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安法》考了沒──當人數縮減的留港台生遇上「愛國教育」
2020年7月港版《國安法》落地後,除了影響司法體制,教育體系更是長期目標。圖為2021年香港首個全民國家安全教育日,在懲教署的員工訓練。(攝影/REUTERS/Lam Y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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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特別行政區國家安全法》(簡稱港版《國安法》)通過滿3年,香港愈來愈安靜了。以往人行道圍籬上、天橋上各黨派候選人五顏六色的宣傳布條,社福團體在街邊發放的傳單,如今徹底消失;香港地鐵站內「一國兩制,獨特優勢」的宣傳看板,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

然而,這座被噤聲的城市,依然吸引一群台灣高中生降落、求學。

Gavin便是其中一位。即便身邊師長勸他不要前往「沒有自由可言」的香港,他仍於2022年赴香港就讀商學院。不過,想要拿到香港大專院校畢業證書,Gavin還需修讀香港國家安全教育相關的課程,並通過國安教育期末考試。 反送中運動後,究竟什麼因素仍吸引台灣高中生赴香港求學?當大學國安教育課程成為所有留港學生的必修課,台灣學生又如何度過留學生活?

2010年香港大專院校開放以台灣學測成績申請入學後,台灣學生赴港人數明顯增加,當時,香港大學、香港科技大學、香港中文大學、香港城市大學與香港理工大學,會到各重點高中宣傳與招生,其中幾間學校也會於入學博覽會設攤,讓學生們拎著學測成績單在現場報名面試,掀起一波熱潮。這股熱潮在2017年有685人、2018年有858人,而2019年學年度則首度破千人,當時有1,021位台灣學生赴港讀大學。

即便香港在2014年爆發雨傘運動,但當時並沒有打消台生赴港的念頭。Tanya和陳薇安是在那之後出發的兩位學生。Tanya回憶,「年輕的時候想要離開台灣去其他地方看一看,加上志在商學院,香港的國際化環境感覺是滿理想的地方。」在獎學金的支持之下,Tanya於2016年入學某校商學院,那時傘運即將滿兩年、旺角衝突發生4個月。雖然高三時對於兩岸四地政治了解尚淺,她仍為自己畫了一條線:「當香港沒有Google和Facebook的時候,我就要走了。」

師大附中畢業的陳薇安,2018年同時錄取香港中文大學法律系和台灣大學法律系時曾一度猶豫,「我印象非常深刻,有一天半夜我和高中同學講電話,我超級焦慮。我研究想做的題目,像是性別研究、香港基本法,以及中國的統戰意圖⋯⋯但不知道大學畢業之前,香港還有沒有學術自由?」最終,他決定出發的理由是:

「如果香港總有一天會變成『那樣』,趁香港還是香港,我想去看她一眼。」
不過,赴港第一個學期、反送中運動還未發生前,陳薇安便決定返回台大就學(註)
留港台生返回台就學常見方法如下: 1. 返台重考學測/指考,錄取學校後入學 2. 高中畢業後若同時錄取台灣、香港兩地的學校,完成台灣學校註冊流程,並隨即辦理休學,即可保留學籍,若來日希望返台,辦理復學手續即可(陳薇安即透過這種方法返台)。 另外,反送中運動期間透過教育部專案轉學回台,則是2019~2020年間留港台生常見的返台途徑。
「我好像在香港找不到我要的人生。我曾試著去找一些關心政治的朋友,但我覺得太絕望了,我受不了,那個無力感很恐怖,我會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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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錄取香港中文大學法律系的陳薇安,感受到香港的政治噤聲壓力、學術自主空間緊縮,最後決定不再留港,選擇回台。(攝影/黃世澤)
曾錄取香港中文大學法律系的陳薇安,感受到香港的政治噤聲壓力、學術自主空間緊縮,最後決定不再留港,選擇回台。(攝影/黃世澤)
過去3年,香港的巨大變動讓不少像陳薇安的學生,不再留港,選擇回台──在香港反送中運動最炙烈的2019年下半年,總計約170人
即108學年度第二學期和109學年度第一學期專案返台就讀的在港台灣學生人數,前者113人、後者57人,總計170人。

而在運動結束、COVID-19疫情減緩後,赴港留學,已不再如當年的熱潮。長期任職香港中文大學商學院、曾參與對台招生活動的葉家興接受《報導者》訪問,他透露,「(香港中文大學)高峰時每年收到約500~600件台灣高中生的申請,並錄取大約50~60位台灣學生,」不過,這幾年申請人數下滑,「去年(2022)大概錄取20~30位 ,最後有10個人來。」

《報導者》向教育部和陸委會接洽多回,想詢問過去3年赴港就讀的台灣學生總數。但因2018年起,香港政府即以台灣陸委會拒簽「一個中國承諾書」為由,停止核發或更新台灣駐港代表團的駐簽證,教育部和陸委會都表示沒有掌握2019年後的赴港學生人數。《報導者》因而透過向港澳僑界調查統計方式,了解近年台灣赴港就讀學生人數變化。

《報導者》進一步再接觸歷年赴港就讀人數較多的師大附中、北一女中等8所高中,多數學校覺得議題敏感,或校內沒有熟悉相關業務的同仁,不願受訪。但北部一位不願具名的公立高中輔導老師表示,2019年以前,該校每年約有10位同學赴港升學,近3年來則降至每年2~3人。而一所南部公立高中輔導主任也對我們指出,以往每年約有1~3位學生赴香港求學,近3年該校無人赴港求學。

香港招生資源、政策和輿論氛圍的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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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大學雖仍在各大排行榜上居亞洲前段班,但近年排名皆有下滑。外界分析可能受《國安法》等政治因素,影響國際合作吸引力。(攝影/AP Photo/Kin Cheung)
香港的大學雖仍在各大排行榜上居亞洲前段班,但近年排名皆有下滑。外界分析可能受《國安法》等政治因素,影響國際合作吸引力。(攝影/AP Photo/Kin Cheung)
葉家興認為,留港台生人數下滑可能有三個原因:首先是受到疫情影響,海外留學人數普遍減少;其次,招生委員發現,有些台生領了獎學金,卻只來一年當作Gap Year後就回台,所以校方減少資源的投入;最後,近年來配合政策,香港高校提升對中國一帶一路
「一帶一路」是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主導,自2013年起實施的政策,旨於推動中國與周邊區域經濟合作,深化中國與世界各國之政經關係。亞洲地區重要參與國包含新加坡、韓國、印尼、孟加拉、哈薩克、吉爾吉斯等國。
政策合作國家的錄取名額,「以前還常被問要不要5、6個不同學院的教授組團來台灣招生,但現在比較常去中亞、新加坡等國家。」

事實上,香港的大學雖然在國際排名上仍有優勢,但香港正一步步朝著中國緊縮言論的步伐前進。

中研院社會所研究員、清華大學當代中國研究中心主任林宗弘指出,在港教書的中國學者長期占三分之一,但重點不在學者的量,而在學者的質。他在2005~2008年赴港讀博士,由於香港是中國研究的重鎮,當時教授都是自由派或六四出來的一代,很多都參與過學運,對中國會抱持批判性的立場;但現在留港的學者,不管是批評香港、或是批評中國,會謹慎很多。林宗弘說:

「先前你罵六四、或者叫中國共產黨下台都不犯法,但現在是犯法的,所以這個差距非常大。」

今年3月,香港城市大學曾邀請幾所台灣的高中校長、主任參與不公開會議,說明入學方式,並由該校台生分享精彩的留學生活。席間有老師提及,社會運動明顯影響學生赴港的意願,招生團隊便回應,「校園是校園,目前香港很平靜。」5月份剛卸任香港城市大學校長郭位先前也不斷宣傳「政教分離」的招生口號,希望不影響學生赴港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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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教分離」通常用以指涉政府與宗教機構權力的分割,近年卻成為香港城市大學的招生口號,強調「政治歸政治,教育歸教育」。不過,《國安法》之下政治和教育該如何真正分離,校方並未具體說明。(圖片來源/網頁截圖)
「政教分離」通常用以指涉政府與宗教機構權力的分割,近年卻成為香港城市大學的招生口號,強調「政治歸政治,教育歸教育」。不過,《國安法》之下政治和教育該如何真正分離,校方並未具體說明。(圖片來源/網頁截圖)
反送中運動後,為何他們仍去香港留學?

熱潮褪去後,仍選擇赴港讀書的台灣學生,是為了什麼?而2023年赴港的學生又將面臨怎麼樣的新挑戰?

高一就規劃海外留學的Daniel,看重港校的世界大學排名和英語授課環境,以及相對歐美大學較可負擔的學費,2019年8月赴港就讀商學院(註)
申請於2019年秋季入學的留港台生,自2019年2月起便會陸續收到香港各校錄取通知,並於各校規定期限內回覆接受或放棄入學資格。此時反送中運動尚未開始。2019年6月反送中運動發生時,學生即便已經接受入學資格,但尚未飛往香港,故有重新思索是否仍要赴港的轉圜空間。
。不過,反送中運動的發生,讓師長、家人紛紛勸退,讓他一度考慮留在台大:「主要考慮自身的人身安全,擔心新聞上丟汽油彈、煙霧彈的畫面發生在香港每一個角落。」直到從留港學長姊口中得知「如果你怕,待在宿舍不要出門,避開示威區域就好」,印證香港尚算「安全」後,Daniel回頭說服家人:
「反正我不是要一輩子留在香港,香港的政治情勢不要影響到學業就好。」

與Daniel同一年赴港就讀社會科學院的Henry則是因為港校申請流程簡單,意外獲得獎學金後才決定赴港。8月動身當時,對於進行中的反送中運動,他沒有太多的擔心:「以台灣人的角度來看,示威並不是什麼令人驚訝的事情。示威就示威,示威不是很正常嗎?」

2020年,COVID-19疫情爆發、港府實施「限聚令」、緊縮執法,反送中運動逐漸沉寂。同年6月,港版《國安法》通過。而Elaine在那年赴港求學。

有志於生物科技研究的Elaine,考量「台灣的生命科學相關產業沒有發展得非常好」,以及學測成績可能申請不上國內頂尖的生命科學相關科系,決定選擇「世界排名比台大更好」的香港學校:

「我媽那時候說,我們要反其道而行,別人因為反送中不敢去香港,那我們更要去。」

不少學生也發現赴港申請難度下降,錄取通知很快發下,還可能有獎學金。

像2019年時因家人擔憂反送中而放棄入學,留台就讀頂尖大學法律系兩年,2021年二度申請後,錄取某校商學院的Florence說:「第二次申請時我拿同樣的學測成績報名,當年申請不到的獎學金,第二次居然領到半額。」

甚至,對一些台生來說,反送中運動的沉寂,意味著人身安全無慮。數位受訪學生提及,《國安法》讓香港變得風平浪靜,有人表示「不會有人亂了」,因為香港已漸漸變成第二個中國。

「國安法對生活沒有影響」的日常,有多「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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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底,因抗議疫情封控而起的白紙運動在中國各大城市與校園蔓延,港大內也有學生舉白紙聲援。但在《國安法》威嚇下,港人普遍反應謹慎。(攝影/AP Photo/Bertha Wang)
2022年底,因抗議疫情封控而起的白紙運動在中國各大城市與校園蔓延,港大內也有學生舉白紙聲援。但在《國安法》威嚇下,港人普遍反應謹慎。(攝影/AP Photo/Bertha Wang)

懷抱著對香港各式期盼與想望,仍在過去3年選擇留港的台生,共同經歷的是《國安法》下的生活。不過,許多位異口同聲地表示,《國安法》對自己的日常生活「沒有什麼影響」。就讀工學院的Belle自陳不太留心政治議題,仍推薦有興趣的台灣高中生赴港:

「每個國家當然都會有一些你不能在路上亂講的話,或是你不能做的一些事情,生活中並沒有特別感覺到被拘束。」

在台灣不時會關注政治議題的Florence則說:

「在這裡(香港),我就是一個不沾鍋,不會發表評論或看法。包含之前的白紙革命,我們學校、圖書館都被塗了一些東西,但我都敬而遠之。雖然不能公開談論敏感話題,但我也不會因此特別痛苦。所以《國安法》實際上有沒有對我造成任何的影響?微乎其微,基本上沒有。」

留港後保持沉默的還有Gavin。高中讀語文資優班時,他常與好友討論政治相關話題,可是「去香港之後就不太能談論政治了」。剛到香港時,他還會把「去香港」講成「出國」,但告訴自己要慢慢表現得政治正確。學期開始4個月,某天,Gavin到圖書館讀書,從旁邊的窗戶往下看,發現學校有學生自發集會舉白紙抗議,聲援中國白紙革命,學校保安隨後開始驅趕學生,並且報警。Gavin說:

「要知道香港可能比中國許多地方管控的還嚴,雖然支持他們,但為了人身安全,我不敢伸出援手。」受訪最後他仍強調,「其他時候其實沒有什麼影響。」

但是,這些「沒什麼影響」的說法,卻在我們視訊採訪,談及《國安法》對他們的衝擊時,好幾位受訪的留港台生會緊張地轉頭,確認四下無人。比如2019年時,即便宿舍對門住著中國留學生,Henry都敢直接談論政治話題,這次視訊受訪時,他卻先起身確認房門關好,才回到鏡頭前。

「《國安法》剛通過時我很不以為意,畢竟嚇人的法令到處都有,通過是一回事,有沒有執行又是另外一回事。結果,後來學校學生會在校方新規定下被迫解散,學生自治宣告死亡。」這讓Henry既難過又擔憂,「我本來可以放心講解我自己的想法,或持開放態度討論這些話題,但是,現在我不會公開談這些,社群媒體上發言也會三思。」

Henry還觀察到《國安法》無處不影響著校園活動:以前上課會有老師把政府的政策擺上檯面,與學生共同討論和評論,現在老師也受到很多壓力,不再有討論;本應具有批判性精神的大學,開始寄送Email邀請師生參與五星旗升旗典禮,以示愛國。他還在新聞上看到,香港中文大學邀請保安局長鄧炳強到校分享「危機中(指反送中運動)的領導才能」⋯⋯諸如此類的事件,不停發生。

對擔任該校台灣學生會幹部的Elaine來說,雖然《國安法》對她個人沒有具體的影響,但她遇過籌辦校內文化交流活動時無法掛旗的阻礙。Elaine說,理論上各國學生會都可以在攤位掛上自己的國旗,台灣學生會以往都會掛上旗幟裝飾攤位。但是,考慮到《國安法》已經施行了,學生會幹部們達成共識,當天不可以隨便把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拿出來。她補充,「其實學校沒有通知我們說不能掛,我猜可能是覺得我們會有自知之明吧。」

秋後算帳?香港各大學學生會的式微

從聲援八九民運到雨傘運動、反送中運動,香港大專院校的學生會,多年來常是社會運動的中堅分子。在校園內,學生會除了扮演爭取學生權益的角色,各項學生社團(如:攝影社、熱舞社、吉他社等等)也都附屬於學生會之下,故學生會握有管理社團辦公室(香港俗稱「soc房」)分配的權力。

自2021年起,香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香港城市大學、香港理工大學、香港教育大學校方陸續宣布「不再代收學生會會費」,要求學生會不得再使用校內場地,並勒令學生會遷離校園內的辦公室,阻礙學生會運作;原先附屬於學生會之下的學生社團可選擇重新向學校註冊,惟不得使用帶有「OO大學學生會」字眼的名稱登記立案。校方此舉等同不再承認學生會的正式地位。

而即使如同香港科技大學、香港浸會大學、嶺南大學學生會獲校方允許維持運作,辦理各項活動仍不如以往自由,必須謹守分際勿「踩線」。最近一起因踩線而解散的案例發生在香港浸會大學第56屆學生會,因匿名人士向校方投訴「政見違反社會準則與價值觀」,致使會長等4位幹部遭校方禁止參與校務運作,最終,學生會幹部於今年(2023)5月26日發布聲明該屆解散,現由臨時執行委員會運作。根據媒體報導,在浸大學生會請辭後,香港目前只有港科大有獲官方認可的學生會。

此外,各校學生會也負責營運部分的校園民生服務。受訪者Dainel即表示,學生會停止運作之後,原先由學生會營運的文具店、書店、飲料販售據點等等都關閉了,導致校內購買文具、課程用書都非常不方便,但校方也未成立新的行政組織維持上述據點運作。

悄悄降臨的香港國安教育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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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主權移交、實施一國兩制26年之際,國安教育已如中國般須「進課程、進教材、進校園」,連外籍生也得必修。(攝影/Marc Fernandes/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香港主權移交、實施一國兩制26年之際,國安教育已如中國般須「進課程、進教材、進校園」,連外籍生也得必修。(攝影/Marc Fernandes/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與政治保持距離,學會保持沉默外,對多數2022年入學新生來說,還多了一個變數──必修的國安教育課程。

「有一天我就收到通知,有一堂課已經被刊登到課程網站,要去完成。」2022年入學的Edgar等人,是第一批需要修香港國安教育課程的外籍生──這是港版《國安法》通過後,香港大專院校實施的新政策。

這個從2022年開始落實的國安教育政策,要求學生完成0~3學分不等的課程,並通過考試,才能符合畢業門檻。無論是香港本地學生(local students)或是來自中國、台灣或其他國家的非本地學生(non-local students)都需要修課。

點開課程模組,內容涵蓋近代中國歷史、《香港特別行政區國家安全法》判例,考題亦同。2015年即赴港求學的Edgar,畢業後留在香港金融業工作,現利用下班時間攻讀碩士學位,Edgar受訪時打開網站讓我們同步觀看國安課程的考題,「你看像這題,就是把一些社會運動改編放上來啊。」

下列哪些行為可能會被指控違反香港特別行政區《國家安全法》?
1. 2018年6月19日,一群人計畫攻擊區政府辦公室的設施與建築物。 2. 2020年8月3日,山姆聯繫國際組織,呼籲對香港實施海外制裁。 3. 2019年6月29日,一群人在線上論壇發布訊息,宣布香港獨立於中國之外。 4. 2021年7月1日,山姆向某個國際組織捐贈 500 美元,用於攻擊香港。
答案:以上皆是。

不過,Edgar一臉輕鬆地笑笑說,當初根本沒看什麼課程影片,直衝線上測驗,「反正你就點不符合自己邏輯的。像是支持一國兩制啦、支持香港《基本法》23條通過啦,或是什麼尊重歷史啦,這些就是答案。」測驗網站上顯示,寫完10題選擇題並全數答對,只花了他6分鐘。

被問及考試過程中印象深刻的地方,Edgar說:「那個考題跟《央視》的宣傳一樣,都是擁護國家那種話。不過看得很習慣了啦!這幾年(反送中運動之後)像是地鐵之類的公共區域,都會有廣告,像是習近平同志的四個堅持、愛國者治港。尤其去年是香港移交25週年,路上全部都是那種廣告。」Edgar認為:

「用這種方式讓大家了解,變成畢業的標準,我覺得滿反感的。我今天對香港、對中國歷史、對《國安法》沒有興趣,為什麼逼我看?有興趣就會自己上網學囉。」
事實上,這是香港政府在過去10來年嘗試推行國安教育課程後,國安課程第一次從中小學落實至大學校園。(註)
2011年初,香港教育局便已開始籌畫「德育及國民教育科」,宣稱其目的是培養學生愛國情懷,引起當時還是中學生的黃之鋒等人組成「學民思潮」,要求撤回德育及國民教育科。隔年7月,學民思潮與家長組織「國民教育家長關注組」,並與香港教師工會「香港教育專業人員協會」(教協)共組「民間反對國民教育科大聯盟」,發起「全民行動,反對洗腦」遊行,共有9萬市民走上街頭抗議。社會反對聲浪之下,香港特區政府召開記者會表示暫緩實施。
然而2020年7月《國安法》落地後,香港從幼兒園到大學陸續開始國安教育課程

2020年7月港版《國安法》落地後,香港教育局依據《國安法》第10條「香港特別行政區應當通過學校、社會團體、媒體、網絡等開展國家安全教育,提高香港特別行政區居民的國家安全意識和守法意識」推行相關課程,並於2021年頒布香港國家安全教育課程框架,要求中小學提供國安教育課程,下架可能違反《國安法》的書籍;大專院校也依此將國安教育課程列入必修或畢業門檻。

「我的國安教育期末考考題是黎智英案」

2022年赴港就讀的Gavin,其所在的學校對於國安教育課程有較多要求,他說上課情況是線上看影片、兩三個星期有一個小作業,再來是期末考。為了準備考試,他和同學一起整理筆記。

點開Gavin和同學考前一起整理的共筆文件,裡面列滿各項關於香港一國兩制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相關的論述,諸如「行政長官的地位比立法和司法機關都高,以行政長官為核心」、「香港的政制發展應該循序漸進,但不能抵觸一國兩制的目標,要服務一國兩制的需要,不是配合西方民主準則決定發展方向」等等。剛考完國安教育期末考的他記得,「考試的最後一題就是在講黎智英,考《國安法》到底溯不溯及既往?」

諷刺的是,考前一天Gavin才看到《BBC》 報導,討論港版《國安法》如何打擊言論自由。但這份試卷的答案告訴他,此法溯及既往,不要誤觸法律。

「這堂課很荒謬。雖然通過考試不難,只是心情上很被動,感覺無能為力。身為外國人,我們為何要愛國或了解中國憲法?我身邊多數人也都是應付應付。比如我認識一個國際生,考前抱佛腳,結果考試拿到很高的分數。」
平衡了解中國敘事?造成心理威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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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智英連同集團旗下3間公司,被控串謀兩項勾結外國或者境外勢力危害國家安全罪,以及一項串謀刊印及複製煽動刊物罪共3罪,案件定於今年9月25日開庭審理,但黎已被收押2年多。圖為2021年黎智英申請保釋後被駁回的移送畫面。(攝影/ISAAC LAWRENCE/AFP)
黎智英連同集團旗下3間公司,被控串謀兩項勾結外國或者境外勢力危害國家安全罪,以及一項串謀刊印及複製煽動刊物罪共3罪,案件定於今年9月25日開庭審理,但黎已被收押2年多。圖為2021年黎智英申請保釋後被駁回的移送畫面。(攝影/ISAAC LAWRENCE/AFP)

國安法課程究竟對於香港大專院校帶來何種影響?此類課程會造成什麼社會效應?處於不同位置,學者專家之間看法不一。

相較部分大學,來自學風比較開放自由的香港中大,葉家興認為,不必對此類課程過於憂慮。他對編撰課程的同事表達信心:「我的同事就是在做這種課程的內容,對於中國、美國和香港都是比較批判立場的,2019年社會運動也是比較同情學生的立場,所以我相信不會是政治宣傳(propaganda),不會像是黨工一樣。」他認為:「政治課程還是要回到政治治理的績效來定論,當年那麼多人讀三民主義,也不一定成為三民主義的信徒,年輕人不一定會買單的,通識課程都當作買水喝
意指不必認真看待或爭取成績的課程。
嘛。」葉家興強調:
「重要的是讓外地的學生多了解中國敘事之下的中國,畢竟英語世界的話語權對於中國的描述都不太友善,這是一個平衡報導的觀點。就算這門課是選修,我也鼓勵同學去修,可以在這門課看見論述的交鋒。」

但一位不願具名,在中國任教的學者指出,人們往往以為那些政治思想教育只要不入心,就會過去,但他這幾年發現,學生從小受教育過程中長期接收大量標語口號,通過考試不斷記誦書寫,會壓縮獨立思考的空間和能力,常常在不經意間就說出那些以為不入心的套話。

他表示,這幾年中國各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積極擴張,大量開設政治思想課程及通識課,這個趨勢或有一天也可能會出現在香港。

中研院社會所研究員林宗弘也抱著相似的觀點,他認為,這些課程一定是種心理上的威嚇:

「你看洗腦教育的東西,不見得會被他洗腦,所以問題不是出在這個層次;問題是在於,他告訴你他的洗腦教育可以做到這個程度,他隨時可以加碼、隨時在關注你,所以是一個『老大哥看著你,你會改變你自己的行為』的概念, 至於老大哥跟你講什麼,其實不太重要。」
留港台生下一步:職涯發展和自由發言的選擇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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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3月底,一位旅日香港學生返家時,因「在日網路留言」而被港警國安處拘捕,6月以煽動罪起訴。身為匯集國際學生與工作者之處,香港的言論自由環境再度成為關注焦點。(攝影/Marc Fernandes/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今年3月底,一位旅日香港學生返家時,因「在日網路留言」而被港警國安處拘捕,6月以煽動罪起訴。身為匯集國際學生與工作者之處,香港的言論自由環境再度成為關注焦點。(攝影/Marc Fernandes/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談及未來,目前在香港投資銀行任職的Tanya說,2016年來香港讀書之前,認為距離香港「一國兩制50年不變」還有很長的時間,中間應該不會發生直接被中國統治的狀態,留港工作幾年累積經驗,應該無妨。可是,參與反送中運動之後,她決定要比原定規劃更早離開香港:「說真的,在香港待很久了,對香港有感情,但香港政治環境動盪,沒辦法(因為喜歡香港)特別留下來。」

不過,更多的留港台生理性分析如何善用在香港所能獲取的資源,增加自身職涯發展或升學的保障。例如就讀理工學院的Elaine、Belle等人,考慮赴歐美研究所升學,「但要是沒辦法申請上歐美的研究所,留在香港讀PhD也無不可,」Elaine 表示。

即便對國安教育課程反感,就讀商學院的Edgar、Gavin、Daniel依然規劃未來留在香港工作,主要原因是「待香港能存到的錢還是比台灣多」。其中,Edgar和Gavin都希望取得永久居留證,也不反對台灣高中生來香港讀書。 Gavin說,「值得來香港發展、學習,只是該犧牲的要犧牲,像是不能暢所欲言、沒有自由。反正,在香港不能講的,回台灣講就好嘛。」

但長期做中國研究的林宗弘則建議學生赴港要慎重考慮,特別是人文社科領域。「他們的人才正在流失、優勢也在下降,可能還不如你先在台灣念一個碩士班,再去申請(歐美的大學),因為國外的學校也會對香港的大學有所顧慮,對香港的大學的評估也會下降,因為他們的師資本來就因《國安法》而在流失。老師走了不只是人才流失而已,老師走了,就等於人脈斷了、沒人寫推薦信了;如果換了中國來的教授,做的東西立場跟路線也會完全不一樣。」

國安教育課程悄然進入校園之後,香港大專案院校的學術自主性還能維持多久?沒人說得準。職涯發展和發言自由這道選擇題,留給未來每一位考慮赴港升學的台灣學生思考。

※本報導為《報導者》與自由亞洲電台(RFA)中文部共同製作。為尊重當事人意願,Tanya、高中輔導室教師、Daniel、Henry、Elaine、Florence、Belle、Gavin,為匿名或化名受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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