仍活躍在第一線的「廖桑」,用生命剪裁出台灣電影歷史,電影也改寫了他原本「自閉」的性格,55屆金馬獎,把最佳貢獻獎頒給這位華語影壇剪接大師。

第55屆金馬獎特別貢獻獎|2018

廖慶松

台灣資深剪接師,也是資深監製、編劇,自1973年入行至今已剪接上百部電影作品。45年來,這位電影幕後工作者對電影細心耕耘,近年更無私提攜後輩,今年還擔任金馬電影學院學務長。對於獲得第55屆金馬獎執委會頒發「特別貢獻獎」,廖慶松自謙道:「我做的事情很簡單,只是幫忙看看片而已。」創作力依然旺盛的他,笑說自己「還有很多片要剪,等我80、90歲,再拿終身成就獎。」金馬主席李安推崇廖慶松獲此殊榮「當之無愧。」

要認識台灣電影,就要從認識廖桑開始。

回溯台灣電影史,從中影時期、新電影運動,一直到此刻,人稱廖桑的資深剪接師廖慶松依然創作不斷,港、中、台都有他的作品,同時毫無保留地貢獻自己所學與經驗,提攜後進,受惠於他的導演可說是橫跨不同時空。聽廖桑聊中影、新浪潮、同步錄音技術的發展過程,就像是台灣電影的知識寶庫,任何問題都能解答。

中影第一代文青,曾經很「自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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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獎、台灣新電影、剪接、廖慶松
廖慶松年少時曾經很自閉。(攝影/蔡耀徵)

23歲時考進中影,進入電影技術人才訓練班,廖桑在傳統體制的環境開始第一份工作,他耐心述說這段已講過千百萬次的歷史給我們聽:當年他加入的中影,前身是「農業教育電影公司」(簡稱農教),跟著國民黨撤退來台,在台中設製片廠,後來因為失火而遷往台北士林重建新片廠,改組成為中央電影事業股份有限公司(簡稱中影),初期以黨國的政策為導向,拍攝反共、激勵民心士氣的電影。

熟知台灣新電影歷史的人或許都知道,在明驥出任中影總經理後讓「黨國宣傳」為取向的中影有了破口,明驥讓中影注入新血活力,開辦技術人員訓練班,對外招考培訓新人;愛看電影、愛看書的廖桑可以算是「第一代文青」,也在那個時期進入中影,成為第一期的技訓班學員。廖桑神采飛揚地說:「我們那個年代人很多,考什麼都不好考。進來我太開心、太喜歡這個環境。」回想那肅殺壓抑的年代,有機會在自己喜歡的環境工作,即便已過了40多年,廖桑一提起臉上仍漾著小伙子般的喜悅。

雖然起初拍電影都是愛國片、三廳電影的通俗敘事,廖慶松跟著老師傅做中學得一套說故事的方法。從第一期的技訓班畢業後,他擔任丁善璽導演《英烈千秋》的助理工作,那時廖桑給人的印象是「一剪片什麼都忘了」。「我認為專注是做任何事的基本態度,也是我天生的個性,很自閉,」廖桑自我分析這種自閉性格,專注在自己的世界,像是一種「隧道症候群」, 視野很針尖,感覺敏銳,非常在意別人的看法,被人家說幾句會難過一整天,自我意識強,但又極度內向害羞,連看起來害羞內向的擬音師傅胡定一都比他外向多了。廖桑還笑說他的生活規律到,連鄰居都會拿他的作息來對時。

是電影,把他從自閉的世界中釋放出來。一開始是侯孝賢導演拉他出去外面接觸人群,騙他去家裡吃飯,說都是他認識的,結果到現場一看有30幾人,也是硬著頭皮撐完。後來到大學教書,面對學生,還是活在自己的世界,常讓台下聽得一頭霧水。此時,身旁中影工作人員正好是廖桑過去的學生,立刻分享了當年聽廖桑講課,底下大家一片靜默的尷尬狀況。

很難想像眼前幽默風趣,侃侃而談的的廖桑以前講話沒人聽得懂。「我現在會呱呱地講,其實我之前也不太會,兩個人就相對倆無言,很羨慕有人能一直講,怎麼知道後來我也變成這樣。」身邊的朋友對於廖桑的改變感到驚訝,與他合作最密切的侯導,雖然已對彼此非常了解,經常不用言語就懂對方的意思,對廖桑的改變也一度很不習慣。廖桑笑說侯導跟他相反,有越來越嚴肅的傾向。

對電影的「誠實」,直問到侯導搥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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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獎、侯孝賢、台灣新電影、剪接、廖慶松
導演侯孝賢(左)與廖慶松出席金馬影展活動。(攝影/余志偉)

廖桑與侯導兩人差不多同時間進電影圈,性格氣味相通的他們合作默契也十足,經常不用說話就懂彼此的意思。雖然也有矛盾衝突,但就像是跟另一個自我的對話,意見相左的時候,廖桑並不會隱藏,總是誠實說出自己的看法。例如在拍《南國再見,南國》時,本來侯導以為一個月就可以拍完,結果拍了9個月,並嘗試拍了大膽的實驗性形式,但廖桑卻覺得除了形式,還是要回來面對角色,因此在剪接時就一直向侯導提出問題,兩人一度有點僵持不下,結果侯導跑出剪接室外,後來廖桑才知道他是生氣去外面搥牆。

他的直言,是對電影的「誠實」及對愛才的真心。不只對侯導,跟其他導演合作也是如此,特別是幫年輕導演看片時,更會有所堅持,為的是希望不要耽誤年輕人的成功,雖然年輕允許犯錯,但在競爭激烈的此刻,拍片機會得來不易,所以一定要讓辛苦的創作被看見,否則代價難以想像,「年輕人做這麼好的片子,卻把自己耽誤。」他認為年輕導演要不斷挑戰自己,接受批評,承認錯誤,培養看問題的能力,才有可能創造出好的作品。

然而,即使有才華的年輕導演,也經常必須妥協於與創作無關的現實狀況。對此,廖桑語重心長:「對新導演純粹就是幫助,完成你的工作,有不對的會講,希望能更好,走過的路這麼多至少可以給點意見。」廖桑心中最希望的還是幫助台灣的青年導演,特別是在處境艱難的此刻,以監製身分在背後給予協助,讓他們走上擂台,在惡劣的環境裡奮力一搏。廖桑近年曾在台灣藝術大學、台北藝術大學、世新大學、政治大學任教,許多學生目前已是成績斐然的導演,例如獲得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的《馬嘎巴海》杜均堂,與憑藉《徐自強練習題》獲得台北電影節首獎的導演紀岳君。

受惠於廖桑的不只台灣新進導演。近年來,中國新生代導演承接了台灣新電影的風格,有次廖桑去華盛頓擔任電影評審,發現一位來自中國的導演,作品竟然與自己的剪接風格非常相像,了解後才知道那位導演把廖桑寫的剪接書讀得滾瓜爛熟,並說像廖桑這樣願意傳承經驗、分享知識的大師,在他的學習環境裡很少見。而曾獲金馬獎最佳劇情片《八月》的導演張大磊,過去學生時期也曾一格一格的把台灣新電影看過、逐一做筆記。張大磊除了第一部作品《八月》請廖桑擔任剪接指導,正在進行中的第二部電影《藍色列車》廖桑也參與其中。

快時代,更需要慢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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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獎、台灣新電影、剪接、廖慶松
廖慶松覺得台灣新電影時期是最美好的一段時光。(攝影/蔡耀徵)

台灣新電影時期是廖桑心中認為的「最好的時光」,問他台灣電影是否還會再出現光亮呢?「我覺得最好的時光還是會有,但目前對我來說是過去了。」廖桑的回答一如往常的誠實。廖桑認為台灣電影的未來,不管商業或藝術,重要的是創作者對於自我要求的精神,不能為了追求利益而忘記自己,因為太過簡單得到的,通常都很危險。「錢很簡單給你,但人要忘記自己就這麼簡單,很可怕的,對面有機會,但也可能是徹底把你毀滅的地方。」廖桑希望年輕人要堅持,不要被環境吞噬,但目前他能做的,除了一再苦口婆心的提醒,就是盡可能幫助台灣電影導演完成創作。

「新電影讓我看到最人本位(編按:意指以人為本)的去面對自己的國家、生長的地方,整個人文環境,做這麼深刻的反省,這些片子永遠都會在歷史上被看到,充滿人性知性的光輝,像是啟蒙,整個電影是亮的。但現在我們拍了一百部都沒人知道,因為在做的事情跟其他人都一樣,卻做不出特別的東西。」話說得有些嚴厲,但也是恨鐵不成鋼,廖桑也很清楚現在的環境與以往不同,年輕人已難有相同的歷練過程,但一位創作者願意給自己設下高標,並誠實面對自己與作品,卻可以掌握在己。

廖桑認為剪接需要的是「很快的做一個很慢的動作」,精準的細膩。過去不似現在快速方便,曾操作過極為細節的剪接流程的廖桑,在腦中建立了一套清晰的剪接系統,清楚知道用什麼方式能最快的改變一部片,「我腦中充滿整個system的操作概念,所以要我快也可以很快。但只有快,是沒有用的,(如果)沒有對一個系統整體的了解,深切的認識。」進入數位時代,大量資訊使人注意力容易分散,往往忽略了最深層的東西,「對現在的人來講(剪接)就是按鈕。很快,剪的就是mark、mark 、mark ,但犯錯也快,」廖桑說。

儘管剪接是極為複雜、考驗專注力的工作,但廖桑卻說剪接也可以是件簡單的事:「有一千個步驟,但我每次只做一個步驟,就是這麼簡單。」一路隨著台灣電影的起起伏伏到現在,他從獨自摸索,到現在不藏私樂於傳承分享,幫助年輕一代的導演完成創作。廖桑像太陽散發光與熱,除了照亮處於黑暗之中、在夢想底層掙扎摸索的人,也與他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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